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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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間停了的雪,未到午時便又紛紛揚揚下起來,地龍雖燒著,秦廣還是命人再添了幾個炭盆,隻怕冷著秦纓與陸柔嘉,炭火嗶剝聲中,秦纓的表情越來越沉重。
等秦纓翻了個大概,陸柔嘉才道:“貞元三年,叛軍四月起兵,五月便打到了洛州,陛下帶領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和宗室貴胄北上逃難,六月初到豐州,七月便生了瘟疫。”
“當時叛軍已經打到了豐州城外,與北麵幾地救駕的駐軍對峙,幾場亂戰後,兩方互有死傷,陣亡的將士屍骨暴露在七月烈日之下,四野腐臭難當,再加上從各處逃難北上的流民,疫病便如此流傳開來。”
陸柔嘉語聲幽幽地,“我父親說,起初隻是流民之中多有惡寒高熱,嘔吐出血者,漸漸,兩方軍中也有了染疾兵將,聽聞此事,陛下曾令關閉豐州城門,但還是於事無補,疫病仍然傳到了城中。”
“當時豐州城內許多民居被征用,普通百姓們被分散擠住在各處,再加上一開始逃難來的人,城門即便關了,城內也是人滿為患,自難隔斷疫病流傳,不僅如此,當年許多被保護極好的皇親貴戚都染過病……”
說至此,陸柔嘉輕聲道:“包括當今陛下。”
秦纓不想叫其他人知道自己在查母親病亡的舊事,因此屋內隻有她二人,此言既出,秦纓目光從薄冊上抬起,“陛下也曾染過瘟疫”
陸柔嘉猶疑道:“當年父親隻是個小小醫官,至多能為後妃麵診,陛下的事他是沒資格管的,不過那時候太醫院跟去的人,隻分得了一處小小的院落,醫官們擠在一起,隻看藥方和用藥稀貴程度,便能猜到湯藥是給誰送的。”
秦纓蹙眉,“此事倒未聽說——”
陸柔嘉道:“我父親此前也從未提起過,你走後,我問起當年疫病,他還心有忌憚,我說是因為你想知道母親與哥哥病亡經過才做此記錄,他這才回憶舊事,陛下染病他說的隱晦,但我肯定是這意思沒錯,當年戰事正酣,大周差點滅國,陛下是國之根本,他染病自是絕密,若非過了這麽多年,父親多半也不敢透露分毫。”
秦纓點頭,“正是此理。”
陸柔嘉又歎道:“隻可惜當年給你母親診病的太醫已經過世了,其他不熟悉的醫官,我父親也不好探問,便沒問到給你母親和哥哥診病的細節。”
秦纓笑道:“豐州之亂是大周之恥,本是禁忌,你父親能冒險探問,我已經很感激了,改日我登門拜謝陸伯伯。”
陸柔嘉牽唇道:“我父親感激你才是,當日多虧你救我。”
說至此,秦纓道:“這月餘長清侯府可曾為難你們”
陸柔嘉搖頭,“這倒不曾,沒了和我們家的親事,他們反倒能求娶高門之女,豈不正好”
見她說起崔慕之神色坦然鬆快,秦纓不由安心幾分,她目光重新落在簿冊上,仔細看了良久,她抬眸看向窗外,隻見大雪紛揚,像給院子披上了縞素一般。
她輕喃道:“我母親是十月中不適,前後堅持了月餘便病亡了,那時的豐州,多半也是這樣的雪天……”
……
謝星闌從勤政殿出來時,殿外丹墀上已積雪寸餘,謝堅遞上鬥篷,待走遠了,才嘿嘿笑道:“恭喜公子又立一功!”
