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單人叩門大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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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同朱元璋在三山門閱兵的將領中, 有一人名為燕乾,官職為應天府指揮使。
    朱元璋占領應天後,模仿唐朝府兵製度, 定下了衛所製度。
    應天府指揮使是應天府衛所最高指揮官。應天府又是朱元璋現在實質上的“京城”, 燕乾擔任應天府指揮使, 就相當於禁衛軍統領、九門提督之類的官職。應天府的安危皆在燕乾掌握中。
    而燕乾,他是邵榮的表弟。
    邵榮是應天府平章政事, 應天府名義上最高行政長官;燕乾是應天府指揮使, 應天府實質最高軍事長官。
    朱元璋對邵榮一家人的信任可想而知。
    “燕乾, 你知道這扇門中有什麽嗎?”朱元璋目視著三山門高大的城樓,緩聲問道。
    燕乾疑惑:“主公,乾不明白主公的意思。這裏麵不是應天府城嗎?”
    朱元璋轉頭看向燕乾,見燕乾確實真的疑惑, 眼底的堅冰略微融化。
    他拍著燕乾的肩膀,道:“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的太好了。”
    燕乾立刻覺察不對, 抱拳道:“主公有何命令請直說!乾願為主公赴死!”
    朱元璋搖頭:“別死。走吧,我們不進去了。”
    常遇春上前一步:“主公, 為何不進去?!末將已經準備好了!”
    朱元璋道:“不用了。我們先回去。”
    朱元璋說罷, 在馬車上換了一身衣服,繞道其他門進入應天。
    邵榮和趙繼祖等了個空, 疑惑而歸。
    等回去後,邵榮找到燕乾詢問,為何當日朱元璋在三山門外閱兵後, 沒有直接從三山門回城。
    燕乾眼眸微閃, 心中湧出悲涼。
    他回來後冥思苦想, 腦海中略微抓到一絲靈光。在邵榮詢問他後,燕乾眼前迷霧破開,終於明白了朱元璋白日言行後代表的含義。
    燕乾張嘴,有很多想要詢問。
    但最終,他閉上嘴,搖頭道:“常將軍突然有緊急軍務報告,主公便離開了。之後主公辦完事,就回到了應天。表兄為何問這個?”
    邵榮知道自家表弟是個忠於朱元璋的實心眼,所以他叛逆之事,都沒有告訴燕乾。
    他本想著,等他襲殺朱元璋後,燕乾見朱元璋都死了,肯定會歸服他,也沒必要提前告知。
    這次他也沒有回答,隻說自己單純好奇,然後匆匆離去。
    燕乾目送邵榮離開,握緊的拳頭鬆開,手掌心有四個清晰的月牙血印。
    他忍耐著心中的質問,幾乎快把手心掐出血。
    “表兄,你究竟是為何?”燕乾深呼吸,決定去大帥府尋找主公問個清楚。
    如果表兄真的準備叛逃,他要親手擒拿表兄。
    隻有這樣的功勞,他才能向大帥求情,保下表兄的血脈!
    當燕乾準備出門時,突然有人敲門求見。
    燕乾一看,來人竟然是偽裝過的朱元璋本人。
    朱元璋摘下草帽,道:“我帶來了一瓶好酒,我們兄弟倆喝點。”
    燕乾往朱元璋身後張望。
    朱元璋失笑:“我就一個人來。你以為我帶著兵來捉你嗎?別杵在這了。我心情不好,陪我喝點。”
    燕乾心中感動,趕緊請朱元璋入內,並讓妻子親自下廚做了些下酒菜。
    臨近中秋佳節,天空的月亮已經變成了橢圓形。再過幾個夜晚,中秋圓月就要高懸夜空了。
    許多將領都好酒。朱元璋不準釀酒牟利,但在家中自釀些果酒,朱元璋可不會管。
    燕乾不好烈酒,就喜歡喝葡萄酒。
    他不僅在自己分得的莊園中種了葡萄,小院子裏也搭建了葡萄架。現在葡萄已經垂落,再過幾日就可以釀酒。
    燕乾讓仆人將桌椅放在葡萄架下,又燃起驅蚊的草藥。兩人坐在葡萄架下,抬頭可以透過葡萄藤蔓看到明亮的月光,深呼吸便可嗅到葡萄的芬芳,很是愜意。
    朱元璋知道燕乾好葡萄酒。他帶來的美酒,便是陳標剛釀造的葡萄酒。
    秋季是葡萄豐收的季節,陳標向來會用時令的瓜果給家人釀酒窖藏。若家人不在應天,他也會遣人送去。
    朱元璋對陳標送給他的好東西總是很吝嗇,連徐達、湯和二人想要拿陳標送他的好東西,都得趁著朱元璋不在,去陳家偷拿。
    朱元璋可從來不會親手送給他們。
    至於周德興,他好不容易練好了一點演技,又忙著打仗。每次徐達和湯和偷東西的時候,他都隻能當個望風的。不過好歹也能分得一二從陳家偷來的贓物。
    朱元璋道:“這是我家裏人給我釀造的好酒。我家裏人釀造的酒分成幾份,有給我喝的,有送親戚朋友的,還備著一些當禮物的。徐達、湯和、周德興三個家夥每次都能從我家得不少好酒,卻仍舊不知足,非得偷家裏給我留的這份。家裏人也縱著他們,總替他們遮掩。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個什麽毛病!”
