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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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等到子時前後,去靜德寺的翊衛才歸來,跟著他們一同回來的,還有個名叫了智的年輕僧人,秦纓將白日複原的琉璃瓶給他看,了智很快將瓶身認了出來。
    “小僧認得此物,是一年半以前,一位姓林的施主從寺中求走的,這琉璃淨瓶是從西域佛國傳入大周的寶物,被數位高僧開光加持,並非尋常法器,當日寺中要為觀音菩薩重塑金身,林施主慷慨解囊,這才得贈此物。”
    秦纓確認道:“師傅肯定”
    了智點頭,“小僧不會認錯,這琉璃淨瓶通體無暇,但在瓶底處卻有一圈凸起,乃是鑄造時留下的褶痕,就在此處——”
    了智上前指出,秦纓仔細一看,果真如了智所言,如此秦纓幾人皆安下心來,謝星闌又請江嬤嬤安排住地,隻等明日謝文舜下葬之後再行作證。
    待了智離開,秦纓又看向外間,“去三河鎮的人還未歸來。”
    謝星闌道:“隻按腳程他們應回來了,但要調查嶽齊聲的身世,自是要花費不少功夫,今夜或許回不來。”
    李芳蕤此時道:“反正不急嘛,不是說明日午時才出殯等送去城外安葬完,回來隻怕都天黑了,在天黑之前回來也來得及。”
    眼看夜色已深,謝星闌道:“先回去歇著,明日總會有消息。”
    秦纓便道:“你可要去參加葬禮”
    謝星闌頷首,“到底是同一個謝氏,我不參與送葬,但在東府的儀程還是要去吊唁。”
    秦纓看一眼李芳蕤,“那我們可要去”
    謝星闌牽唇,“到時候人多眼雜,喪事規矩也多,你們就在這邊候著便是。”
    秦纓和李芳蕤不置可否,隻先如此議定,見三更將過,便各自回房歇下。
    秦纓被謝星闌送回清晏軒,洗漱更衣之時,手被白鴛一把捉住,見白鴛湊近去看她指尖那道破口,秦纓失笑道:“都長好了,一點兒不痛。”
    白鴛邊看邊道:“還有個血點兒呢,像是在裏頭結痂了,縣主當真不痛”
    秦纓搖頭,白鴛癟嘴道:“奴婢出來之前,可是答應侯爺,不能讓縣主少一根頭發絲,去那赤水村都沒出事,萬萬沒想到被那竹刺劃一下。”
    秦纓抽出指尖來,“這點兒破口,也就和掉跟頭發差不多了,等回京之後,早就看不出什麽了。”話音落下,秦纓歎道:“京城必定入冬了,也不知父親好不好。”
    白鴛便道:“咱們何時回去呢如今蘇姑娘和餘姑娘的家人找到了,等謝家三老爺府裏的事了了,咱們便能走了吧”
    秦纓點頭,“也就這幾日了,早些歇下,明日那府裏喪事辦完咱們也有正事。”
    白鴛應好,忙同秦纓一並歇下。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秦纓便起身往前院去,到了前院,卻隻見謝堅和江嬤嬤在府裏,見著秦纓,謝堅上前道:“公子過東府了,讓小人留下聽縣主吩咐。”
    江嬤嬤也道:“那邊這會兒還在哭靈,奴婢本讓公子待會兒再去,但公子到底心好,先一步過去了,也算全了咱們這府裏的禮數。”
    謝堅聞言輕哼,“今日前來吊唁的都要看公子麵子,三老爺隻怕樂開了花。”
    江嬤嬤笑道:“那也是公子自己爭氣,你跟在公子身邊,言辭莫要如此無遮攔,他在京城行走多有不易,你得替他周全才是。”
    謝堅賠笑道:“您就莫要擔心啦,公子如今不比往常,萬事都謹慎而為呢,咱們公子和老爺一樣足智多謀,摔不了跟頭!”
    秦纓落座用膳,含笑聽著二人說話,江嬤嬤這時又道:“我瞧得出來,公子此番南下辦差,還有縣主同行,那定是頂重要的好差事,是陛下看重公子!”
