第24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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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林氏抱著崔涵哭號, 崔涵也跟著掉眼淚,若不知情者看到這一幕,隻怕要以為二人是親生母子, 秦纓心底發寒, 人也僵著未動,秦璋跟著她看回去,“纓纓,怎麽了?”
秦纓沉聲道:“爹爹,您先回府, 女兒還有一事未明,待探明了再歸家。”
秦璋欲言又止, 但想到如今的秦纓與往日不同, 到底沒多問, “那也成,爹爹回府裏等你。”
秦纓應好,直奔著內苑方向而去,秦璋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子詭異之感, 倘若此前他還懷疑秦纓查案子隻是為了崔慕之一時興起, 那今日秦纓的表現,卻實打實的令他震驚,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秦纓的脾性與能力了。
眼前這個行事幹練、查案敏銳的秦纓,與從前相比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 他看在眼底, 不知是該驚喜還是該惆悵, 難道這轉變隻是因為放下了崔慕之?
思及此處, 秦璋不由想到了今日崔慕之豬肝般的臉色,他心底冷哼一聲,他的乖女兒好像真的不把崔慕之放在眼底了。
秦纓步伐疾快,剛走到內院入口,便見謝堅正在和謝星闌稟告著什麽,謝堅當先看見她,立刻道:“縣主來了——”
謝星闌回身,蹙眉,“你還未走?”
秦纓快步上前,又眼神機警地看了看四周,見被問話的仆從都距離頗遠,她才低聲道:“有一處疑點我片刻前才想到,若我懷疑為真,那這案子或許還有些內情未明——”
謝星闌揚眉,“是傅家的事?”
秦纓搖頭,“不是傅家,是忠遠伯府,林氏適才說,崔婉的孩子在生下來沒多久便夭折了,但我懷疑那孩子不僅沒有夭折,而且,還被帶回了伯府養著。”
謝星闌和謝堅皆是意外,謝星闌轉念一想,寒聲道:“你是說——”
秦纓點頭,“不錯。”
謝堅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隻覺二人打啞謎一般,他家公子話未說完,怎麽縣主就不錯了,他們二人何時如此心有靈犀了?
謝星闌也看了一眼四周,壓著聲道:“若真是如此,那林氏簡直喪心病狂。”
秦纓也沒想到崔婉之死牽出的案子層出不窮,她回憶道:“我還記得張氏前次受審之時,說她當初有孕在身,是拚了性命生下的孩子,孩子生下來三日,便被抱到了林氏膝下,剛出生的嬰孩,樣貌本就幾日一變,張氏隻怕自己都未發現古怪,若當真換了孩子,那原本的孩子自然隻有兩條路——”
謝堅此刻終於聽明白了,他驚駭道:“縣主是說張姨娘的孩子被換了?難怪啊,難怪林氏那樣的性情,竟然能對庶出的崔涵那樣疼愛。”
謝星闌當機立斷,“林氏極有手段,或許會為了養崔婉的孩子,對張氏的孩子痛下殺手,時隔四年,當初崔婉身邊的侍婢被盡數發賣,但林氏身邊的兩個嬤嬤卻一直沒換過,她們是林氏心腹,必定清楚當年內情。”
事到如今,謝星闌也不必與忠遠伯府講什麽禮數,立刻吩咐道:“去把林氏身邊的兩個嬤嬤拿住,尋一處偏堂看管起來——”
謝堅應是,帶著翊衛返回前院,廳堂中,林氏還抱著崔涵流淚,崔晉罵的嗓子都啞了,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地癱在座椅上,見謝堅領人出現,崔晉眼皮一跳,而後,他眼睜睜看著幾個翊衛上前,將正勸慰林氏的兩個嬤嬤拿了住。
那兩個嬤嬤年過四十,從前在伯府都是頗有臉麵之人,哪受過這等委屈,當下便慌神大喊起來,林氏一愣,也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麽?拿她們作甚?”
