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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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纓一語似平地驚雷,嚇得哀樂驟斷,眾人失聲,縞素靈幡似雪的院子裏,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好半晌,謝正襄才結巴道:“縣、縣主說什麽我父親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被人害死,被人害死就算了,殺人凶手的證據還在我父親肚腑之中”
秦纓點頭,“不錯。”
聽見這二字,張口結舌的親族賓客們才確定適才並未聽錯,他們驚駭難當,或是麵麵相覷難以置信,或是望著謝正襄幾人交頭接耳起來。
謝正襄怎麽也沒想到,好好的喪事,被謝清菡打斷就算了,如今秦纓也橫插一腳,他苦笑道:“縣主,我父親是暴病而亡,這一點大夫已經確認過了,還有什麽殺人證據,更是無稽之談。”
他耐著性子道:“我知道縣主被陛下欽封禦前司案使,但我父親之死,就是晚間受了氣,半夜病發走了而已,根本不是什麽人命案子,您身份尊貴,能來喪禮我感激不盡,可莫要如此捉弄我們了。”
謝正襄說完去看謝星闌,“星闌,你快勸勸縣主——”
謝氏雖人丁興旺,可真能與秦纓說上話的,也就隻有謝星闌,眾目睽睽之下,謝星闌看著秦纓溫聲問:“你發現了什麽”
見謝星闌毫無攔阻之意,謝正襄不由眉頭大皺,便聽秦纓道:“老太爺之死是人為緣故,若就此封棺下葬,他便真是含冤莫白。”
此言一出,宋啟智也上前來,他身為江州刺史,若有命案,自不能坐視不管,“縣主,老太爺的死因大夫看過,何來人為緣故”
秦纓掃了眼院中眾人,看著謝正襄道:“此事關乎你們府上眾多私隱,內情亦繁複,難以一言蔽之,隻怕要借一步說話。”
謝正襄微愣,“我們府上……”
院內賓客仆從百人,若謝文舜之死真有古怪,自不能當著如此多人直言,但謝正襄思來想去,都不信謝文舜是被人謀害。
他正猶豫,一個身形富態的華服男子忽然道:“請縣主直言吧,早聽聞縣主禦前司案使之銜,乃是整個大周女子獨一份,再加上四公子身居金吾衛將軍之位,這是不是命案,自是看你們明斷,我們同為謝氏宗親,也想聽聽這樁公案。”
人群中有人接言,“可不是,宋大人也在呢,老太爺此番暴病而亡,都說是被菡兒氣的,可若其實是被旁人所害,那怎能平白誣賴個小姑娘”
“是啊,若真有隱情,那老太爺也死得冤枉啊。”
今日來的謝氏宗親人多,卻並非人人都與謝正襄交好,或真好奇,或為看好戲,都想讓秦纓當著眾人直言,這時,又有一老者道:“老三啊,莫非你府上真有什麽見不得人之事老太爺之死若真有古怪,那我們這些族叔可不答應。”
謝正襄本難決斷,一聽此言頓時來了氣性,“縣主,若我父親之死真有疑問,還請縣主直言,反正我們府中皆問心無愧,父親掌家多年,對小輩們從來寬厚親善,便是菡兒數次忤逆尊長,他都未曾懲罰她,又有誰會去害他”
生了如此變故,也無人要將謝清菡拖走了,見謝正襄還在斥責自己,謝清菡對秦纓道:“縣主,如今人人都說是我氣死了祖父,若他真是被旁人所害,還請縣主還我一個清白!讓大家看看,到底誰才是這家
裏黑心爛腸之人!”
謝正襄冷笑一聲盯著秦纓,這時謝星麒在他身後道:“父親,若耽誤了吉時——”
謝正襄頭也不回道:“耽誤便耽誤了,事到如今,必須把話說清楚,不然還讓別人以為我心裏有鬼,要害自己父親!縣主,您今日不把話說明白還不行了!”
