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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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裏很好奇楚明豐到底給歐陽廷的信裏寫了什麽,才會讓歐陽廷如此行色匆匆地離開了洛陽。但就像是連鎖反應一般,在歐陽廷離開後的第三天,楚明豐的病情忽然加重,一下到了彌留之際的地步。
    誰也沒想到楚明豐的病症會突然告急,楊氏每日以淚洗麵,麵容越發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個楚王府無人敢在此刻冒頭管理,元裏就從國子學告了假,照顧整個楚王府。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元裏想多了,他總覺得楚明豐忽如其來的病重,隱隱像是被人為動了手腳似的。
    元裏日日去見楚明豐,可楚明豐已經虛弱到每日大多時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時刻變得寥寥無幾。
    元裏去看望了楚明豐四次,隻有一次遇到楚明豐醒著。
    “夫人來了?”楚明豐聲音氣若遊絲,卻還帶著笑意,“正好為夫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元裏上前傾聽,楚明豐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短短幾句話而已,說完之後,他已沒了精力。
    “我知曉了,”元裏忍不住在心中歎口氣,“你盡管放心吧。”
    說完,元裏就不再打擾他休息。
    但走出臥房的時候,元裏卻好像聽到了楚明豐在輕輕哼著辭賦曲子。
    聲音沙啞,卻難掩愉悅。
    元裏轉頭看去,從撩起的床帳之間看到了楚明豐嘴角翹起的弧度。
    楚明豐……在期待著死嗎?
    元裏一瞬間升起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但等元裏再次看去時,哼曲聲已經沒了,楚明豐也靜靜地睡了過去,剛剛那一幕好像隻是他的錯覺。
    元裏遲疑了幾秒,轉身離開。
    “係統,楚明豐還有救嗎?”
    路上,元裏再一次問道。
    在第一次見到楚明豐後,元裏就已經這樣問過係統。但係統卻沒有回答元裏。
    這一次也毫不意外,係統冷漠地沒有給絲毫反應。
    元裏垂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些難受。他知道,楚明豐沒救了。
    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
    深夜,萬籟俱寂。
    楚明豐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
    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著床柱道:“辭野。”
    窗旁身影側了側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豐,你快要死了。”
    “對啊,”楚明豐咳嗽著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
    楚賀潮走到了床旁,掀開衣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
    楚明豐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
    楚賀潮扯唇,沒有多少笑意,“怎麽會,你可是我的兄長。”
    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係並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係有幾分表演出來的誇大,但楚明豐與楚賀潮也確實沒有多少兄弟之情。
    楚明豐從小便身體不好,楚王與楊氏將大部分的關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賀潮出生後,身體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豐感到更加虧欠。
    楚明豐是天之驕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經年少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身體孱弱,也恨弟弟的身體硬朗,對楚賀潮做了不少錯事。
    楚賀潮這個硬骨頭在麵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時離家去了北疆。
    楚賀潮離家後,楚明豐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後更是對楚賀潮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
    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
    但同為一家人,即便內裏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
    “等我死後,你帶著人馬即刻離開洛陽城,”楚明豐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
    楚賀潮沉默地聽著。
    楚明豐將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後道:“辭野,還有一件事。”
    楚賀潮撩起眼皮。
    “是我求了娘將元裏取回府中給我衝喜,”楚明豐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成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裏有大才,以後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後方一事。”
    楚賀潮在嘴裏琢磨著“親嫂子”這三個字,眯了眯眼,沉默不語。
    楚明豐悠悠歎了口氣,“等我死後,你多聽他的話,也要多護著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著他兒孫滿堂,我死後也能心安了。”
    楚賀潮沒想到楚明豐能夠這麽大方,還能夠允許元裏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豐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
    楚賀潮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
    楚明豐微微頷首,“元裏還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陽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後,再讓他幽州不遲。”
    “幾年?”楚賀潮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陽廷離開的?”
