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字數:8411 加入書籤
歐陽廷任司空一職,乃是三公之一,負責水利工程、城防建築、宮室營建等事務。他同樣也是當世大儒,不止是大儒,歐陽廷還是北周有名的將領,他曾平定過南方戰亂,是個為國為民、文武雙全的人,隻是極少收徒。
正是因為他很少收徒,所以元裏從未想過能夠成為歐陽廷的弟子。
但此刻,歐陽廷卻摸著胡子大笑起來,“張良棟,你這句話可算是說對了。”
隨即,他目光如電地緊盯著元裏,問道:“元郎,你可願拜我為師?”
元裏當然願意!
歐陽廷雖然曾經帶過兵,但現在手中卻沒有兵權,隻有三公的虛名在身。元裏拜他為師和拜張良棟為師都是一樣的效果,元裏大喜,當即行了拜師禮,聲音清亮,“弟子拜見老師!”
歐陽廷笑得眼角皺紋深深,忙扶起了元裏。他已經許久沒有這麽高興了,張良棟和詹啟波也在旁朝他道喜,“恭喜歐陽大人收了一個好徒弟。”
“歐陽大人與元郎的師徒緣不可謂不濃厚,來太尉府中喝杯酒都能拐個徒弟回家,”詹啟波打趣道,“瞧,太尉大人臉都綠了。”
張良棟苦笑兩聲,心中還是極為可惜。
不過相比起他,歐陽廷確實更適合成為元裏的老師。張良棟感歎地想,他和元裏終究是差了點緣分。
元裏從地上站起來,笑容滿麵。這時,他腦海裏的係統也響了一聲。
【萬物百科係統已激活。拜師任務已完成,獎勵已發放,請宿主自行探索。】
【任務:出仕。】
【獎勵:棉花。】
想到今日不僅多了一個厲害的老師,還多了白砂糖的煉製方法,元裏忍不住露出了些雀躍神色,先前縱談沙場、從容自若的模樣一一褪去。
歐陽廷不由露出了笑,“裏兒,明日開始你便來我府中,我要好好教導於你,你可不要臨陣脫逃啊。”
元裏神色一變,堅定地道:“老師放心,弟子必定準時前去。”
歐陽廷欣慰地點點頭,忽然咳了咳嗓子,“裏兒啊,這沙盤……”
楚賀潮突然拍了拍手,對元家兩個護衛道:“還不把沙盤收起來?”
他語氣太過強勢,兩個護衛下意識聽從了他的命令,上前將沙盤中的水引出,抬起沙盤放到了箱子裏。
楚賀潮看著箱子落鎖之後,才勾起唇,故意看向歐陽廷,“司空大人想說什麽?”
歐陽廷:“……無事。”
“無事那我們便回去了。”
楚賀潮笑著告辭,帶著元裏和沙盤離開。
歐陽廷三人盯著那木箱,齊齊可惜地歎了一口氣。
元裏回到楚王府後,還沉浸在喜悅之中。等走到聞道院後,他才發現楚賀潮也跟了過來。
他稍稍一想就知道怎麽回事了,故作不解地問道:“將軍這是?”
楚賀潮客客氣氣的,說話都緩和了許多,“嫂嫂這個沙盤,可否送給我?”
元裏道:“這個沙盤是汝陽縣的地勢,將軍拿走沒什麽用處。”
楚賀潮很有耐心,“無妨,那便留作觀賞。”
可一向大方的元裏卻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無辜地道:“可我並不想送給將軍。”
楚賀潮的嘴角僵硬了一瞬,男人眉峰聳動,壓力驟來,元裏都能隨便把玄甲送人,他不覺得自己比那個叫汪二的差到哪裏,“為何?”
“將軍難道真的不知道?”元裏輕輕歎了口氣,似真似假地露出感傷的神色,“自我來到楚王府,將軍總是處處針對於我,還說要找機會一一將大禮還給我。將軍如此對我,我難免也對將軍心存幾分不喜懼怕,難以與將軍親近。”
楚賀潮扯唇,帶著看戲的心情,似乎在看元裏還能再說些什麽。
但少年郎眉眼低垂,長睫落下陰影。鮮紅束發被風吹得向後張揚飛起,側臉柔和,幾分難過真真切切地傳遞了出來,與先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差甚遠。
楚賀潮忽然想起了他與自己共飲合巹酒的模樣,他眉頭微微一動,想說你傷心了關老子屁事,但這句話還是被咽了下來,略顯不耐地開口,“嫂嫂想如何?”
說完,他突然笑了,英俊麵容上有幾分冷冰冰的戲謔,“不如我與嫂嫂道個歉?”
元裏慢吞吞地道:“好啊。”
楚賀潮頓了幾秒,“嫂嫂,前些日子多有冒犯,我向你賠個不是。”
元裏聽得神清氣爽,聽完後才假惺惺地道:“我們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客氣。”
說完,他就神采飛揚地走進了聞道院,轉身就要關上院門。
楚賀潮伸手抵住了木門。
他異常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敲著木門,聲響如鼓點般令人緊張急促。
“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麽?”