謝星闌憐憫地看了謝正襄一眼,又對麵沉如水的秦纓道:“你直言便好,老太爺若真是被害死,正該讓內情曝於光天化日之下。”
秦纓不禁搖頭,“罷了,既如此,那便在此說個明白吧。”
她看向謝正襄,“你問的不錯,你父親掌家多年,底下仆從對他隻有敬畏,怎敢謀害他而他對小輩們,尤其對你兩個兒子萬分疼愛,隻恨不得將一切榮華富貴交給他們才好,他們又如何狠得下心而你兩個女兒,雖不喜林氏,卻絕不敢對祖父生加害之心,這滿府上下看著其樂融融,誰會對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家動殺心”
秦纓眼底閃過嘲弄,“我們剛到江州那夜,前來祭拜謝文舜時,便看到他口吐黑血,彼時隻當他暴病而亡,髒腑破裂才吐了黑血,在今日之前,我亦未想過他真是被人謀害致死,直到剛才,我知道謝文舜在初二下午曾去過隔壁府上,還與一個送廚餘的小廝撞在了一起,他當時生氣極了,後來被謝承接走。”
謝承正在送葬隊伍之中,聽聞此言,頓往前走了兩步,秦纓目光一轉找到他,盯著他問道:“謝承,你可記得當日之事”
謝承忙道:“小人記得,老太爺本是過府看六公子習武的,回來的時候弄髒了衣袍,生了好大的氣,小人將老爺接回來,還替他更衣。”
秦纓點頭,“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就連你也以為,他生那樣大的氣,隻是因為身上沾了潲水廚餘——”
謝承應是,“是啊,還沾了一身臭味,難道不是”
秦纓語氣一肅,“沒錯,他生氣之處,並非是因為與下人撞在一處弄髒衣裳,而是被撞後,看到了下人倒的廚餘之中有幾味眼熟的藥渣。”
微微一頓,秦纓繼續道:“你粗通醫理,老太爺也多年用藥,那他是否認得肉蓯蓉、菟絲子、鹿茸之類的藥材”
謝承遲疑道:“認得的,這些都是補陽歸元之類的藥材,老太爺調理用藥多年,自然認得。”
秦纓頷首,“那便對了,這一切的起因,其實就是因為老太爺認出了這幾味藥材,而這些藥材,都與你們府上前些日子開過的兩張方子有關。”
此言一出,謝正襄和林氏雙雙色變,林氏捧著餡食罐的手一抖,求救一般地看向謝正襄,謝正襄忙道:“縣主,說我父親之死,怎扯到了藥材上你說的那方子,我父親早就知道,他有什麽好生氣的——”
秦纓冷聲道:“他的確知道,但他以為林氏要將方子給你用,後來知曉那方子傷身,林氏便將方子燒了,可時隔兩日,他卻在別的地方看到了那張方子裏的藥材,若是你,你會如何想”
謝正襄一愣,“我、我會——”
謝正襄語塞,宋啟智卻反應極快,問道:“莫不是有人與他們用了同樣的方子”
秦纓搖頭,“宋大人有所不知,這兩張方子求來不易,且用藥繁雜,整個江州都難找第二套一模一樣的藥方,何況發現藥渣
之地就在自己家一牆之隔,真有這麽巧嗎”
宋啟智眼瞳微動,“那……那莫非,方子不是給三老爺用,而是給隔壁之人用的縣主剛才說求子,到底是怎麽個求子之法”
“不可能!斷斷不可能!”
秦纓還未答話,謝正襄先忍不住,他喝道:“那方子乃是陰陽相合,給男子補身之用,隻能是給我用,怎還會給了旁人!”
謝正襄如此一言,人群中頓時有人恍然,還是先前那富態男子道:“聽說有種套方,含陰陽兩張,專門給夫妻用,既能補身,還有助閨房之樂,林姨娘求的方子,一張自己用,另一張便是給老三用的,若給了旁人用,那總不至於是要與旁人……”
此人話未說盡,但意思已明了,人群中頓時私語紛紛,幾十道質疑目光皆落在謝正襄和林氏身上,林氏麵色一白,哽咽道:“這都是什麽話,我雖隻是老爺妾室,卻也不能平白遭這般羞辱,老爺……”
謝正襄做為男子,如此議論,亦是他的恥辱,他立刻看向秦纓,“縣主這是在說,我父親無意之中看到了藥材,而後懷疑秀萍與五弟有染,繼而被秀萍謀害!真是荒謬,五弟殘疾多年,這怎麽可能!”