    這話謝堅可不認同,
    “是重要的差事,但說不上好,公子和縣主這一路可辛苦了,公子本來能有別的好差事,但他不爭不搶的,如今功勞都是別人的了。”
    江嬤嬤不懂朝政,聞言忙問:“那公子豈非要被旁人壓一頭”
    謝堅不忿道:“是啊,您也知道公子隻能靠自己,再看朝中其他年輕一輩的,都靠著家族平步青雲,公子從前心狠——”
    謝堅說至此,眼風掃到了喝粥的秦纓,忙不迭改口:“從前心誌很高,如今嘛,公子隻想著在朝為官,也不能隻以爭功為要,右金吾衛掌京城安危,龍翊衛更是天子親軍,既身居高位,怎麽也得做個好官,為百姓謀福祉才是。”
    秦纓最知道謝堅是何性子,一聽此言,差點沒被嗆著,她詫異看去,便見謝胸抬頭,一本正經,恨不得將“改邪歸正”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江嬤嬤卻隻有欣慰:“公子是如此想,足見那些京城流傳回來的說法都是唬人的,老爺在天之靈若知曉,必定很是寬慰……”
    李芳蕤到前廳之時已是日上三竿,隔了兩座府邸,似乎能聽見東府的哀樂聲,待用完早膳,哀樂聲愈發清明,分明是個晴朗秋日,卻聽得人心頭沉甸甸的。
    李芳蕤看了眼天色,對秦纓道:“午時出殯,眼看著一個時辰不到了,咱們真不用過去”
    秦纓道:“按禮數,既然來了,是不該避忌。”
    李芳蕤神色微振,“那咱們就去瞧瞧嘛,我可是什麽都不忌諱的。”
    李芳蕤性子難靜,自不願幹等著,秦纓應好起身,江嬤嬤見狀便與謝堅一同陪著她們出了耳門,此時已巳時過半,廊道和後梅園內一片清淨,隻在盡頭東府後門處站著幾個著喪衣的下人,幾人漫步行來,淒婉哀樂中,夾雜著沉悶的悲哭。
    秦纓和李芳蕤也沉肅神容,可剛走到一半,廊外的梅園中竟又傳來一道低低的啜泣聲,李芳蕤定睛一看,隻在梅樹叢中看到了一道削瘦的背影。
    她眉頭一皺,“誰在那裏”
    雖是青天白日,但東府的喪事還未辦完,梅園中藏了個人,不免叫人覺得心驚,謝堅動作迅疾,兩步便步入梅林,隻聽一聲痛呼,卻是個小廝被謝堅揪了出來。
    小廝紅著眼,一臉驚恐,謝堅打量他兩眼,“你瞧著麵生,是哪家的下人大白天的躲在這園子裏……你這是在燒什麽”
    小廝身前堆著剛燒完的紙灰,見謝堅語氣駭人,他忙道:“小人是五爺府中下人,今日三爺那邊的老太爺出殯,小人是在此祭奠老太爺,到底不是我們府中的主子,小人不敢在自己府中燒,見這時候大家都在東府忙,便到了此處——”
    謝堅踢了踢灰堆,果然發現了未燒盡的黃紙一角,他對秦纓點了點頭,秦纓便站在廊道上道:“既然不是你府裏正經主子,你怎還有心來此祭拜莫非那府裏老太爺對你有恩”
    小廝哽咽道:“不是有恩,是小人此前衝撞過老太爺,小人於心不安,又沒資格進東府吊唁,隻好來燒點紙錢,免得老太爺忌恨小人。”
    秦纓還未語,江嬤嬤認出了他來,“你是五老爺府裏的平安吧你何處衝撞了老太爺如今老太爺尚未下葬,你可不敢亂說。”
    江嬤嬤不說還好,一說平安更害怕了,忙道出實情,“嬤嬤,小人沒亂說,就在老太爺過世前的那日,他過我們府中看六公子習武,後來回府時,被小人撞上了上,小人那會兒推了個獨輪車,上頭放著三大桶潲水廚餘,這一撞,直將一隻潲水桶撞倒了,潲水廚餘倒在了老太爺身上,當時便氣得老太爺站不穩,後來還是謝管事將他老人家接回去的。”
    平安哽咽道:“當日老太爺並未責罰小人,但小人心底過意不去,因……因聽說老太爺是被大小姐氣死的,小人便想著,那老太爺前日也因小人生了一場氣