楚賀潮高大的身軀彎著,隔著門縫與元裏對視,令人不適的雄性氣息侵略而來,“嫂嫂。”
他下巴朝元裏身後的木箱子上揚了揚,“沙盤。”
元裏也不再作弄他,豪爽地讓兩個護衛將木箱子抬給了楚賀潮。
楚賀潮語氣緩和,“多謝嫂嫂。”
他現在倒是覺出來元裏的好了。
雖然元裏與那批貨物的關係仍存疑點,但有這樣一個能拿出沙盤、對行軍了然於心,還能將農莊治理得井井有條的嫂子,無疑比那批貨物的價值更大。
楚賀潮眼中一閃,令人抬著箱子離開。
之後每日,元裏都準時去往歐陽廷府中學習。
歐陽廷不僅教元裏五經史書,還訓練了元裏上戰場殺敵的功夫。元裏學習得很勤奮,每日天不亮就趕來了歐陽府,待太陽落山後再大汗淋漓地回到楚王府,從沒在歐陽廷麵前抱怨過一個苦字。
歐陽廷雖然麵上沒說,但心中對元裏極其滿意,沒過幾日,他已經將元裏當做自己子侄般看待。
且元裏資質非凡,遇事冷靜果敢、心有成算,歐陽廷覺得,元裏以後未必不能位列三公內閣,成為一代名臣。
若是元裏當真有如此作為,那他們師徒倆便是一門兩公,這傳出去就是一則令人羨豔的佳話啊。
正是因為抱有這種期待,歐陽廷在教導元裏時更是嚴肅萬分,乃至歐陽廷的夫人呂氏都有些看不過去,經常派人來送些水果吃食。
沒過幾日,除了要在歐陽廷這裏學習,元裏也要去國子學讀書了。
在去國子學的前一天,元裏正要去歐陽廷府上時,楚明豐忽然派人給元裏送來了一封書信,讓元裏將這封書信代為轉交給歐陽廷。
元裏就把信交給了歐陽廷,歐陽廷看完之後手指一顫,他沉默良久,對元裏道:“你白日要在國子學中學習,下學後已沒有時間來我這裏。這樣吧,你每旬休沐,再來我府中跟我學習,其他時間就不用來了。”
“老師,不必……”
元裏正要拒絕,但看著歐陽廷肅然的神色,他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弟子明白了。”
次日,元裏便去了國子學。
詹少寧也在國子學中,元裏一入國子學,他便極其熱情地將元裏介紹給了其他人。元裏出身不好,但背靠楚王府,又有詹少寧的看重,自身也格外豪爽大方,忠義兩全,倒是混得如魚得水,短短幾日內便結交到了幾位人品不錯的友人。
尤其是在知道他師從歐陽廷後,國子學中來找他結交的人更多了。
連詹少寧都備為羨慕,“歐陽大人很少收徒,元裏,你可要珍惜這段師徒情誼。不過你這麽厲害,拜歐陽大人為師也不足為奇,那些嫉妒你的人可比不上你一二!”
又語重心長地道:“但他們結交你不是真正想和你做朋友,而是想要借你的人脈與大儒名臣結交,你可千萬不要被他們給騙了。”
元裏哭笑不得,他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但還是感謝詹少寧的提醒,之後又被詹少寧磨的同意給他做一個沙盤。
然而沒過多久,元裏便聽聞歐陽廷上書天子,卻惹得天子大怒,被罷黜司空之職,貶為徐州刺史的消息。
元裏聽到這個消息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他大驚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歐陽府,還沒到府門前,就見到歐陽府前已經停了數輛馬車,仆人來來回回往返於馬車與府中,正在搬著東西,一副人走茶涼之態。
元裏心裏一沉,快步走進歐陽府中找到了歐陽廷。歐陽廷正坐在客堂前的台階上,衣袍淩亂,頭發不整,悵然地看著一院匆忙搬著行李的仆人。
有幾個空罐子從仆人懷中掉落,叮叮當當地在地上滾了一圈,怎麽看怎麽寥落。
“老師,”元裏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麽這麽突然……”
“裏兒,你來了。”歐陽廷回過神,看向了元裏,他苦笑道,“也不算多麽突然,我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他讓元裏來他身邊坐下,師徒兩人一起看著吵鬧的場麵,半晌後,歐陽廷才道:“如今宦官當政,迫害朝臣。天子隻圖享樂,天下萬民陷於水火之中,這天下,隻怕一日要比一日亂。”
他的聲音蒼老無力,隻有元裏能夠聽到,也聽明白了歐陽廷語氣中的蒼涼和無可奈何。
歐陽廷道:“你可知我為何會被罷黜三公?隻因為我帶頭上書請天子為北疆撥下軍餉,天子不願,我忍不住爭辯幾句,這才惹怒了天子啊。”
說著,歐陽廷已經是老淚縱橫,“罷黜我隻是一件小事,北疆軍餉卻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蠻族對我北周虎視眈眈,鮮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為重要的最後一道防線啊,哪怕宮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萬大軍的口糧供出來。可恨那群宦官卻遮住了天子的雙眼,他們蒙蔽了天子,用讒言誤導了天子。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沒了北疆邊防,那便是亡國之災!”