謝正襄毫無顧忌,頓令謝正彥一家麵上青白交加,秦纓蹙眉道:“我何曾說過是五老爺的藥被謝文舜看見的,乃是謝正彥府上嶽齊聲之藥!”
這話一出,似水入油鍋,因眾人皆知謝正彥府上有個待了十年的武藝師父,謝正彥一家也是一愣,都未想到會扯到嶽齊聲身上。
“嶽師父!”
謝正襄眉頭緊擰,“縣主是說嶽師父在用同樣的方子就算用了又如何那方子對男子亦有補身之效,他也年過而立了,補補身子又如何”
話音落下,謝星麒上前道:“縣主身份尊貴,卻也不能如此胡亂猜疑,羞辱我母親,我母親在謝家多年,一直安於內宅,謹守本分,如今隻憑幾味相似的藥材,便質疑我母親與旁人私通這是何等荒謬!”
秦纓視線落在謝星麒身上,“六公子稍安勿躁,自然不止是因為藥材——”
秦纓話語微斷,像在等什麽,謝星麒牙關緊咬,看了一眼啜泣的林氏,再看了一眼被這變故氣昏了頭的謝正襄,眼尾上挑的桃花眼裏閃出幾分急迫來。
一轉眸,他又看到了抱著哭喪棒的謝星麟,謝星麟年幼,不知此刻在理論
什麽,隻紅著眼眶,巴巴地望著林氏。
謝星麒思緒飛快,可一抬頭,卻正對上秦纓銳利目光,他心底咯噔一下,連忙換上一副無措神色,“縣主當真是多慮了,我母親在府中錦衣玉食,雖隻是妾室之名,卻同謝氏夫人無異,而嶽齊聲隻是個武藝師父,身份卑賤,我母親怎會與他有幹係”
聽聞此言,謝星闌眼眸微狹,正待開口時,院外卻響起謝堅之聲,謝星闌這才反應過來,他留了謝堅給秦纓使喚,但適才秦纓來此,卻未見謝堅身影。
“縣主,人帶來了——”
謝堅高聲一句,下一刻,隻見他和沈珞、馮聃二人,押著個灰袍小廝走了進來,而被謝星麒鄙薄身份卑賤的嶽齊聲,就跟在幾人身後。
嶽齊聲身量不高,長相也十分平庸,唯獨健壯的身形和極有神的桃花眼,為他整個人增添了幾分氣度,他聽見了謝星麒之語,進靈院後,飛快地看了謝星麒和林氏一眼,但他不動聲色,滿臉的不知所措。
“嶽師父,雙瑞,你們——”
見到來人,謝星卓忍不住開了口,那灰袍小廝畏怕地看向謝星卓,剛喊了一聲“公子”,便被謝堅一把推著跪在了地上,謝堅道:“縣主,此人已經招了!”
秦纓頷首,謝堅便道:“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
雙瑞怯怯地抬眸看了一圈,見謝星闌與謝氏宗親都在,便知此刻由不得他,於是哆哆嗦嗦地開了口,“小人跟著嶽師父三年,是專門照看嶽師父起居的小廝,三個月前,嶽師父忽然得了兩張藥方,說是尋來的偏方,為了強身習武所用,他不許小人告訴旁人,每次都讓小人去不同的藥鋪分開撿藥,小人也不懂藥理,便按吩咐去了,後來府裏人問起,他也說是年紀大了,為了練功,需得用藥強身,大家便沒當回事。”
雙瑞抿了抿唇,“但……但嶽師父不讓小人熬藥,每次都親自熬,也不許小人在跟前,後來某次,小人發現把兩副藥的藥材混在一起熬,但有幾味藥,卻被他扔在爐子裏燒掉了,小人當時想著,既是偏方,那和尋常煎藥並不一樣,但小人不明白,為何要將不用的藥材取出去燒了,那些藥材價值不菲,如此豈非白白浪費了銀錢”
秦纓還未開口,宋啟智先道:“自然是因為他想掩人耳目,將一副藥分成兩副藥抓,再加上本不必要的藥材混肴視聽,免得被人一眼看出來!”