此言落定,謝堅又頗不甘心,低聲道:“就是這功勞略小了些,鄭欽和段柘二人此番南下,查辦了一個刺史,三個判司,底下被發落的縣令都有七八個,咱們呢……咱們就為了一個小小慈山縣令之死……”
衙差被害案的凶手早已押送入京,卷宗也齊備,但謝星闌乃此案主官,由他將文書送去三法司定奪,再交由貞元帝審定,這樁案子才算真的了結。
見謝堅語氣之中不無遺憾,謝星闌也不意外,但他氣定神閑道:“雖隻是七品縣令,但自古朝廷命官死於非命,都非同小可,我們還未歸程,陛下便欽點了新的慈山縣令前去赴任,足見他對此案十分看重。”
謝堅咕噥道:“從前也有地方官員出事的,但沒叫咱們碰上,此番卻巧了,雖也是正經差事,但小人就是不願那幾個壓咱們一頭。”
謝星闌不置可否,“市舶司那邊如何了”
謝堅正色道:“昨兒晚上就遞消息了,但您說了要暗中查訪,沒咱們明麵催促,想來也不會那樣快——”
謝星闌淡聲道:“無礙,以不引人矚目為重。”
謝堅點頭,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您不是還要去拜訪程老先生嗎是何時去才好”
謝星闌眼瞳微動,“今日雪大天冷,改日吧。”
謝堅眼珠兒轉了轉,心下了然,二人沿著宮道直走,剛出了第一道儀門,便見不遠處一隊禦林軍往西快行,謝堅眉頭一皺,“您看,是陛下調給崔慕之的人馬,多半是往未央池換防的。”
謝星闌腳步微緩,謝堅輕哼道:“崔慕之入的是刑部,可因陛下看重,此番接待南詔使臣也有他一份差事,不過……未央池防衛,交給了他和鄭欽二人,聽說月初使臣還未入京,兩邊人馬便生過爭執,也不知陛下知不知情。”
謝星闌道:“這正是陛下所願,他又怎會不知”
謝堅神色頓斂,又低聲道:“咱們走的這一月多,朝上已有立儲之聲了,二皇子年過十九,正該議親,早前皇後娘娘本有意鄭家、趙家和簡家的幾位小姐,但此番南詔有將公主留在大周之心,皇後娘娘的意思隻怕已經變了——”
微微一頓,謝堅又看著謝星闌臉色自顧自道:“那位公主雖非南詔王之女,但她父親是南詔武力最強盛的蒼嶺部之主,能娶她的人,會否便是未來的儲君隻是……南詔國力衰弱,那般彈丸之地,空娶個公主又能如何若失了本國重臣之心,二殿下即便有賢名在外,局麵也不好說,但聽說德妃娘娘對那位公主殿下也十分上心。”
立儲意味著權力變幻,謝星闌與長清侯一派不睦,謝堅自然不希望五皇子成為儲君,他如臨大敵,卻未想謝星闌神色反而輕鬆了幾分,“變是好事。”
謝堅眨了眨眼,不甚明白,謝星闌也不再多言,待出宮門,謝詠正帶著人馬相候,謝星闌翻身上馬,撂下兩字,“回府——”
一行人馳上禦道,馬蹄飛揚,尥起一片雪沫,待要調轉馬頭回安政坊時,謝星闌忽然勒了馬,雪天寒凍,長街上行人稀少,可不遠處的一棟酒肆前,幾個身著金吾衛公服的武侯正聚在樓門前,一個著布衣的老者不住拱手,像在求饒。
謝星闌迷眸,“去看看——”
謝詠飛馳而去,謝堅淡淡道:“是咱們的人,多半是有什麽差事。”
謝星闌高坐馬背上未動,不多時,謝詠帶著個武侯到了謝星闌跟前,那武侯恭恭敬敬行禮,“拜見指揮使——”
謝星闌看著他:“這是做何”
武侯咧了咧嘴道:“是這酒肆掌櫃不守王法,昨夜宵禁之後,仍容留酒客,屬下們昨夜巡查至此正好碰上,今日是來懲戒他們的。”
謝星闌麵無表情,直盯得武侯一陣心緊,他連忙道:“是、是那掌櫃自己說以銀抵罪,今日我們……”
謝星闌徐徐問:“多少錢銀”
武侯眼神閃了閃,低頭道:“我們弟兄十人,因年關將近,手頭實緊,共、共計百兩,那老頭拿的出來的,他昨夜答應好好的,今日卻說拿不出那般多銀錢,我們——”
謝星闌看向謝詠,謝詠道:“那掌櫃說昨夜是酒客鬧事,死活不走,正爭執著,武侯們便來了,那酒客的父親是鄭將軍府上門客,未得懲罰,隻罰了店家,且昨夜武侯隻有三人,掌櫃的已給了二十兩抵罪,今晨又來了人,說再要七十兩方才了事,因此他才告饒,他隻是掌櫃並非東家,二十兩尚有商量,百兩銀子絕不敢動。”
謝星闌聽完冷麵無聲,那武侯嚇得跪了下來,求道:“大人恕罪,實是這酒肆本就寬裕,昨夜回衙門後,其他弟兄知曉後覺得可惜,這才——”
“回衙門各領二十軍棍。”
天寒地凍,謝星闌懶得多言,撂下此令,便調轉馬頭往安政坊去,武侯跪在雪地間,怔愣片刻後方才回神,小聲求道:“大人饒命……衙門裏慣常如此啊大人……”
謝星闌走了,謝堅和謝詠卻還未走,他二人對視一眼,雖也詫異,卻絕不能質疑謝星闌之令。
謝堅輕咳一聲,斥道:“你還有理了!金吾衛的名聲便是被你們這些人敗壞的,我們大人車馬勞頓南下辦差,大家風吹雨淋不說,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們卻在天子腳下欺壓百姓吃香喝辣,我看二十軍棍還算少了!”
金吾衛仗著威風斂財,確是眾所周知,謝堅本隻是覺得他們此番過貪,可這一罵,竟罵得他也憋屈起來,他一鞭子甩在武侯肩頭,“還不滾回去領罰!”