    楚明豐不答。
    楚賀潮像是嘲弄道:“因為他成了元裏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豐,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
    楚明豐笑而不語。說完元裏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睛休息。楚賀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
    楚明豐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隻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楚賀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楚明豐嗓間一片腥味,他喉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
    “……你勿要傷心。”
    楚賀潮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
    楚明豐胸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著笑著,低笑就變成了大笑,仿佛拿軀體僅剩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去放肆宣泄一般。
    “世間哪來兩全法……”
    元裏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著心。
    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潮。
    楚賀潮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到練武場的,身上的熱氣肉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肌肉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著股壓抑濃厚的煞氣。
    元裏目光移動,楚賀潮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
    聽到聲影,楚賀潮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著通宵未眠的血絲,更顯鋒利逼人。
    看到是元裏之後,楚賀潮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
    元裏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
    “嫂嫂,”楚賀潮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
    元裏幹脆利落地點頭,“好。”
    從練武場出來後,眾人一起用了早飯。
    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著,發絲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飯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衣!”
    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仆人卻滿臉絕望。因為誰都知道,病成那樣的人忽然有了精神,隻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回光返照。
    楊氏手裏的碗筷倏地掉落,她頓時耳暈目眩。
    飯桌上一陣人仰馬翻。
    等眾人匆匆趕到楚明豐的住處時,楚明豐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華服。兩個奴仆正在他的身後為他擦拭著滴水的長發,楚明豐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飲酒吃飯。
    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色。他臉色紅潤,眼中有神,嘴角噙著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豐,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成這般做什麽?”楚明豐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肉,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
    四人依言坐下。
    楚明豐一一抬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愛的菜肴,感歎著道:“自我入了內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遺憾。爹,娘,以後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
    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
    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
    楚明豐轉而看向了楚賀潮同元裏,他笑著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愛吃些什麽,索性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吟吟笑著地對元裏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
    元裏認識楚明豐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將他當成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楚明豐道了聲“好”。
    隨後,楚明豐便看向了楚賀潮。
    楚賀潮拿起酒杯與他相碰,下顎緊繃出不善的弧度。
    楚明豐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
    楚賀潮猛得捏緊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豐一起抬杯飲盡酒水。
    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
    楚明豐喚人將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麵並不想讓您看見。”
    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蹌地帶著妻子離開。
    楚明豐同樣讓元裏和楚賀潮離開了房間。
    清晨的日光緩緩照進屋內,塵埃在日光中如螻蟻眾生一般起起伏伏。
    楚明豐抬著獨酌,靜靜看著門外嫩芽破土而出。
    當天晚上,楚明豐逝世了。
    楚王府剛剛掛上的紅綢換成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門前白馬素車,無數人前來憑吊。楊氏和楚王強撐著為楚明豐下葬,葬禮當天,宮中派宦官前來慰問,卻遭到諸多士人責罵和排斥。
    這些人差點在楚明豐的棺材前大打出手,最後還是楚賀潮出麵,在北周戰神的威懾下,宦官才訕訕離去。
    整個楚王府的擔子,一下落到了元裏的身上。
    本來還能有楊公公幫幫他。但楊公公畢竟也是個太監,即便和監後府沒有牽扯,也不適合在這種時候出麵。
    葬禮依照楚明豐的遺願,並沒有厚葬,等按著送葬儀節一一將楚明豐入土為安時,元裏生生瘦了一大圈。
    晚上,元裏勉強用些飯菜,靠著座椅休息了片刻。
    趙營卻在這時匆匆求見,“大公子,我探查到了一些不對的消息。”
    元裏睜開眼,抹了把臉,“說吧。”
    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民間開始流傳起了漢中災情一事。
    在傳言之中,漢中貪官送了一批銀錢給提督太監張四伴,張四伴收了賄賂,將漢中災情隱瞞不報,並慫恿天子將漢中災民拒之洛陽城外。
    這個傳言一起,百姓立刻群情激奮,恨不得一口一個唾沫將宦官給淹死。
    元裏猛得坐起身,雙目銳利地盯著趙營,“這個傳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的?”