眾人皆露讚同之色,秦纓這時看向謝星闌,“藥方可在”
謝星闌示意謝詠,謝詠忙從懷中掏出兩張藥方遞上來,秦纓接過,略一分辨,將其中一張給了雙瑞,“你看看這上麵的藥材,是否都在那兩張藥方之中”
雙瑞仔細辨別,很快點頭道:“都在,果然都在,嶽師父的藥三日一換,他用了至少十副藥,小人絕不會記錯,小人抓藥的藥鋪,一家在天水街的張記藥鋪,一家在百合巷的趙氏醫館,您若有疑,可派人去查問。”
連哪兩家藥鋪都交代清楚,足見雙瑞不曾撒謊,秦纓又將藥方交給謝正襄,“謝老爺可以看看,這藥方是否是當初林氏燒毀的那張。”
謝正襄指尖微顫的接過,很快瞪眸道:“這……縣主是從何處得來”
秦纓看向謝承,謝承上前道:“老爺,這是老太爺讓老奴去城外庵堂找來的,就在老太爺去了五老爺府上的那天下午,他回府更衣後十分生氣,期間問過老奴嶽師父到五老爺府上幾年了,當時老奴都未多想,隻當他是被下人衝撞而生氣,後來老太爺讓老奴偷偷出城去找藥方,老奴聽命去了,當夜並未回府,沒想到老太爺就這樣走了。”
旁人的話謝正襄不信,可謝承對謝文舜忠心耿耿多年,謝正襄對他絕無懷疑,他看著手中藥方,眼眶瞪得通紅,目光一轉盯著嶽齊聲道:“你……你這藥方從何處得來”
嶽齊聲額角溢出兩分冷汗,卻中氣十足道:“這是小人在一遊方道士處求的,因有男子壯陽之物,怕露於人前後被嗤笑,因此才做了遮掩,絕非縣主說的那般。”
謝正襄半信半疑,又轉而看向林氏。
林氏一見他臉色便知他起了疑心,登時羞憤跪地,“老爺這是懷疑妾身妾身十七歲跟著老爺,十多年過
去了,老爺還不知妾身忠貞這麽多年,妾身不要名分,一心隻想為謝家開枝散葉,老爺看看麒兒和麟兒,妾身可有半點對不住老爺”
林氏哭的梨花帶雨,謝正襄亦往謝星麒和謝星麟身上看去,見謝星麒文質彬彬,儀表不凡,謝星麟年幼稚氣,玉雪可愛,他心腸頓時軟了。
見林氏哭訴,憋了半晌的謝星麟再也忍不住,當即“哇”地一聲扔了哭喪棒,走到了林氏跟前,林氏抱住他,母子二人皆哭得可憐。
秦纓瞧見這一幕,緩緩搖頭道:“其實這些是貴府私事,若與老太爺之死無關,旁人也無意戳破,但就在老太爺起疑當夜,他便暴病而亡,這怎不叫人懷疑”
秦纓言語冷肅,一下將眾人看好戲的心神拉回了謝文舜身死的命案之上。
她語聲沉定道:“就在半個時辰前,我去了謝文舜院中,令守院子的小廝仔細回憶了當日情形。謝文舜死的當天早上,房門曾從內上閂,小廝叫謝文舜久無回應後,才察覺不妥,忙去喚了你與林氏前去,待破門而入後,便發現謝文舜跌在床前,而那瓶救命藥,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西窗案幾上——”
她微微眯眸,“小廝回憶,說謝文舜尋常會將藥瓶放在床邊的矮櫃上,方便夜裏取用,那天晚上,也不知怎麽,卻將藥瓶放在了窗前案幾上,從床邊到案幾,有五丈之距,一個身有宿疾的老人家,怎會犯這樣的錯”
謝正襄眼瞳微縮,“許是那夜忘記了……”
秦纓輕嗤,“我讓小廝仔細描述老太爺的死狀,小廝說,老太爺當時躺在地上,腦袋朝著門口的方向,像是劇痛不止,想喚人求救,但假若一人發病,明知有救命藥在房內,他僅剩的一點力氣是會往門口爬,還是會去拿救命藥”
不等謝正襄接言,謝星闌先道:“當夜謝文舜更衣準備歇下,卻不想凶手到了他房中,二人生出爭執,謝文舜病發倒地,他本能拿到救命之藥,可那藥卻被凶手奪走。”
謝星闌轉身往南踱步,仿佛在模仿凶手奪藥而走。