    燕乾抿了一口葡萄酒,眼睛一亮:“主公,這酒好啊!”
    朱元璋得意:“當然好,不好那三人能去我家當賊?”
    燕乾不由失笑:“沒想到徐元帥、湯將軍和周將軍,還有這一麵。”
    朱元璋道:“咱們從軍之前,說好聽點是鄉野遊俠,說難聽點就是遊手好閑不肯老實種地的人。他們就是這個性子。你家夫人手藝不錯啊。”
    燕乾謙虛道:“還好。”
    兩人繼續喝酒吃菜,談些過去的事和身邊的事。
    朱元璋詢問最多的就是陳家。
    燕乾身為應天府指揮使,朱元璋雖給陳家留下了許多護衛,但明麵上的安全還是得由燕乾保護。特別是應天小學周圍,是燕乾親自巡邏。
    燕乾對陳標讚不絕口,並說自己有意讓孩子也進入應天小學。
    邵榮為地方豪強,燕家能和邵榮有姻親,出身自然不會低太多。
    燕乾家為耕讀世家,先祖為宋真宗時期進士燕肅,官至禮部侍郎、龍圖閣直學士。
    他家雖清貧,但那是因為散盡金銀就為了保護先祖藏書。這樣的家庭,自然不會把孩子送到應天小學這個一看就很不正規的學院啟蒙。
    但季仁壽接替陳標成為應天小學校長之後,燕乾就願意把兒子送去了。
    正好他長子今年十歲,已經形成了良好的讀書習慣,十分自律。就算和應天小學中一群頑童相處,應該也不會再移了性子。
    燕乾並不是看不起陳標開的應天小學,隻是這個時代本就以私學和家學為主。應天小學裏那群將二代,祖上都是貧民,朱元璋實在是沒辦法嗎,才讓兒子幫著啟蒙。
    若像燕乾這種家學淵源的家庭,自然是不會輕易讓兒子拜他人為師的。
    燕乾詢問朱元璋,是否還可以讓自己孩子入學。
    朱元璋同意了:“你兒子肯定懂得多,到時候讓你兒子給標兒當……當什麽來著……”
    朱元璋冥思苦想,終於想起來:“對,助教,就是幫標兒教書的人。有標兒看著,你不在應天,你兒子也不會被欺負,放心。”
    你不在應天……燕乾在心中一歎,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後,道:“主公,那……那邵榮的長子,還能入學嗎?”
    朱元璋道:“他是不能了。就算我處理這件事處理得再寬厚,他的家人一個流放也跑不了。他兒子肯定是要充軍。不過咱們現在朱家軍軍隊裏生活不差,我還打算給士兵們也啟蒙,所以他兒子還是能讀書識字。將來給他機會立個功,我再赦免他家後人吧。”
    充軍作為單獨存在的刑罰,是基於朱元璋模仿唐朝所建立的衛所製度而存在。
    衛所製度即“軍籍”,將士世代為軍士,尋常情況不會增補。充軍就是常規填充軍籍的方式。
    後來衛所製度腐壞,衛所的長官中飽私囊嚴重,特別是嘉靖時期,有官員上奏,將商屯等衛所直接收入全部折糧為銀後,衛所所屬的兵卒生活極其困難,逃逸者達到八成。
    這充軍的刑罰,就更致命了。
    朱元璋頓了頓,道:“不過咱這衛所製度等天下穩定後,肯定會改。你多寫信給他兒子,讓他好好讀書習武。他若有本事,等咱當了皇帝大赦天下,他很快就能被赦免。“
    燕乾一愣。
    我多寫信給邵榮的兒子?主公的意思是,我不會與邵榮同死嗎?
    燕乾聽朱元璋說他會離開應天,還以為是委婉告訴他,他也會被處死呢。
    燕乾心中情緒十分複雜,隻能抱拳哽咽道:“祝主公早日登上皇帝之位!”