    ,小人心驚膽戰多日了,卻未見三老爺前來責罰小人,直到昨夜……昨夜小人夢見了老太爺,老太爺在夢裏要將小人拖進棺材裏,小人魂都被嚇沒了……”
    平安說得惶恐可憐,李芳蕤卻沒忍住笑出了聲來,“你這是自己太害怕了才會做這樣的夢,怎會將你拖進棺材裏呢”
    平安看著隻有十五六歲,因怕擔上氣死老太爺的罪責,自是惶恐多日,見他癟嘴抽泣,秦纓也寬慰道:“老太爺過世是在半夜,你們衝撞是在前日,你不必太過自責。”
    平安抹了一把眼角,“老太爺是好人,那天弄髒了他的袍子和靴子,他都未責打小人,他被氣得站不住,小人將他扶到一旁坐著,他還問小人是不是在廚房當差,倒的廚餘都是何處的,也未讓小人賠袍衫靴子,小人當時便怕他病倒,忙去叫謝管事,小人沒想到他那日夜裏就去世了,就算老太爺沒有忌恨小人,小人祭拜他老人家也是應該的……”
    好好一個人忽然暴病而亡,李芳蕤都聽得唏噓,但秦纓卻蹙眉看向江嬤嬤,“那位老太爺對下人如此寬厚親善嗎”
    江嬤嬤有些迷惑,委婉道:“老太爺當了大半輩子的一家之主,若說最寬厚,那還是對三老爺和兩個孫兒最寬厚,便似大小姐說的那般。”
    謝清菡前夜來府中說過,即便謝星麒真的殺了人,謝正襄也要替他遮掩,謝文舜顯然也是同一類人,秦纓眉頭皺的更緊,又去看平安,“他怎問你倒何處的廚餘”
    平安吸了吸鼻子道:“當時那些髒東西倒在了老太爺的靴子上,裏頭有些藥渣,老太爺看到了,便問起來。”
    秦纓心弦微緊,“藥渣”
    平安不住點頭,“是,我們老爺在吃藥,前陣子嶽師父也喝過一陣子藥,小人負責倒整個府裏的雜餘,因此那潲水桶裏也有藥材。”
    秦纓眼瞳微縮,“那你如何回答的”
    平安莫名道:“小人便照實說了,也說近來嶽師父也在用藥,至於我們老爺,老太爺自然知道他一直吃藥的。”
    平安不知秦纓為何有此問,但見她容色沉肅,亦緊張起來,李芳蕤也看向秦纓,“怎麽了難不成有何古怪”
    秦纓心跳的微快,對平安道:“嶽師父這兩日還在吃藥嗎”
    平安搖頭,“沒有,他不必吃藥了吧。”
    秦纓指節微收,攥緊袖口道:“可還能找到嶽師父的藥渣”
    平安蹙眉想了想,“他多日不吃藥了,那些潲水運出去,都倒到河堤下了,不過嶽師父院中有個裝雜餘的竹筐,那框子髒得很,或許會沾著些殘存的藥渣。”
    秦纓看向謝正彥的府邸,“五老爺他們可在”
    平安搖頭,“不在的,他們都去三老爺府上送葬了。”
    秦纓麵色一肅,“那勞煩你走一趟,看看那竹筐裏有何殘餘,若有麻煩你刮下來交給我,我就在這廊道裏候著。”
    平安連忙應是,小跑著回了謝正彥的府中。
    他一走,李芳蕤蹙眉,“你懷疑那藥渣有問題”
    秦纓點頭,她秀眉糾結在一處,像在苦思什麽,眾人一時不敢多問,皆默不作聲地站在廊道之中,可剛等了沒一會兒,一個翊衛從謝星闌府中上了廊道,謝堅看到來人,立刻迎了上去,來人對謝堅交代了兩句,謝堅又忙到秦纓跟前。
    “縣主,是昨日留在攬瓊齋的人,他們說今日一早,那盧師傅便帶著一樣物件進了東府,後來經過查問,得知盧師傅這兩日一直在用拿走的那塊羊脂玉雕刻玉佩,且還是一塊麒麟紋玉佩,負責給盧師傅端茶倒水的小廝看到過雕刻玉佩的畫紙。”
    “麒麟紋”秦纓很是驚訝。
    一旁江嬤嬤也道:“六公子和七公子便有麒麟紋玉佩,是老太爺當年賜玉給的。”
    秦纓心跳得越發疾快,連忙道:“那盧師傅在何處可能請進府中來或者將那見過圖紙的小廝請進來也行!”