謝堅不為所動,“此案還有諸多內情未明,這二人有嫌疑在身,眼下需帶去問話。”
翊衛拿了人便走,崔晉見隻是捉兩個嬤嬤問話,毫無所動,林氏雖不明所以,卻莫名有些心慌,她掃了一眼崔涵,吩咐道:“還是將小少爺帶回內院去,免得他受驚嚇。”
……
內院之中,秦纓正來回踱步,“最清楚當年嬰孩有何特征的,除了張氏,應該還有替她接生的穩婆和生產時照顧她的侍婢們。”
她話音剛落,謝堅從外而來,“公子,縣主,人已經關起來了,兩個人哭天搶地的,不愧是林氏身邊的人。”
謝星闌頷首:“先關著磨一磨她們的氣性,去將張氏和她身邊的侍婢嬤嬤找來。”
謝堅奉命而去,謝星闌忍不住打量秦纓,事到如今,崔婉和薛銘之死的真相已經查明,傅靈和傅仲明下獄,傅仲明或許確與案子無關,但傅靈殺了兩人,等待她的是嚴刑律法的判懲,而他若沒記錯,前世的傅靈遠嫁離京,根本不是這般結局。
謝星闌目澤幽深,心底那個暗暗湧動的念頭再一次得到印證,令他無法將秦纓當做常人,但他更擔心的,卻是明日到來的七月十七。
“你盯著我作甚?”秦纓被他目光盯得不適,“我臉上有花嗎?”
她學謝星闌,謝星闌卻不可能學她那般放肆無忌,他撇開目光,“此案尚有許多細節未曾理清,明日你若無事,我需你到衙門來一趟,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
秦纓揚眉,“這好像是你龍翊衛的差事。”
謝星闌看她,“明日還需再審傅靈,我可令你旁觀。”
秦纓一聽這話,容色有所鬆動,她眼底浮起一絲唏噓,“雖然知道她如何殺人,但我的確想聽聽她更多說法。”
謝星闌眉目微鬆,這時,張氏帶著侍婢嬤嬤走了過來。
今日伯府公審,張氏雖未在前廳聽審,但結果如何,她已經有所耳聞,伯府出了這等醜事,她也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行了禮怯怯道:“不知欽使與縣主有何吩咐?”
謝星闌問她:“當年替你接生的穩婆是何處尋的?你可記得崔涵剛生下來時,身上可有何印記?”
張氏有些莫名,還是老實答道:“穩婆是提前找的,就是前麵百花街的張嬤嬤,據說她曾在王府伺候,是接生上的一把好手,至於涵兒身上的印記……我生涵兒時早產了一月,生的也十分艱難,產後昏睡了好幾日,期間攏共看過他三五回,隻記得他身上發黃,頭頂有些淤青,別的便記不清了,等我身子好些了,他早被抱到了夫人那裏,到他滿月時我才又得見他,當時他已被照料的白白胖胖的,並無任何異樣。”
謝星闌又問:“當時照看你的侍婢呢?她們可還記得?”
張氏忙道:“青萍、青蓮,你們來回話。”
兩個紫衫侍婢走上前來,名叫青萍的侍婢道:“姨娘說的不錯,當時小少爺身上黃得厲害,剛生下來也不哭不鬧,還是接生的嬤嬤用了些法子才讓小少爺出了聲,他當時左側顱頂上有一塊淤血,嬤嬤說是生產時常見的。”
謝星闌擰眉,“淤血?”
青萍點頭,“對,就在左側顱骨處,剛生下來的時候還不明顯,但兩個時辰之後,那塊淤血竟然越擴越大,我們當時都嚇壞了,接生嬤嬤卻說她見過好幾次這等情狀,後來淤血皆會消退,孩子們都並無大礙,如此我們才放下心來。”
“小少爺出生三日被夫人那邊的嬤嬤抱走,當時整個左側顱頂都是淤紫之色,不過等到小少爺滿月那日,便見小少爺已生出薄薄一層絨發,頭頂一點痕跡都未留下。”
一旁秦纓蹙眉:“一點痕跡都未留下?”
青萍頷首,“不錯,當時姨娘還問過此事,夫人身邊的慧芳嬤嬤說,小少爺好得很快,剛半個月的時候那淤青便消失的差不多了。”
秦纓秀眉陡擰,又急忙問:“你給我比比,當時崔涵頭頂的淤血有多大?”
青萍仔細回想,而後比劃道:“大概有兩寸來寬,大人們瞧著不大,但在小嬰孩頭頂上,便顯得格外駭人,幸好後來都慢慢好了。”
秦纓又問:“當日滿月宴上,你們看了孩子多久?”
說至此,張氏忍不住抱怨道:“小孩子不受吵鬧,那時還在正月底,天氣也冷,小少爺隻抱出來半炷香的時辰便又抱了回去,我是孩子的親娘,夫人卻連讓我抱一下都不許,我就在旁看了幾眼。”
秦纓聽完這些,眼神頓時沉了下來,她轉身看謝星闌,容色嚴峻駭人,謝星闌一見便知不妙,先令張氏幾人退下後才問,“可是發現了什麽?”