武侯輕嘶一聲,再不敢耽誤,連忙踉蹌爬起,待跑回酒肆前說了句什麽,所有武侯都麵色大變,稍作遲疑,立時喪眉耷眼地策馬離開。
謝堅冷哼了一聲,拍馬追到謝星闌身後,謝堅直挺著腰板,義憤填膺道:“底下人也太不像話,公子吃苦受累,他們卻貪圖民脂民膏享樂,屬實可恨!”
待回將軍府,剛進門,謝星闌便吩咐道:“程老喜歡茶,去準備一份好茶備著。”
謝堅連忙應下,謝星闌一邊走一邊往東府看了一眼,“送去的東西,母親那邊都收了”
謝詠道:“沒見退回來,應是收了。”
謝星闌腳步愈發輕快,待回書房,便看到了擺在房內的賞賜,此行雖非多矚目的差事,但貞元帝給他的賞賜依舊十分豐厚,謝星闌褪下鬥篷,將錦盒一個個打開,開到一隻鐵盒子時,他眉頭微微一揚,他將盒內賞賜拿出,又在手腕上比劃起來。
謝堅兩眼放光,“好精巧的袖箭!”
謝星闌指尖利落,不多時,打開窗欞,輕扣機關,隻聽咻的一聲,兩寸短箭飛射而出,死死釘在了院牆一角的梅樹上,雪沫從紅梅枝頭簌簌而落,足見袖箭之力。
謝堅瞳底又一亮,快步跑出門去,待回來時,手中短箭完好無損,“好生厲害,樹快被紮透,若是人,多半已經刺穿!”
謝星闌接過短箭裝好,又將袖箭解下裝入了鐵盒,淡聲道:“晚些時候,將此物送去臨川侯府交給秦纓,就說,是南行的謝禮。”
謝堅與謝詠對視一眼,謝堅忙點頭,“是,還是公子想得周全,您雖贈了彤華給縣主,但彤華到底不夠小巧,此物女子用再合適不過!”
謝星闌不多言,對剩下的賞賜也無興致,隻往佛龕走去,他離京多日,佛龕中早斷了香火,看著香灰冷卻的銅爐,謝星闌沉吟一瞬,點燃三根高香做拜。
謝堅遠處瞧著,悄悄對謝詠道:“咱們公子,真是換了個人一般……”
謝詠不做聲,謝星闌拜完了佛,出來道:“把從江州帶回來的箱籠盡數搬來此處。”
昨夜宮宴之後,謝星闌直奔衙門給案子收尾,待回府已是後半夜,江州帶回來的父母遺物尚未收整,隻此刻才有了功夫,沒多時,三大箱書畫皆被搬入書房,謝星闌不必謝堅二人幫忙,自己親手將書畫放入書閣。
大雪日天黑的早,酉時未至,暮色便籠罩在了將軍府中,謝詠一邊添燈,一邊令謝堅送禮,謝堅樂滋滋將那鐵盒子挑來,又覺黑鐵實在樸素,便欲騰個錦盒換上,正挑挑揀揀時,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公子,趙嬤嬤求見。”
屋內幾人微訝,藍明棠性子冷清,從不主動與西院來往,趙嬤嬤來做什麽
謝星闌放下手中畫卷,道:“請吧。”
門打開,趙嬤嬤一把年紀,帶著滿身寒氣走了進來,她啞著嗓子,行禮道:“給公子請安,夫人派奴婢來,是想求一份有公子印信的路引,剛才平陽那邊來了消息,夫人想連夜派人送些節禮回平陽,這一路上頗多關卡,有公子的印信要走的快些。”
謝星闌看向謝詠,謝詠走到書案旁,不消片刻,便備好了一份手書,待交給趙嬤嬤,趙嬤嬤謝了恩,轉身退了出去。
謝堅疑惑道:“這是怎麽了距離過年還有兩個月,節禮怎麽都來得及送,怎還來找公子求路引這不像夫人的處事。”
西院與東院素來互不過問,謝星闌雖未開口,心底卻漫上一絲不安,他站在書閣之前擰眉沉思,忽然,一絲淺淡的記憶湧入了他腦海之中。
他吩咐道:“去看看東院是不是請了太醫。”
謝詠應聲而去,不過幾息功夫,他快步返回,“公子,果然是派人給宋太醫遞了帖子。”
謝堅一愕,“夫人身體不適那又為何求路引”
“太醫不是為母親自己請的。”
謝星闌沉聲開口,輕鬆了整日的心境在此刻重重一沉,能讓藍明棠如此,隻有她病重的哥哥藍明麒,而他若未記錯,前世的藍明麒,正是在貞元二十年的冬天病況急轉直下。
謝星闌麵沉如水,謝堅雖是不解,但他尚有差事,便捧著錦盒道:“屬下先往侯府走一趟。”
“慢著——”
謝堅稟告完便走,可尚未出門,便聽謝星闌製止了他,謝堅回身問:“公子可是還有什麽話要帶給縣主”
謝星闌眉眼一片寒峻,“先不必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