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陷阱(黑色是貧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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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俏沒想到金曼曼居然開口就侵犯她的隱私權,不由有些詫異,“這也和造型有關嗎?”
    她們正在去理發店的路上,金曼曼說,“當然有關,你不會以為我借機刺探你家庭情況吧?”
    林俏未被冒犯,反而很感興趣,她請金曼曼詳細說說這其中的關聯講究,又再三聲明自己不會生氣。金曼曼隻好從最開始說給她聽,“我推測你父母離婚了,而且母親沒有和你在一個城市,你們見麵的機會不多,你和後媽的關係也不太親近。因為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如果對時尚比較感興趣,很可能從小就從大牌童裝穿起,至於其他的妝化細節,很自然會在生活中由母親言傳身教,不太會等到這時候再付費來學習。”
    她沒說的還有林俏的性格,她如此孤僻,很大可能是從小家庭失和,影響了社交能力的發展。真正家庭幸福、經濟殷實人家的小孩,如萬雲、吳昱,雖然身家無法和林俏相比,但待人接物要自信很多。
    也因為林俏性格古怪,她並未逼問求證,隻是說著幾種可能,“父母離婚之後,後媽對繼女,最好的相處辦法就是蕭規曹隨,聽之任之。生活上保持觀照甚至多加寵溺,凡是需要管教的問題,不聞不問,少生是非。以你的性格來說,這是最理想的情況。而如果你們關係不太好,你的裝扮策略也會傾向和後媽走兩個極端,後媽能上位必定是精於修飾外貌,而你的底子不算非常出眾,就算撒下錢財精心打扮也很難壓過後媽的風頭,反而容易顯出笨拙。或許你的繼母想通過教你梳妝打扮來討好你,但你並不願意,如此一來倒不如表現出自己對外表的漠視,這樣一來,反而能獲得心理上的優越感,後媽的優勢全在臉上,但你卻偏偏不看重外表,她在你麵前天然就少了點自信。”
    林俏聽她分析和聽說書一樣,津津有味,“你也不怕說得這麽直白反而觸怒我。”
    “大不了把定金退你。”金曼曼看得倒很開,“如果連這點打擊都承受不了,接下來的過程你也很難覺得愉快的,或者甚至無法跟完。麻雀變鳳凰少不了自我否定和痛苦,這算是第一課吧,想讓自己看上去漂亮大方,就要對自己的優缺點了然於胸,得體的呈現其實是對自身優劣的了解,以及對人事關係的洞察。”
    比如林俏要出席的晚宴場合,她選擇的著裝策略實際上基於家庭人際關係,若和繼母關係惡劣,則著裝策略應該保守穩健,以不出錯為主,細節務求精致。如果彼此沒有太多摩擦,隻是單純冷淡,那便可以打扮得更加出挑,女主人在這種場合選擇捧哏或挑剔,得到的反饋截然不同,從林俏之前的言談來看,繼母以討好繼子繼女為主,應當是願意做捧哏,但這也要看繼母的性格,或許繼母依舊會欲揚先抑,一旦發覺林俏對穿著打扮萌生興趣,便開始大挑毛病,以便讓林俏心甘情願地向她討教心得,從而拉近兩人的距離。
    披上戰衣以前,應該先對戰場局勢心中有數。林俏聽完一堂小課若有所悟,她其實並不笨,隻是選擇表現得沉悶。“曼曼,你挺有意思的。”
    “很多美女的美,美在基因,美在本能,”林俏說,“你的美除了基因以外,眼下看來還來自於你的策略,你有一種審時度勢的能力,將來你的成就或許會比同樣起點的美女更高的。”
    金曼曼笑納她的誇讚,她們從網約車上下來,“這個發型師我還是蠻喜歡的,我們合作過好幾次,他平時都經常有機會給時裝周做頭發。”
    s市有很多這樣的發型工作室,多數都開在老法租界,門臉小,裝修精致透著小資味道,收費不由分說地貴,但往往客似雲來,這種店會讓s市的新老住戶都明白,這座城市到底有多少有錢人蟄居在街頭巷尾。金曼曼點頭說,“我一年最多隻能找他剪一次,其餘時間自己找街邊小店維護一下。”
    但這樣的收費標準對林俏來說當然不值一提,她心情不錯,隨意邀請金曼曼,“這次我們一起剪,我請你。”