    趙營隱隱有些不安地道:“從小閣老死去便開始隱隱有些苗頭,但因您太過忙碌,這些傳聞前些日子又沒有大肆傳出,我就沒將這個消息報給您。”
    元裏緊緊抿直了唇。
    不對勁。
    關於這批貨的來源,元裏都是在係統的幫助下才知道的。就連汪二他們都不知道這批貨是送給張四伴的賄賂,漢中郡守和張四伴也不可能蠢到自爆,那這消息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而且這批貨已經被他們截走,根本沒到張四伴手裏,為什麽傳聞中卻絲毫沒有提及這一點?
    “還有一事有些古怪,”趙營低聲道,“布鋪的管事說,這些日子白布賣得尤為多。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元裏皺眉,問道:“這些白布都是被什麽人賣去的?留作何用?”
    趙營道:“都是平常百姓買走的,並不知道留作什麽用處,不過經過查探,買走白布的百姓並不是將其留作喪事之用。”
    元裏的眼皮子跳了好幾下,他敏銳地察覺到這裏還隱藏著什麽東西,當即下命令道:“你們明日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查到這些白布的用處,戌時之前回來告訴我。”
    趙營抱拳,“是。”
    第二天,趙營果然帶來了新的消息。
    這些消息多是從一些市井無賴或是遊俠兒嘴中獲取到的,這些人走南闖北,與他們交好,往往能獲得許多情報。
    店鋪發現,這些人最近總會聚在一起,活躍興奮得仿佛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一樣,試探詢問後,他們隻說最近即將會發生什麽好事,但究竟是什麽好事,他們卻閉嘴不言。
    而這些白布被百姓買回家後,用處也極其奇怪。這些人會將白布裁成一小塊係在門上,含義不明。趙營在洛陽城中一數,發現有不少人家都在門外係上了白布。
    並且越是貧困的地方,係白布的人家就越多。
    元裏想了許久也想不懂這代表著什麽意思。他一看到白布,隻能聯想到喪事,一聯想到喪事,就隻能想到最近的楚明豐之死。
    他皺著眉頭,市井無賴和遊俠兒說的好事快要發生,能是什麽好事?
    元裏隱隱有些不安。
    他揉著額角,不斷思索著。白布、百姓、好事……這都是楚明豐死了之後的動靜。
    歐陽廷說過,楚明豐一病,所有士人都被嚇的停了手。
    官宦也跟著停了手。
    洛陽迎來了久違的平靜,但這平靜,真的是真正的平靜嗎?
    那些士人真的是被嚇到停了手嗎?
    元裏動作一停,他倏地睜開了眼。
    還是說他們已經覺得威脅已經到了眼皮底下,上一個被害的能是楚明豐,下一個被害的誰知道會是誰。宦官分走了他們的權力,皇帝試圖打壓他們。他們積攢著怒火,準備給皇帝和宦官一個教訓。
    一旦楚明豐真的死亡,那便是給所有士人敲響的警鍾。
    他們會甘願受威脅下去嗎?
    元裏覺得不會。
    他倒覺得,士人會群起而反抗。
    天子不是想要打壓士人嗎?那就換個皇帝坐上皇位。
    天底下隻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如果天子不想被掀翻政權,那就將宦官打壓下去,重新重用士人。
    就像是曆史上的黃巾之亂一般。
    黃巾起義的民眾頭綁黃巾為記號,在門上寫“甲子”二字為記認,作為眾人起義的信號。而這一幕,和此時的白布係門多麽相像。
    有專家猜測過,黃巾之亂雖是農民起義,但背後黑手實則為士人階級。士人作為推手,暗中推動起農民起義,用百姓為棋子,試圖給皇帝威脅。皇帝受到威脅後,無可奈何的解除了黨錮之爭,重用士人對付黃巾賊,士人一躍解除了困境,還獲得了與之前相比更大的權力。
    而現在,會不會和那一幕曆史重疊?
    這些士人,如今是不是正在暗中推動一場起義?而這些門上係上白布的百姓,是否是起義的一份子?
    元裏胸腔內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砰、砰砰、砰砰砰。
    他說不清是在緊張還是在害怕。
    或者說是興奮?
    亦或期待?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樣,那就代表著。
    ——亂世提前了。
    而楚明豐就是讓士人下定決心提前起義的導火線。他用自己的死,逼亂了政局,要麽逼死一個皇帝,要麽逼死一群害了他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