他又道:“當時凶手走到門口方向,因此地上的謝文舜朝凶手追去,等他咽氣後,凶手為了不引懷疑,不敢將藥品放回床邊,便將藥瓶放在了西窗下的案幾上,但他驚慌失措之下,並未發現,如此反而會露了破綻。”
宋啟智語聲沉重道:“如此正合情理。”
他又看向秦纓,“縣主
隻憑此處斷定謝老太爺是為人所害”
秦纓搖頭:“自然也不止如此,除了屍體和藥瓶的位置多有矛盾,我還在門閂上發現一處古怪,老太爺死後被大夫定為暴病而亡,房內一應物件並未移動,小廝也未做打掃,因此,門閂上一縷絲線被留了下來——”
秦纓從袖中掏出一方巾帕,巾帕打開,正是寸長的靛藍絲縷,那絲縷極細,像從何處勾扯下來,離得遠了,甚至看不清楚。
謝星闌眉眼微暗,“門不是從內閂上,而是凶手離開時從外落閂。”
秦纓點頭,將巾帕交給李芳蕤拿著,又從袖中掏出了一根絲帶,“那房中門閂結構簡易,適才我已試過,隻需以絲帶在門內套住木栓,再將繩頭從閂扣中穿過,人出門之後,使勁一拉,便將木栓合上,此時人在門外,鬆開其中一個繩頭,便可將整段絲線扯出,如此叫外人看去,便像主人從屋內鎖門一般。”
秦纓邊說邊比劃,再呆笨之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謝正襄麵上血色盡褪,但他哼道:“縣主是不是想說,是秀萍發現父親起了疑心,而後趁夜殺死了父親可當天晚上我整夜與秀萍在一起,絕不可能是她害人,就算能證明父親之死有疑問,也不是你給秀萍潑髒水的理由!”
秦纓將絲帶一收,寒聲道:“我何時說凶手是林氏”
謝正襄一愣,其他人亦目光殷切起來,秦纓深吸口氣道:“其實在我們祭拜死者的那天晚上,他就在向我們訴說冤屈——”
她身形一側,將目光落在了那落蓋的棺槨上,漆黑的棺材裏,正躺著死了五日的謝文舜,而秦纓說一個死人在訴說冤屈,莫名聽得眾人背脊發涼。
秦纓語聲沉若千鈞,“當夜他口吐黑血,雖引得我們注意,但我們不曾勘破他吐血的緣故,到了第三夜,他口中再次流血,也未令我們破解謎底,直到前兩日,我在查謝大小姐院子被人放火之時,指腹被竹刺刺傷。”
“當時那尖刺被我拔出,卻留了一截在指腹中,起初並無痛感,但我後來做什麽都要用手,硬是將那尖刺擠壓進了肉裏,到了晚上,指腹疼痛不堪,還溢出個血點,後來,是嬤嬤找了針才幫我剔除——”
秦纓說的情形再日常不過,但與謝文舜之死有何幹係,眾人卻還未聽懂,這時秦纓語聲一厲,“與竹刺刺入指腹一樣,謝文舜吐血的原因,正是因為他肚腹之中也有一枚尖刺,那尖刺起初並不厲害,可他死後,你們要給他更衣裝殮,將他抬來動去,於是那尖刺刺入他食道喉管,刺破他髒腑,令腑內出血,這才令他死亡不到十二個時辰,唇角便有黑血溢出,這並非因為屍體而生,而是因內創出血。”
一股子涼意爬上了眾人背脊,連謝星闌也眼瞳一顫,“所以,你來時才說證據在謝文舜肚腑之中,那是何物”
秦纓語聲一定,“是玉碎。”
謝星闌仍是不解,“玉碎”
秦纓目光掃向棺槨,“謝文舜的確是病發而亡,但有人奪走他救命之藥,那奪走他手中之藥的,便是殺人凶手,而那玉碎本是留在現場的鐵證,卻無端消失了。”
秦纓微微眯眸,“我思前想後,都想不通這其中緣故,謝文舜身上並無外傷,連淤青擦傷都極少,不像是凶手強迫他吞下證據,唯一的解釋,便是他自己將那證物吞了下去,因為他就算自己死了,也得護住那凶手,那人不僅是他至親血脈,還是整個謝府的希望,若那人毀了,他不僅失去至親,整個謝府都重振無望!”