    金曼曼笑著說不必了,她上個月剛剪過,她們一道進門,金曼曼代替林俏和發型師交涉,“希望是她平時也方便打理,不需要每次洗頭完都要用技巧去吹啊,上定型水什麽的,但是如果有一些場合需要的話,也可以請發型師來打理得很ok。”
    “她顱頂其實不是很飽滿,兩側的頭發偏薄了,如果出席正式場合的話可以補兩個發包在這邊,但平時就希望說能隨便吹吹幹也有一定的蓬鬆感……”
    林俏身處服裝學院四年,學的卻是視覺設計,對這些細節幾乎一無所知,聽著金曼曼和tony溝通,大有開啟新世界大門的感覺,金曼曼說得仿佛是她的心底話,她細致的觀察使林俏幾乎不必整理自身的訴求,而專業又客觀的態度,不帶絲毫褒貶,又使得她多出一種安心的感受——金曼曼既不會為了自身目的pua她,如她之前猜測林俏繼母會用的套路,也不會為了讓林俏感覺這筆錢花得物有所值而過分地誇讚她。她自身的顏值使林俏信賴她的審美,而這態度又讓林俏大感舒適甚至略覺依賴。
    關於是否染發,金曼曼猶豫許久,因為林俏往常是不太去理發店的,而染發需要不斷在後期前來補色,否則效果將大打折扣。林俏本人倒覺得不妨嚐試一番,tony殷勤地拿來色板和套餐讓她挑選,一排列表下來,價格從一萬餘到三千不等——這種店的定位,三千已是低價。
    林俏難以拿捏,用眼神請示金曼曼,tony會心一笑,借故走到一邊方便她們交流,林俏低聲問,“一萬五這個怎麽樣?”
    這是最高檔次的消費,她忽而興起一個念頭,懷疑金曼曼可以從中吃些回扣,金曼曼不知是否看出來了,但總之沒有理會,隻是說,“實話告訴你,從一萬到三千,用的藥水,成本相差可能不到一百,手藝也是一樣,都是他給你做。你不差錢就隨便選一個,效果都差不多。”
    林俏萬萬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回答,不由大驚失色,“這是什麽套路?那誰還用貴的?”
    金曼曼說,“有錢人呀——差異化服務,所有商家都用這種手段的,就是完全一樣的東西,隻是包裝不同,再多點虛無縹緲的噱頭,一個賣一百,一個賣一千,也有人會買一千這檔次的。沒有什麽理由,人家就是有錢,也深信錢一定能買來不同。”
    這回答太反直覺了,林俏本能拒絕相信,“總是有點不同的吧。”
    “玄學層麵上是有的,會和你說一大堆添加了護發成分什麽的,貴的套餐也有很多儀式感的步驟啦,比如給你用一些高大上的儀器什麽的,但起效原理就是那樣。”金曼曼殘忍又無情地回答,“傷頭發的程度也沒什麽不同的,所以你自己隨便選吧,就選最貴的也沒什麽,買個滿足感和安全感唄。”
    “我有個朋友開理發店,他告訴我的。”
    這自然是她的追求者之一了,林俏沒再繼續追問,自然也不會向tony求證,隻是望著價目表徘徊不定。林俏對金曼曼不能說沒有防心,也不能說全無惡意,金曼曼無罪,懷璧其罪,單修謹對她的癡心追隨似乎就是兩人間一層看不見的壁壘,在林俏看來金曼曼對此無知無覺,但她卻因此總略帶審視地看她,不願透露太多自身的情況。麵對這張價目表,她破天荒第一次審視自身而不是審視金曼曼,好像這張價目表是對自身人性的挑戰,她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套路,卻還是忍不住想選最貴的那一檔,隻是因為一種強大的心理定勢:貴即是好。
    “我這是一種心理疾病嗎?”她困惑地問金曼曼,“我真想選一萬五這個套餐。”
    金曼曼很在行地說,“應該是這個套餐的檔次符合你對自身的階層定位,你已經習慣了什麽都消費最好的。那就選最貴的也沒事,多出來的錢就當是買滿足感唄。再說,成本價到底也還是有點不同的。”
    但有錢人也不傻,並不願意為這麽虛無縹緲的東西買單,倘若三千元的套餐價值60分,林俏可以接受用一萬五買80分的產品,卻不願意用來買玄學類的1分差別。她的手指斷然落向最低檔,但卻又在空中停滯了,艱難地掙紮著、衡量著、鬥爭著,過了許久,挫敗地吐了一口氣,手指落在六千檔位,這是倒數第三檔,林俏最多也就允許自己消費降級到這個地步了。“就這個吧!”