    謝堅忙點頭,“自然能,您忘了我們是幹什麽的,別說請了,您但凡想見他,他不來也得來!攬瓊齋距離謝家巷不遠,小人親自去!”
    金吾衛在這小小江州,自無人敢違抗,秦纓也沒工夫計較太多,肅容吩咐道:“那便將人請來,越快越好——”
    謝堅領著翊衛轉身便走,秦纓這時對跟著的沈珞道:“你出去請個大夫來,尋常大夫即可,也是越快越好。”
    沈珞應是,轉身便走,一旁的江嬤嬤不解其意,但秦纓目光清寒,不容置疑,她雖未多問,神色卻緊張起來。
    這連串吩咐也讓李芳蕤滿臉迷惑,“纓纓,到底怎麽了”
    秦纓隻看向謝正彥府邸的後門,“東府之中古怪太多,但我還不確定,再等等——”
    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平安終於捧著個紙包從耳門出來,他小跑到跟前,喘著氣道:“隻找到這些,已經辨不出什麽了。”
    秦纓接過紙包,先聞到一股子異味,待打開,便見一撮黑色幹癟的藥渣包在其中,她點了點頭,“如此便足夠了,多謝你。”
    秦纓拿著紙包返回謝星闌府中,剛到前院,沈珞便帶著大夫進了門,大夫就在隔壁街上,來此不費工夫,秦纓開門見山地將紙包交給大夫,“麻煩您看看,這些藥材都是什麽。”
    大夫狐疑地打開草紙,先因異味蹙起眉頭,又撚著藥渣仔細辨別,很快大夫道:“這有幾味藥,有肉蓯蓉和仙茅殘渣,還有鹿茸與菟絲子,還有像是韭菜籽,這些藥材都是男子補氣壯陽所用,尋常不會用在同一服藥中,如此合用頗有隱患。”
    秦纓微微眯眸,令沈珞付了診金,再不多問,大夫前腳剛走,謝堅便帶著攬瓊齋的盧師傅進了府門,盧師傅本是謝正襄府中之人,此時被請來這西府之中,又茫然又忐忑。
    到了秦纓跟前,謝堅道:“這是京城來的雲陽縣主,縣主有話要問,你最好老實交代!”
    一聽是縣主,盧師傅忙跪地行禮,秦纓擺了擺手,“此番請你來,確是有話要問,你這幾日,是否在給東府六公子雕刻一塊羊脂玉的麒麟紋玉佩”
    盧師傅麵色微白,“這——”
    秦纓語聲一冷,“此事事關重大,你最好直言。”
    盧師傅艱難吞咽了一下,又垂眸陷入兩難,但不知想到什麽,他很快他抬眸道:“縣主所知不錯,小人正是在給六公子雕刻玉佩,六公子有一塊多年前老太爺賜下的玉佩,可不知怎麽碎了,他不想讓老爺知道後生氣,便命小人從庫房取了羊脂玉重新雕刻了一塊一模一樣的,如此便可瞞天過海。”
    秦纓語聲一沉,“他玉佩為何而碎”
    盧師傅搖頭,“應該是摔的,碎成了好幾塊,為了求個一模一樣,六公子將玉佩拚合好,又讓小人畫了圖紙,但那玉佩紋路繁複,當年也是高人雕刻,要還原至分毫不差並不容易,並且玉佩上還缺了一角,這幾日小人都沒怎麽合眼,到今早上才總算刻成了。”
    秦纓敏銳道:“缺了一角”
    盧師傅抬手比劃,“不錯,缺了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楔形樣玉碎,正好是刻麒麟角的地方,六公子也記不起來那麒麟角細節如何,讓小人好一番研磨。”
    秦纓瞳底波光明滅,又低喃,“楔形……”
    她周身寒意迫人,其他人麵麵相覷,都不解生了何事,但很快,秦纓對盧師傅道謝,又令他在府中等候,待盧師傅退出去,秦纓看向江嬤嬤道:“嬤嬤能不能帶我去謝老太爺的院子裏看看”
    東府正辦喪事,且看時辰即將出殯,這時候去逝者院中,連個理由都難尋,但對上秦纓不容置疑的
    目光,江嬤嬤重重點頭,“好,縣主跟奴婢來!”