道出死者此念,秦纓深深一歎,又肅然道:“這天下間,能讓他如此寬容回護的,除了獨子謝正襄之外,那便隻有兩人,一個是他的長孫,一個是他的次孫,而他的次孫年僅五歲,自不可能殺人,那便隻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秦纓語聲驟寒,“謝星麒,你可承認”
午時已至,秋陽熾熱,但這十多丈見方的靈院內,謝氏宗親與賓客們都不寒而栗,眾人不可置信的看向謝星麒,皆是驚疑萬分。
謝正襄再次愣住,“你說麒兒這怎麽可能!”
林氏呆了呆,忙出聲道:“不……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
嶽齊聲
本八風不動站著,聽聞此言,波瀾不興的神色終於有了裂縫,他落在身側的拳頭緊攥,想說些什麽,卻又立刻抿緊了唇角。
謝星闌劍眉微蹙,目光在幾人身上掃過後,忽然對謝詠招了招手,待謝詠走至跟前,隻見他側頭吩咐了兩句,謝詠立刻轉身出了院門。
而這時,麵無血色的謝星麒也回過了神,他咬牙道:“我不知縣主在說什麽,祖父平日裏那般疼我,我怎會害死祖父”
秦纓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你的麒麟佩何在”
謝星麒驟聽此言,緊皺的眉峰微鬆,抬手便將喪服袍擺掀了起來,隻見喪服之下,一塊上好羊脂玉雕刻的麒麟紋玉佩正以一根碧色絲絛掛在他腰間,被秋陽一照,瑩光流轉,他下頜微抬,“玉佩一直掛在我身上,縣主要誣賴我也尋個更好的由頭!”
見謝星麒有恃無恐,謝正襄也腰杆一硬,可他還未說話,秦纓先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天衣無縫之事,我已問了留守在你祖父院中的小廝,你祖父過世後的兩日,你進過他房中不下十次,次次都以祭拜追思為由,可隻有你自己知道,你是為了找玉碎而去,而你此前那塊玉佩所用絲絛正是靛藍色,當日玉佩碎後,你扯開絲絛絡子做機關落了門閂,卻不想打絡子的絲絛太過纖柔,被門閂上的木刺勾出絲縷留下了證據!”
秦纓說得詳細,謝星麒神情卻更是篤定,“我實在不懂縣主為何認定了是我,這玉佩我平日從不離身,前幾日因服喪不許戴飾物才將其取下,後來父親說,此物乃祖父欽賜,出殯這日我們若貼身戴著,能對九泉之下的祖父多些安慰,也是在前日,我發覺舊的絡子沾了汙物,這才換了這條新的,縣主以此誣賴我,真當大家是傻子嗎”
謝星麒擲地有聲,謝正襄掃了眼他的玉佩,惱怒道:“縣主難道看不清楚嗎玉佩好好地掛在麒兒身上,你憑何說他的玉佩碎了隻憑你臆測不成”
秦纓麵色冷沉,隻幽幽地看著謝星麒。
見她並未反駁,圍看的眾人也猶疑起來,謝星麒則更是氣定神閑,忽然,秦纓重重地歎了口氣,“謝星麒,你小小年紀便中舉,實在是聰明過人,你生得儀表堂堂,此刻當著這樣多人,麵對我的指證,毫無心虛愧疚之色,足見你心誌不凡,可你要知道,若你這樣一個人當著眾人說了謊,那你之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令人相信。”
謝星麒下頜微抬,“因我行得
端做得正,所以我不怕縣主指證,靈槨當前,祖父也還躺在棺材之中,我自小敬仰祖父,怎敢對他的英靈說一句假話”