歐陽廷恨恨拍了拍大腿。
“老師……”元裏歎了口氣。
建原帝哪裏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撥糧。隻怕歐陽廷心中也明白,卻不肯承認天子如此無情和兒戲。
歐陽廷又情緒激昂地罵了宦官幾句,罵得元裏心中也翻滾起了怒火。而後又歎息著道:“如今我離開洛陽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了,裏兒,在我離京之後,你要多加小心。我會與你書信來往,時常考察你的進度。即便我無法在你身旁教導你,你也千萬不能懈怠。”
元裏應是,猶豫一會,還是低聲問道:“老師,您怎麽走的這般著急?是不是——”
是不是和楚明豐寫的信有關?
這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但細究起來不是無跡可循。
歐陽廷是在看了楚明豐的書信後,替楚賀潮上書和皇上要糧,才被貶為了徐州刺史。現在又走的這般著急,不像是匆匆急著赴任,反而像是逃離危險之地一般。
歐陽廷打斷了元裏的問話,意有所指地道:“裏兒,你莫要多想這些事。”
元裏抿抿唇,換了一個話題,“老師,徐州土地豐饒,人口眾多,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您雖然從三公變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實權。”
三公秩萬石,刺史秩兩千石,落差不可謂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長,可以任免州內官員,兼領軍事,有些像後世的巡撫或者唐代的節度使,管轄地域寬闊,位高權重。
就元裏認為,當一州刺史可比做個沒實權的三公要好得多。
歐陽廷苦笑兩聲,低聲教導弟子,“徐州就在陳王封地之旁,陳王和朝廷早已麵和心不和,我這個徐州刺史,說得好聽點是一州刺史,說得難聽點便是去和陳王搶地盤的靶子。若是徐州當真那麽好,天子又怎麽會把這份差事留給我?”
元裏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歐陽廷道:“裏兒,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導你為官之道。同你講明朝廷和天下局勢,但我即將要離京,時間所剩不多,之後我所說的話,你都要牢牢記在腦子裏。”
元裏沉聲道:“是。”
歐陽廷摸了摸胡子,低聲講起了北周局勢。
自古皇權旁落,宦官和外戚總是爭執不休。當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權,他培養出了宦官勢力對付外戚,宦官勢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台。之後,建原帝縱容宦官勢力壯大,又用宦官來對付士人貴族。
俗話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舉製已被士人貴族所把控,皇帝自然無法忍受這種情況,因此宦官便打壓士人打壓得極其厲害。而士人自然也不樂意被宦官打壓,雙方之間的摩擦變得越來越大。
宦官除了皇帝就沒有其他的倚靠,他們是皇帝身邊最忠誠的刀,皇帝需要做什麽,他們就做什麽。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發凶狠,名聲也越來越臭不可聞。
“楚明豐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歐陽廷胡子動了動,手都抖了抖,聲音壓得極低,“那可是小閣老啊!他們連小閣老都敢害!自從小閣老一病,士人都被嚇住一般,皆消停了下來。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著停下了手,小閣老病重這段日子,洛陽城真是難得的平靜。”
但實則,所有人都在盯著楚明豐的病。
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
所有人都在等著楚明豐是生是死。
歐陽廷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又代表著什麽樣的意思,但他能夠察覺到洛陽城暗湧的波濤。在收到楚明豐令他盡早離開洛陽的信後,他便決定信楚明豐一次,趁早離開洛陽。
他這次因為幫楚賀潮要糧就被罷黜三公,也讓歐陽廷心中有了數。恐怕隻有楚明豐死了,北疆十三萬軍隊的軍餉之權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會往北疆撥糧。
歐陽廷閉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
這天下……怎麽變成這般模樣了。
元裏聽完歐陽廷的話後,便被歐陽廷趕回了家。第二日,元裏便在洛陽城外送別了歐陽廷。
歐陽廷這個做老師的,臨走之前留給了元裏二十匹戰馬,十副玄甲,以及三十斤的金子,還有五本經書。
他拍了拍元裏的肩膀,目露期許,“裏兒,記得為師告訴你的話。你如今還未立冠,不急出仕為官。待到兩年之後,我會為你舉孝廉為官,那時你已立冠,必定能做出一番事業!”
元裏鄭重地點頭:“老師,您就放心吧。”
他也覺得他需要在洛陽多磨煉上一段時日,等到有了足夠的名聲、人脈之後再入仕途,要起步高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這些人脈與時間去積攢身家,坐穩後方逐漸入主楚賀潮的軍隊,在亂世來臨之前做好準備。
歐陽廷與眾人告別後,極為不舍地登上了遠行的馬車。他看著逐漸遠去的洛陽城,不由惆悵地歎了口氣。
等再次見麵,也不知要過去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