    ……
    同一時間,悲哭震天的東府內,身披紫金袍的道長正執劍站在靈堂門口,他姿勢詭異地揮舞劍鋒,口中唱訣:“今有新故亡人謝氏文舜,犯雌雄神煞,一斬去天殃,天神降吉祥,二斬去人殃,萬事大吉昌,男凶並女怪,斬破自仙王……”
    道長語聲嘶啞尖利,劍鋒隨口訣劈斬,在他身後,是著喪衣戴喪帽的謝府眾人,謝正襄跪在最前,哭得涕泗橫流,林氏和謝星麒兄弟跪在後,亦哭得肝腸寸斷,其後跪著謝氏仆從,各個放聲嚎啕,十丈見方的靈院內,悲痛淒絕至極。
    謝星闌和謝正彥一家臂上綁著縞素,與其他謝氏宗親哀立一旁,今日正禮,所有在江州的謝氏宗親都派了人來,幾十位著素服的老爺夫人們烏泱泱站在一處,旁的賓客瞧見,都不禁感歎謝氏家門興盛。
    謝氏是江州第一世族,因此今日宋啟智也到了,他和謝星闌站得近,此時輕問:“謝大人,怎麽不見府上兩位小姐”
    謝星闌眼瞳微沉,“說來話長。”
    宋啟智聞言明白不好多問,便隻默然觀禮。
    出殯吉時將至,此刻乃是辭靈哭靈之禮,隻見正門外的道長舞著桃木劍,一邊念念有詞,一邊退去東側,口中道:“請謝氏長媳啟餡食罐——”
    話音落下,正痛哭的林氏站了起來,見她起身,眾人麵色皆是一變,道長口中喊的是謝氏長媳,但林氏不過一妾室,當真名不正言不順,但見謝正襄毫無異樣,賓客們便知這是謝正襄有意抬舉林氏。
    便見林氏捧著個玉白瓷罐,走到靈堂祭台之前,將祭台之上的供品一一取用放入瓷罐之內,待合上蓋子,道長又喝道:“請謝氏長孫掃材——”
    謝星麒聞言滿臉淚水起身,自道長手中接過一串銅錢,踏步入門。
    靈堂內等候著十個披麻戴孝的杠夫,十人合力將棺材抬起,在道長的唱訣中,謝星麒傾身將銅錢放在了棺材之下,待棺材落地,道長高喝,“捎材起棺,百事大吉,八方祖師會陰陽,天上地下無忌防,不問你凶神並惡煞,行喪之處永無殃……”
    待林氏與謝星麒退回,道長又掏出一張朱砂符文刺於桃木劍尖,他口中念詞不停,劍鋒揮舞之間,符文化作一道明火燃了又滅,又見他自袖袍一揮,一抹血紅被他點在了靈堂門額之上,口中念道:“天無忌,地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祖師弟子斬雌雄,百無禁忌,百事大吉,起棺——”
    隨著道長之聲,十個喪衣杠夫將棺槨抬起,謝正襄與院內眾人亦紛紛站起,悲哭聲中,棺槨從靈堂內抬出,又在院中一轉,將棺頭轉向了院門方向,道長行至棺頭之前,口中高唱祭文,謝正襄帶著謝氏眾人,浩浩蕩蕩跪地再拜。
    “……天圓地方令九章,門神護衛閃兩旁,六神回避四煞遁,手握金劍來出喪,謝氏長子長媳,長孫次孫,報左門神右門神,人要橫過,喪要順行……”
    隨著道長口訣,謝正襄與林氏起身,謝正襄打靈幡,林氏抱餡食罐,謝星麒捧靈位,謝星麟抱哭喪棒,一家四口,便如此繞著棺材轉起來,道長木劍揮動,口中念詞,隻等繞完三周,又有六個杠夫,捧著麻繩、抬著棺蓋走了上來。
    眼看著杠夫上前,即將蓋棺,一牆之隔的靈堂院外,卻忽然響起了嘈雜吵鬧之聲,道長口訣一斷,蹙眉看向院門,看清來人,道長猝然後退了一步。
    眾人尋聲望去,赫然瞧見謝清菡與謝清芷著孝衣走了進來,她二人孝衣勝雪,謝清菡手中卻握著一把比孝衣更寒光迫人的刀!