秦纓開口便道:“孩子一定被換過。”
謝星闌麵色微冷,秦纓此時肅聲道:“新生兒誕生時,胎頭受壓,可致使顱骨外側皮下血脈受損,因皮下出血,繼而形成血腫,此狀在出生時不明顯,但會在之後逐漸增大,若淤血範圍在一寸之下,半月內的確可自行消失,但剛才青萍比劃了,那孩子出生時,顱頂出血有兩寸來寬,這樣嚴重的淤血,至少要兩三個月才能完全消退,可林氏身邊的嬤嬤竟說半個月便消退完了,且滿月那日,孩子的頭皮竟然一點痕跡也未留,若說孩子沒被換過,我怎麽也不會相信。”
謝星闌狹眸,“你還懂醫理?”
秦纓無法解釋這便是胎頭血腫,隻能道:“孩子生下來便有黃疸,這並不致命,而從出生三日到滿月,足足快一月時間,孩子的樣貌會多有變化,且當日張氏不能抱孩子,看的時間也不久,這就更難發現異樣,應當也是林氏故意為之。”
秦纓所說超出了謝星闌的認知,可他竟下意識信了她,“若如此,林氏身邊的兩個嬤嬤必是知情者,如此一來,便要好好追究張氏孩子的下落了。”
崔婉和薛銘之死剛剛查明真相,如今竟又牽扯出一樁疑似殺嬰案,謝星闌神色凝重,立刻吩咐謝堅,“讓翊衛看管住林氏和她身邊所有嬤嬤侍婢,今日的案子還不算完。”
謝堅連忙應是,謝星闌又吩咐翊衛去將當年為張氏接生的張嬤嬤尋來,不多時謝堅歸來,便見神色頹唐的崔晉,與去而複返的崔慕之一齊來了內院。
崔慕之知道龍翊衛還未離開,但他沒想到秦纓還在此地,他眼露意外,又很快裝出不在意的模樣,走到近前對謝星闌道:“我隨兩位殿下入宮,陛下知道忠遠伯府的案子了了,令我來幫忙善後,但我剛進府門,便見你們將嬸嬸看管住,嬸嬸怎麽說也是受害者家屬,龍翊衛這時何意?”
謝星闌麵色本就不好看,一見崔慕之,眼神更為陰沉迫人,“崔婉和薛銘的案子了了,不過忠遠伯府,隻怕遠遠不止這一宗命案。”
崔慕之擰眉,“不止這一宗?難道還有其他人死了?”
謝星闌意味不明地看向崔晉,“這就要先問問夫人身邊的嬤嬤了。”
崔晉經過剛才那場變故,已是心如死灰,一聽還有命案,當下怒道:“問嬤嬤?問嬤嬤何事?謝星闌,伯府已經夠亂了,我知道你與崔家不睦,可這不是你撒野的時候!”
謝星闌眼底閃出絲譏誚,“巧了,我說的命案,伯爺同樣可算受害者家屬,伯爺既然好奇是何事,便一同去聽審好了。”
他說完便走,秦纓也隨他同去,崔晉茫然生怒,一旁的崔慕之心底憋著一股子氣,此刻很想看看謝星闌和秦纓在玩什麽花樣,抬步便跟了上去。
張氏帶著侍婢們還侯在不遠處,此刻崔晉招手叫她過來,一問才知,謝星闌竟然專門問她生孩子之事,他心底也有些古怪,帶著張氏跟在了崔慕之之後。
此刻距離兩個嬤嬤被捉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伯府偏堂中,她們二人一臉微頓地坐在敞椅上,聽見外頭開門,立刻站起了身來。
門一開,卻是謝星闌和秦纓站在外麵,那叫慧芳的嬤嬤先道:“謝欽使和縣主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小姐被謀害,難道還與我們兩個老奴有關係?”
謝星闌陰沉著臉站在門口,擋住了二人大半視線,他看著慧芳身邊的信芳嬤嬤道:“先將她帶去西廂候著——”
翊衛進門,不由分說便將信芳帶走,慧芳怒極反笑,“敢問謝欽使這是唱的哪一出?我們是奴婢,便能任由龍翊衛糟踐嗎?”
謝星闌寒聲道:“你既知道自己是奴婢,怎敢做出戕害主子之事?”