    朱元璋給燕乾斟滿酒:“你可別光祝願啊,還得幫我。你身上這指揮使雖當不下去了,但我會把你派到其他地方,我義子陳英那就不錯。我聽聞你祖上學識淵博,精通天文物理。你們燕家留了不少先祖的書稿,你也愛好這些?我記得你還改良過火銃?”
    燕乾道:“先祖確實學識淵博,但末將隻是略知一二。”
    朱元璋道:“我那義子也喜歡火銃,你也知道,我最好的一支火銃隊伍就由他領著。你去給他當副將。有個穩妥人幫著他,我也才放心。”
    燕乾起身,然後緩緩跪下,終於忍不住伏地痛哭:“謝主公寬厚!乾無以為報!唯有以命跟隨!”
    朱元璋獨自喝了一杯酒,才把燕乾扶起來。
    他道:“你是應天府指揮使,所以陳家的事,我沒告訴你,你大概也猜到了。”
    燕乾沉默點頭。
    朱元璋道:“說真的,我一點都不想赦免邵榮的家人。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標兒頭上。即使他不知道標兒的真實身份,但我那個心痛得啊,我恨不得立刻提刀把他剮了!”
    燕乾驚恐:“他、他怎麽會打標兒的主意?!”
    朱元璋道:“我猜,他是想挾持標兒,來逼反陳國瑞呢,嘖。”
    燕乾不敢置信:“他怎麽會如此卑劣!怎麽利用一稚童!”
    朱元璋點頭:“是啊,他從跟隨郭子興起,就是一個英雄。他連不還手的敵人都不屑於殺,現在怎麽會把主意打到了一個稚童上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怎麽會變成這樣。罷了,再陪我喝幾杯。”
    燕乾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和泥,繼續陪朱元璋喝酒。
    朱元璋開始抱怨。
    他對邵榮這麽好,邵榮怎麽能這麽對待他?邵榮一直挺有英雄氣概,怎麽能會做出綁架孩童這麽低劣的事?他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朱元璋說著說著,喝著喝著,就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燕乾也跟著一同哭了。
    君臣二人一邊喝酒,一邊痛哭流涕,十分狼狽。
    當夜,朱元璋帶來的酒不夠喝,燕乾把自己存著的酒也挖了出來。
    兩人喝了個酩酊大醉,然後抵足而眠。
    第二日,朱元璋在燕乾家吃了頓豐富的早飯,才搖晃著宿醉的腦袋回家。
    朱元璋回來的時候,陳標已經起床。
    他見自家爹提著酒出門,就讓人在廚房備好了醒酒和養胃的湯水。他爹隨時回來都能喝。
    朱元璋見到陳標,就抱著兒子喊腦殼疼。
    即使推不開,陳標也使勁拒絕一身酒臭味的老爹:“那你還喝那麽多酒?趕緊喝湯,喝完後睡一覺,睡醒再洗澡!”
    陳標不知道朱元璋昨夜喝了多少,怕喝得太多,洗熱水澡會出事,隻能讓朱元璋臭烘烘睡覺。
    陳樉和陳棡前幾日和朱元璋玩得開心,今天本來想繼續和爹玩。結果他們爹臭烘烘地回來,把兩個精致的小孩子嫌棄地不行。兩人捂著鼻子就跑,快跑出院門的時候,還回頭對他爹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朱元璋當即就想把兩個壞兒子提回來揍一頓,被陳標攔住,好說歹說才勸住。
    朱元璋喝完醒酒和養胃的湯水,酣睡了半日,又去泡了澡洗了頭,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吃著陳標給他做的水果冰碗,宿醉的痛苦一掃而空。
    陳標站在凳子上,幫朱元璋擦頭發,邊擦還邊聞:“爹,我做的洗發露舒服吧?”
    油脂加堿就能進行皂化反應,做出洗滌用品。
    陳標沒找到合適的強堿,用弱堿做不出肥皂香皂,隻能做出比較黏稠的皂化液體。
    沒有肥皂香皂,那就做沐浴露洗發露吧。
    用精油作為皂化反應的油脂,做出的洗發露沐浴露自帶花草香氣和精油護膚保健作用。
    陳標正在試驗大規模流水線製作的方法。等朱元璋的地盤再大一點,再富裕一點,陳標就要在應天府城和其他較為富裕的城池籌辦沐浴露、洗發露工坊,大賺一筆愛美愛幹淨人士的錢。
    陳標道:“朱大帥什麽時候能把蘇杭打下來啊。蘇杭那裏的人最講究,沐浴露和洗發露一定最好賣。”
    平江就是蘇州。蘇州是隋朝時古稱,元朝該為平江路。蘇杭就是張士誠的大本營。
    朱元璋十分臭美地嗅著自己香噴噴的發絲:“再過幾年,一定把蘇杭給你打下來。這個味道真好聞,不是很膩的花香,聞著十分提神。標兒,這是什麽做的?”