    她想問,但又命令自己不要,強行忍耐著等發型師來上了藥水,一切已成定局,留下她和金曼曼等藥水生效時才低聲問,“你老實告訴我,六千檔和三千檔用的藥水是不是一樣的。”
    金曼曼漂亮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她說,“我猜成本價是一樣的——不過也許我猜錯了呢。”
    她像是忍不住,又壓低聲音很神秘地揭露一個壞消息,“六千檔應該是他們這裏走得最多的一個套餐,這個檔位的利潤最豐富——三千檔隻是用來給你們這些顧客嫌棄的,很少有人會真的選。”
    也就是說,即便金曼曼已經揭穿了其中的套路,林俏還是讓商家從她身上收割走了最多的利潤。林俏雙肩慢慢垮下來,雙手捂臉哀歎一聲,金曼曼給她鼓勁兒,“沒事,俏俏,這都是專為我們這些顧客打造的消費陷阱,你才剛接觸這些,交點學費不是很正常嗎?”
    但林俏能接受給金曼曼一大筆學費,也不能接受自己被當韭菜割——還是最肥美最豐潤的韭菜,她發現自己雖然有錢,但卻並不願被當成‘有錢人的錢最好賺’那類型的有錢人,她對金曼曼個人的興趣越來越高了。“如果你是我,曼曼,你會選哪個檔?”
    她本來下定決心要以金曼曼的選擇做為標杆,但金曼曼的回答卻出於林俏意料之外。
    “我哪個檔都選不了,染發之後至少三個月要補一次色,就算選最便宜的那檔,一年四次也遠超我的預算。”
    “很多人都喜歡黑發,黑發是清純的顏色,是複古的顏色,好像是那種大學校花該有的顏色。”金曼曼擺弄著她那光滑厚實的黑發,對林俏笑一笑,“但是俏俏,對我來說,黑色是貧窮的顏色。”
    她坐在林俏旁邊,腳邊是v永恒經典的never fu,穿著看不出牌子的運動休閑裝,或許連包也是假的,但這沒有關係,因為窈窕的身材和出眾的容貌,金曼曼穿什麽都好看。
    林俏從鏡子中出神地打量著金曼曼,她永遠很得體,這是林俏大學四年以來暗自豔羨又不乏妒忌的,正因為金曼曼的從容,她的拜金似乎便成為了一種貪婪,是她需要掩藏的弱點。
    但此時此刻,當她在這樣一個奢侈的處所,打量著周圍被馬卡龍色包裝著的消費陷阱,嗅著其中金錢的味道,這樣隨意地說出事實時,忽然間,她的拜金成為了林俏能感同身受的一種本能,成為了一種正當的訴求。
    她是如此地了解金錢的套路,了解了其中深藏的陷阱,又擁有超然其上的智慧,她唯獨欠缺的隻是豐裕的金錢。她是這樣的精於花錢,精通這其中的所有微妙的細節,卻又是這樣的貧窮,她每日裏要麵對的是怎樣一種難堪至驚心動魄的自知,她又是擁有如何鋼鐵一般的意誌力,才能下定決心拒絕那些伸來的,富裕的手!
    林俏是自卑而又自傲的,她因外表自卑,因為她除卻很有錢之外,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她又擁有足夠的錢,讓她在幾乎所有場所都有主宰者的自覺。
    今天在理發店,她品嚐到一種全新的滋味,因為環繞她的金錢,林俏成為脆弱的獵物,她意識到環繞自身,覬覦龐大財富的無形之口,仿佛也第一次對金曼曼這樣的女孩感同身受,覷見了她麵對的那一個個有形無形,以金錢粉飾的陷阱。她們在這冷酷的世界之前都顯得這樣鮮嫩,散發著讓獵人為垂涎欲滴的香氣。
    忽然間,她們仿佛比片刻以前要親近得多了,這並非隻因為金曼曼親切地教導著她這些女性常識,而是因為這難以言傳的默契。林俏從金曼曼身上汲取了一種莫名的、堅韌的力量,她開始用全新的角度來看待自己那複雜的家庭,她又想到金曼曼今早的開場白。
    “服裝是女人的戰衣,我們通過外表向世界傳遞自身的態度,”她這樣對林俏說,“形象就是我們的策略,你要選擇和衡量的是一種精神。你要麵臨的問題隻有你自己清楚,一切全出於你的意誌,而我來幫助你呈現你的態度。”
    林俏當時隻覺得這是一種乏味的高調,無非是又一碗心靈雞湯,但現在她開始有點懂了。
    她覺得這學費掏得很值,甚至還應該再多付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