慧芳還未反駁,謝星闌接著喝問道:“貞元十七年正月,是不是你受林氏指使,謀害了張姨娘所生之子?!”
他每一字都擲地有聲,不僅慧芳如遭雷擊一般愣住,便是外頭的崔慕之和崔晉都錯愕當場,張氏聽見這話,第一時間竟怔住未反應過來……
屋子裏,慧芳好半晌才定下魂,她端然道:“謝欽使在說什麽?我們小公子活的好好的,你說什麽我受夫人指使謀害小公子?這樣大的罪過,您可不敢亂說。”
謝星闌冷聲道:“張姨娘生的孩子,顱頂有處極大的淤血,那淤血沒有兩三月不得消退,可就在滿月宴上,他顱頂上竟然半點痕跡也不留,你敢說滿月宴上的孩子是張姨娘所生?而若不是,那張姨娘的孩子去了何處?你們偷龍轉鳳換來的到底是伯爺之子,還是那個林氏口中生下來便夭折的,本該叫伯爺外祖父的外孫?”
慧芳再如何穩重,聽謝星闌一口氣道出這樣多,也瞬間白了臉,而外間張氏終於明白過來,她去看崔晉,“伯爺,若妾身未曾聽錯,謝欽使這意思,是說當初夫人抱走我的孩子沒多久,孩子便被換了?還換成了小姐偷偷生下的孩子?”
張氏眼底一片驚震,可她也瞬間想明白了所有,她淒聲道:“伯爺,是夫人為了養小姐的孩子,殺了我們的孩子?”
崔晉本以為他今日已經受夠了打擊與折磨,可沒想到,眼下才是他這輩子最煎熬之時,他呼吸急促地看向謝星闌,“你……你說我們府中另一樁命案,便是說此事?你說林氏那毒婦害了張氏的孩子,現在她抱在身邊疼愛的,是婉兒生下來的孽障?”
謝星闌一錯不錯地盯著冷汗滿額的慧芳,“這世上除了崔婉的親生骨肉,還有什麽人能讓林氏那般疼愛?伯爺難道從無懷疑?”
張氏眼前發黑,崔晉也聽得目眥欲裂,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可謝星闌的質問,卻好似一盆涼水潑醒了他,那些細枝末節毒蛇一般鑽入他腦中,令他反駁也反駁不出一字。
巨大的疼痛從心口蔓延開來,崔晉捂著胸膛栽倒在地,臨暈厥之前,他喉嚨裏擠出魔鬼般的咒罵,“毒婦……都是那毒婦……”
下人們喊叫起來,崔慕之立刻命人請大夫,一片慌亂之中,崔慕之抬眸去看,隻見謝星闌站在門口,還在等慧芳答話,而秦纓站在謝星闌身側,好似早已知道一切。
等將崔晉抬走醫治,屋子裏的慧芳才啞聲道:“沒有這樣的事,小公子就是張姨娘的孩子,我們夫人待他好,也隻是想養個兒子在身邊罷了,至於你說的那淤血,我們當時請了大夫來看,因此好的更快——”
“請了哪位大夫?”
“請了宋禦醫,啊不,不是,請的是城南……是,是一位江湖遊醫,那大夫醫術高明,行走四方,如今早就不知下落了……”
慧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盤問此事,自然未想好應答,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言辭,莫說謝星闌和秦纓,便是崔慕之都知道她在臨時編謊,想到他也抱過的崔涵,竟然是崔婉與薛銘偷情生下來的私生子,崔慕之心底一陣惡寒,隻覺這錦繡府邸都齷齪可憎起來。
而他更難以想象,這等消息傳出去,這個京城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到時候不止忠遠伯府這一支崔氏,便是連帶著他們長清侯府都要受足牽連。
謝星闌冷冷地看著慧芳,他一點也不著急,“看樣子你是不打算說了,既如此,不知道剛才帶走的那位願不願意交代,你們夫人不僅將外孫拿兒子養,還謀害了伯府庶子,這等有違倫常的消息傳出去,也不知她百年之後,能否進崔氏的祖陵。”
謝星闌雖然並非侯門世家出身,但他最知道這等勳爵人家看重什麽,林氏或許能為女兒豁出性命,但她絕不能接受自己堂堂一個伯府夫人被休棄,名聲是其他女子的死穴,又何嚐不是她自己的?
謝星闌話音落定轉身便走,屋內的慧芳在頃刻間天人交戰,眼看著門扉將關上,她連忙喊道:“不是……我們夫人沒有殺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