    陳標得意道:“是茶樹油。不過所用的不是咱們這的茶樹,是南邊咱們新找到的袋鼠島一種白千層樹的葉子。”
    朱元璋疑惑:“袋鼠島?袋鼠島是哪?”
    陳標道:“就是從咱們往南走。爹,麻喏巴歇國你知道吧?”
    麻喏巴歇國是印度尼西亞群島最強大的封建帝國,為元朝的藩屬國,是元朝出兵幫忙建立。
    朱元璋道:“知道。”
    陳標道:“從麻喏巴歇國坐船再往南走,就能到達一塊很大的陸地。唔,說是島嶼,其實應該算是一塊比較小的大陸,那塊大陸上有許多新奇的物種。我們這還沒有人去過呢。真神奇。明明離麻喏巴歇國這麽近。陳家的艦隊下南洋後,也是無意間去到那裏。”
    朱元璋似笑非笑:“無意?”
    陳標捏著濕帕子叉腰:“對!無意!”
    朱元璋道:“好,你說無意就無意吧。袋鼠是什麽意思?”
    陳標給朱元璋解釋了一下袋鼠的含義。
    咱們首先發現澳大利亞,當然澳大利亞就不能叫澳大利亞了。陳標是個取名廢,就直接叫別人袋鼠島。
    朱元璋取名比陳標好一點,於是叫袋鼠島極南州。
    陳標問:“那還有更南方的呢?”
    朱元璋道:“那就叫南極洲。”
    陳標:“……好,我會為你記下來。”
    不知道朱大帥麾下誰寫史書,他一定要賄賂寫史書的人,把這則對話寫進史書裏。
    極南州和南極洲都是我爹陳國瑞取的名!陳國瑞有個兒子叫陳標!
    好耶!我們父子倆雙雙上教科書!
    陳標見自家爹對袋鼠島……對極南州很感興趣,賣力地推銷被改名為極南茶樹的白千層樹。
    茶樹油有很顯著的廣譜抗菌效果,是非常理想的植物抗菌素。
    在青黴素等人工抗菌素沒有做出來之前,尋找天然植物抗菌素,是提升人類健康、減輕戰場傷亡的最有用的辦法。
    朱元璋聽了陳標所說的茶樹油的效果,也心動了。
    如果用茶樹油塗抹傷口,能減少傷口感染的效率,他的兵能少死許多。
    即便遠水解不了近渴,將這麽有用的藥材漸漸移植到華夏大地,也能造福後人。
    朱元璋歎息道:“海外果然有很多好東西。等天下平定,咱們能抽出更多的人和船,一定要出海逛一圈。”
    陳標立刻道:“好!我要親自去!”
    朱元璋橫了兒子一眼:“不準去。海外那麽危險。”
    “哦。”陳標沒有再繼續勸說他爹放他出海。他知道勸說沒用,何況現在他還小,也不急於一時。
    等他想出海的時候,他爹可管不住他。
    陳標幫朱元璋把頭發擦得不滴水後,又升了個火盆朱元璋烤頭發。
    昨晚才宿醉,今天洗澡不烘幹頭發,陳標怕朱元璋明日頭會更疼。
    長頭發真不方便,要是可以一直留短發就好了。陳標摸了摸自己頭頂上兩個小揪揪,在心裏歎了口氣。
    珍惜自己為數不多的短頭發時間吧。
    朱元璋被火盆一烘,又有些昏昏欲睡。
    於是他在頭發烘幹後,摟著兒子又睡了一會兒。
    晚上吃完飯,他難得沒有去看書練字,再次早早睡去。
    陳標心中十分納悶,覺察到自家爹行為的怪異。
    但他轉念一想,這可能是宿醉反應,便沒有深究。
    第二日,朱元璋逗了一會兒其他幾個兒子,逗哭了兩個最小的兒子,又和陳標黏黏糊糊一會兒,才背著手緩步走向大帥府。
    他沒有坐馬車,就這樣慢吞吞地走了半個多時辰。
    等到了大帥府的時候,他的幾位心腹下屬已經等候在此,邵榮和趙繼祖也已經被捆了起來。
    昨日,在他和燕乾喝酒的時候,常遇春也邀請邵榮和趙繼祖喝酒,然後將其灌醉後,囚禁了起來。
    朱元璋坐在椅子上,看著跪在地上麵如土色的邵榮和趙繼祖,道:“說吧,你們謀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