謝星麒挺胸抬頭,字字錚然,謝正襄亦道:“麒兒自小便被秀萍教養的極好,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僅謝正襄信謝星麒,便是圍看的眾人都被他正義凜然的模樣打動,但李芳蕤實在忍不住,此時極大聲地嗤笑了一聲,而這時,秦纓也露出一絲勝券在握的笑意來,她高聲道:“來人,把盧師傅請進來——”
秦纓一錯不錯地盯著謝星麒,果然見他麵色猛然變了,他震驚地看向院門口,在看到盧師傅真被帶了過來時,直挺的背脊陡然坍塌下來。
謝正襄也微訝:“盧師傅,你怎麽來了——”
盧師傅畏縮著肩背進門,剛走到院中,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早間被請入府中查問時,他還不知內情,可適才,他已被帶到院外聽了許久,這才知道自己竟然卷進了主家的命案之中。
盧師傅先對謝正襄磕了個頭,又惶恐道:“老爺,小人對您不住,四日前,公子讓小人進府雕刻玉佩之時,他隻說不小心摔了玉佩不敢讓您知道,可小人沒想到此事與老太爺之死有關,此事事關重大,小人實在不敢隱瞞,公子現在戴的玉佩是假的,他剛才在說謊,這玉佩,是小人從庫房取了一塊羊脂玉重新雕刻的,因隻有四日功夫,雕刻的頗為粗糙——”
“當時公子給小人看了摔碎的玉佩,所有玉碎都被公子撿了回來,卻有個雕刻麒麟角的豁口沒找到,公子當時讓小人悄悄地刻,小人不敢不尊,小人真的不知道此事和老太爺之死有關……”
盧師傅說著帶上了哭腔,而謝正襄如遭雷擊一般愣了住,適才謝星麒信誓旦旦,叫外人都相信了他,更別說他這個做父親的,可他沒想到謊言拆穿的這樣快,謝星麒適才字字千鈞的說辭,竟是在騙他!
謝正襄深吸口氣,轉身便朝謝星麒走去,他一把扯過謝星麒的玉佩,剛仔細看了片刻,便覺眼前陣陣發黑——
他身形一晃,又緊盯著謝星麒,“麒兒,你為何撒謊!這根本不是原來的玉佩!你的玉佩是我親自看著師父雕刻出來的,我絕不會認錯!”
謝星麒麵白如紙,他終於明白秦纓適才為何不著急喊出盧師傅,她正是要叫眾人看到他謊話連篇的模樣,再當眾拆穿,他便再難辯駁!
“父親,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想讓您知道玉佩碎了,其實……其實玉佩是在我自己屋子裏摔碎的……那玉碎後來被我找到了,隻是玉佩都碎了,再也無用,我便一並扔掉了,就……就扔在西邊河堤之下……”
謝星麒冷汗盈額,又奮力組織言辭,可這時,人群中卻有人發出嘲弄,“你剛才還說不敢對你祖父的英靈撒謊,可你適才沒有一句真話!”
謝星麒惶然抬眸,便見眾人麵上皆是厭棄與諷刺,正如秦纓所言,當他謊話被揭穿,再也不會有人信他。
連謝正襄都看不懂了,“麒兒,你的玉佩,到底是在何處碎的是不是在你祖父房中!”
林氏聞言忙牽著謝星麟站起身來,哭著道:“老爺,您難道不信麒兒嗎老太爺那樣寵愛他,他怎麽會害老太爺,他可是你看著長大的啊……”
哭求聲不絕於耳,秦纓隻冷冷地看著謝正襄,事到如今,她已步步揭穿謝星麒嘴臉,若謝正襄還要相信這對母子,那他當真蠢得無可救藥。
“父親!謝星麒不僅害了祖父,我院子裏的火也是他放的!”
看了這樣久,謝清菡再也忍不住,她上前道:“我也私底下派人抄了那方子,謝星麒為了毀掉方子,用琉璃淨瓶裝水的法子放火,他不僅想毀掉方子,還想殺了女兒!他是想遮掩林氏和嶽齊聲的奸情!”