    謝清菡進門,一眼看到了林氏抱著餡食罐,她牙關一咬,將匕首重重摔在了地上,“這便是父親不讓我們來給祖父送終的理由她有什麽資格給祖父捧餡食罐
    ”
    葬禮陡然被斷,謝正襄眼瞳瞪大,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謝正襄早料到謝清菡不會眼看著林氏擔謝氏長媳之尊,因此一狠心,直命人將兩姐妹困在了綠芷院中,本以為如此喪禮必能順利進行,可沒想到眼看著就要抬棺出府了,這二人卻逃脫出來,還明顯要破壞出殯!
    謝正襄怒不可遏,但當著這麽多人,他壓著氣性道:“你們怎還有臉來你祖父的吉時就要到了,還有這樣多親戚客人,你們莫要不懂事鬧笑話!”
    謝清菡盯著林氏,“我們怎麽沒臉來我們是來給祖父送葬的,父親不讓我們來,不就是為了她她一個賤妾,哪有資格給祖父扶靈更別說捧餡食罐了!請父親將餡食罐交給旁人!”
    謝清菡毫無畏色,賓客們亦竊竊私語起來,喪儀已過半,謝正襄怎會換了林氏而林氏站在謝正襄身後,眼底滿是不甘,卻又嗚咽做可憐之狀,眾人看看謝清菡,再看看謝正襄與林氏,神色愈發紛雜古怪。
    謝星闌見場麵如此難看,也擰了眉頭,可這時,守在院外的謝詠忽然快步而來,又在他身邊道:“公子,去三河鎮的人回來了。”
    謝星闌皺眉,“秦纓呢怎未稟告給她”
    謝詠不解道:“縣主不在府中,說是來這邊府裏了,但眼下不知他們在何處,便直接來靈堂尋公子了。”
    謝星闌掃了眼棺槨,轉身朝院外去,謝正襄正騎虎難下,一看謝星闌走了,心中莫名生出幾分忐忑,當著許多外人,他沒法子破口大罵,隻得上前道:“你祖父還未入土為安,你敢壞事,便莫怪為父將你逐出謝氏!”
    謝清菡掃了一眼謝星麒與林氏,“女兒就是顧念著祖父,這才忍到今日,可父親不僅不讓女兒和妹妹來送葬,竟還讓一賤妾頂替母親的位置,她怎堪配!您在祖父的葬禮上給她謝氏夫人之尊,您——”
    謝清菡話還未說完,近處站著的謝氏親族先開了口,一鬢發花白的長者道:“菡兒,此時不是介懷這些的時候,莫要誤了吉時。”
    此言落定,人群中一個錦衣夫人道:“是啊,你祖父見你如此,也要泉下不安了。”
    忽又有人道:“聽說你祖父就是被你氣死的,你怎還如此不明事理”
    說話的這些人年歲與謝正襄相當,至少都是叔伯嬸娘輩,謝清菡倔強地抿著唇角,並不服軟。
    謝星麒站在棺槨旁,掃了一眼宗親們的神色,捧著靈位走了上來,“大姐,你氣死了祖父,父親這才不願你們送葬,沒報官便是好的,祖父已經躺在棺材裏,你難道還想把父親氣病嘛——”
    旁人說也就罷了,見謝星麒也敢開口,謝清菡頓覺可笑,“報官我正是要報官呢!我的確與祖父頂嘴,讓他老人家受了氣,可我不像有些人心狠手辣殺人放火!”