今日謝正襄府內令人瞠目結舌的私隱已經夠多,一聽謝清菡院中起火也是謝星麒所為,眾人隻聽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可這時,林氏卻忽然看向謝清菡——
她厲聲道:“大小姐……是你,是你在陷害我們母子,你不願看到你父親寵愛我,不願看到你兩個弟弟各自成才,你便去哄騙縣主和四公子,隻為了將這天大的罪名栽贓在我和麒兒身上!”
她這些年一直伏低做小忍讓謝清菡,此刻盡數爆發,“你好狠的心,你次次罵我卑賤也就算了,可麒兒是與你自小一起長大的弟弟,他日日喊你大姐,可你卻想要他的性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半夜往四公子府上跑這一切都是你設計陷害我們母子,等我們背上了通奸殺人之名,你父親便會允你招贅,讓你做當家之主!你一直憎恨你父親害死你母親,可是這些年你父親一直忍讓你寬容你,你怎能如此狼心狗肺!”
前麵的控訴謝正襄都未聽清,唯獨那“父親害死母親”幾個字令謝正襄肝膽俱裂,他赫然轉身斥問道:“謝清菡,是不是你!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就因為你要為你母親報仇你要毀了這個家——”
謝清菡萬萬沒想到謝正襄如此想,“父親,我是您的女兒,我在這個家長長大,我怎會想著毀了這個家您為了謝星麒,當真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
謝正襄恨恨道:“麒兒是你親弟弟,如今出了事,你不幫他證明清白,反而幫著外人一起誣賴他你還知道你是女兒,你再能幹再聰明,這個家也輪不到你來當,你若敢毀了你弟弟,便是有十個外祖,我也不再認你這個女兒!秀萍這麽多年從不與你爭辯,你罵什麽她都受著,她比你那個隻會生女兒的母親金貴千百倍!”
謝清菡聽見此言,隻覺神魂碎裂了一瞬,心痛與憤怒交加,性子剛強如她,也瞬間哽咽起來,“你……你怎敢如此說我母親……”
見謝清菡似被擊潰,林氏抽泣道:“也不知大小姐說了什麽,縣主硬要相信是麒兒害了老太爺,您說什麽玉碎刺破髒腑,可眼下誰也不知那吐血是怎麽回事,您拿大家看不見的證據指證麒兒,這便是京城貴人破案的法子嗎”
秦纓冷笑一聲,“誰說看不見老太爺屍身在此,隻需仵作前來開腹,必能將玉碎取出,等那玉碎取出,自然真相大白!”
“開——開腹!”
隨著林氏目瞪口呆的驚問,院子裏響起一大片到抽冷氣聲,謝正襄也難以置信道:“縣主的意思,是要將我父親開膛破肚!”
秦纓肅然點頭,“不錯,隻有如此,才能取證——”
眾人皆驚,唯獨謝星闌毫不意外,他正要上前幫秦纓佐證此法,派出去許久的謝詠卻在此時回來,謝詠快步走近在他身邊耳語兩句,謝星闌聽得劍眉一皺。
這時,謝星麒也從惶然失措中回過神來,他慘笑道:“祖父抄藥方,隻是懷疑,並無實證,便是我母親,都沒必要在那時害他,而我,就更沒有害祖父的理由了,就算母親真的
被誤會,但我仍是父親最疼愛的長子,父親也絕不會遷怒於我——”
他神情悲壯地掃視一圈,“可、可縣主竟為了這莫須有的罪名,要對祖父的遺體大不敬,這也太過荒唐可笑,我絕不同意,我便是被抓進牢裏,便是死在此地,也不許你們破壞祖父的遺體!”
“誰說你沒有害你祖父的理由”
謝星麒正演得真切,卻不想謝星闌忽然開了口,他緩步上前站在秦纓身側,寒聲道:“你祖父誤會你母親,自然不足以令你殺人,你害怕的,是你祖父知道了你母親與嶽齊聲通奸之後,再查出你的親生父親並非謝正襄,而是你口中的卑賤武夫嶽齊聲!”
此言似晴天霹靂,連秦纓都驚住,謝星闌看向黑漆漆的棺槨,“老太爺若知道自己舍命保護的長孫,與放在心尖上寵愛的次孫,皆非謝氏血脈,也不知他九泉之下是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