    謝清菡一語,又令眾人色變,謝星麒眉頭一皺,正欲反駁,卻見謝星闌眉眼寒峻地從外走了進來,他如今是謝氏宗族之中身份最為尊貴之人,一舉一動皆引人注目,見他麵色不善,眾人都覺疑惑。
    便見謝星闌徑直走到謝正襄近前,沉聲道:“餡食罐並非重禮,換個人捧也無妨,先各退一步全了葬禮吧。”
    見謝星闌幫著謝清菡,謝正襄很是驚愕,他正猶豫不決,一旁的謝星麒先開了口:“四哥,為祖父送葬,本就需要當家主母來捧餡食罐,我母親主持府中中饋多年,當得起這一職責,還請四哥勿見怪——”
    謝星麒看起來文弱,可膽子卻不小,道完此言,又對謝正襄說:“父親,吉時差不多了,二姐來便來了,但大姐氣死祖父,實在不宜扶靈,還是莫要耽誤時辰了。”
    謝正襄驚訝於謝星麒的大膽,可很快,他眼底閃過一絲傲然,謝星麒早晚會高中入仕,又何必事事聽謝星闌一個外
    人之意如今的謝星麒有如此膽魄,簡直是家門之幸!
    謝正襄眉眼一振,“麒兒說得對!你是你祖父最疼愛的長孫,你弟弟是謝家二公子,你們母親辛辛苦苦生下你們,又將你們教養的如此出類拔萃,實在勞苦功高,由她捧餡食罐是理所應當!”
    他看著謝清菡喝道:“來人,把這個氣死親祖父的罪人給我拖出去,等老太爺入土為安,我再來好好算賬——”
    話音剛落,李忠和便帶著兩個小廝圍了上來,謝清菡憤怒不已,“父親!您怎能如此,您會後悔的——”
    謝正襄冷笑,又對呆在一旁的道長下令,“封棺啟程!”
    道長醒過神來,立刻念起封棺的口訣,而李忠和帶著的兩個小廝,已挾製住了謝清菡的手臂,謝清菡屈辱責問,謝清芷在旁求情,謝星闌雖在跟前,可見謝正襄如此絕情,麵上閃過幾分欲言又止。
    在道長的唱詞中,棺蓋被杠夫抬起,又緩緩合在棺槨上,一聲悶響後,有杠夫拿起十二根鎮魂釘,即將釘死棺蓋,就在此時,極快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不能封棺!”
    一道女子輕喝先聲奪人,正是秦纓趕了過來,謝星闌猝然回頭,便見秦纓領著李芳蕤幾人,麵色沉重地步入了院門!
    她來得突然,眾人皆是愕然,眼見幾個杠夫停了動作,謝正襄遲疑道:“縣主怎麽來了您剛才說……不能封棺”
    秦纓走到謝星闌身邊,與他四目相對一瞬,轉而看向了合上的棺蓋,“沒錯,不能封棺。”
    她語聲沉重,謝正襄一時呆了,“這……這是為何”
    謝星麒亦皺眉道:“縣主,這可不是玩笑,祖父出殯的吉時要到了,若再耽誤,就要耽誤下葬的吉時,到時候便是入了土,祖父泉下也難得安寧。”
    秦纓盯了謝星麒一瞬,似在考量什麽,很快,她下定決心一般道:“抱歉了,今日老太爺不能封棺下葬。”
    在一片驚疑中,秦纓語聲一肅,“因為,他的死因並非暴病,而是人為!”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聲響了起來,謝清菡驚道:“縣主是說祖父是被人害死!”
    謝正襄也驚得目瞪口呆,但不等他發問,秦纓指著棺槨道:“如果我沒猜錯,殺人凶手留下的證據就在棺材裏——”
    滿院皆是嘩然,而秦纓接下來的話,才最令眾人驚駭難當。
    隻見她盯著黑漆漆的棺木,以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聲音道:“準確的說,是在老太爺肚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