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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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裏鼻尖冒著細密的汗珠。
    但這也隻是他的一個猜測。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元裏還是讓趙營派了兩方人馬出去。一方暗中監視門上係白布的百姓,一方快馬回了汝陽縣,看一看汝陽縣內又有多少門戶上係著白布的人家。
    汝陽縣是元裏的大本營,哪裏都能亂,汝陽縣卻不能亂。
    他再令趙營給父親元頌傳了話,隱晦地表明這些人家有可能會有異動,讓元頌從農莊調動二百部曲安置在府中,以防萬一。並讓元頌將香皂坊暫且停了,將風幹好的香皂另找地方藏起。派人隨時待在香皂坊附近,一旦有異動,立馬一把火燒了香皂坊。
    元裏有條不紊地一項項命令布下,原本有些激動的心情也逐漸恢複平靜。
    至於楚王府,元裏並不擔心。即便真有起義,洛陽內的起義軍一定會是規模最小、鎮壓最快的一方,況且還有楚賀潮在呢,即便沒有楚賀潮,楚王府這等富貴人家所養的部曲絕對不在少數。
    接下來的幾天,元裏表麵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卻一直在收集消息。
    等真正有了眉頭之後,所有的線索看起來便清晰了很多。元裏越看,越覺得就像是他猜測的那般。
    按照元裏原來的計劃,亂世最起碼還得三四年才能到來。結果如今一下提前那麽多,他多少有些沒有準備好。雖然內心深處有著隱秘燃燒著的雄心壯誌,但也有諸多擔憂。
    元裏整日愁眉苦歎,歎得楊氏都強打起精神,握著他的手來勸慰他,“好孩子,你莫要這麽傷心。豐兒打小身體便不好,如今這般也是他的造化。娘不會怪你,你也不要太過責怪自己。”
    元裏一聽就知道她誤會了,但也沒法解釋,含糊地應道:“我會的,夫人。”
    楊氏輕輕拍了拍他,疲憊地讓丫鬟扶著離開。
    元裏也回到了聞道院,在院門前,他見到了曾在楚明豐那裏見過的老奴。
    白發蒼蒼的老奴恭恭敬敬地給元裏行了一個禮,“元公子,我家大人讓我帶兩個人給您。”
    元裏一愣,老奴已經讓開,露出了身後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個長得雄壯威武,好似佝僂著脊背的野熊。麵相老實,皮膚黝黑,像田地裏最普通的農家漢子。
    另外一人倒是笑眯眯得極為和善,眼中時不時閃過精光,長得一副端正又精明的模樣。
    兩個人一齊抬手對元裏行禮,“見過元公子。”
    元裏回了禮,“二位是?”
    麵相精明的人率先開口道:“在下劉驥辛,此後仰仗元公子了。”
    另一個人也有些不善言辭地道:“在下鄔愷,許昌人士,公子有事盡管吩咐。”
    元裏看向了老奴,老奴聲音蒼老道:“鄔愷是許昌襄城縣的人,家世清白,家中隻有一個失明老母在。他相貌雖醜陋魁梧,但天生神力,勇武非常,大人覺得他是塊做武將的料子,便讓他跟在大人身邊好保護大人。”
    鄔愷自卑地低下了頭。
    元裏皺眉,有些不悅地道:“既然是武將的好料子,何必浪費在我身邊當個護衛?英雄不問出處,更何況是樣貌?你把他帶到你二公子那裏去看看吧。”
    鄔愷耳朵“蹭”地一下紅了,不安地抬頭看了元裏一眼。
    劉驥辛若有所思地念著這句“英雄不問出處”,越琢磨越是覺得這短短六個字讓他頗為熱血沸騰。在北周,察舉製被士人貴族把控的北周,縣令子弟出身都得被叫做一句寒門,資源牢牢被世代承襲的人家把控,誰能說上一句“不論出身”的話,絕對是被士人貴族群起而攻之的程度。
    這話從元裏嘴裏說出來實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但聽起來卻讓人心中豪氣油然而生,乃至對這位元公子都升起了不少好感。
    劉驥辛看到鄔愷惴惴不安的模樣,看在以後會是同僚的份上,好心為他解釋:“放心吧。二公子是北周戰神,響當當的名將。元公子不是嫌棄你,是想給你找一份更好的出路。”
    鄔愷鬆了口氣,默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老奴倒是笑了,慈祥地看著元裏,“大人便料到元公子會這麽說。大人說,正是因為他是個武將的好料子,才要將他放在元公子身邊。”
    元裏一愣,隨即細細思索起來。
    楚明豐不會說廢話,他既然這麽說一定有他的理由。元裏隻能想到,楚明豐是希望他能夠訓練鄔愷,將鄔愷調.教成一名合格的武將。
    但問題來了。
    元裏眼皮一跳。
    楚明豐怎麽知道他會訓練人。
    “那你便留在我身邊吧。”元裏最後道。
    他又看向了劉驥辛,“這位先生也是要跟在我身邊的嗎?”
    老奴道:“這個劉驥辛是洛陽本地的人,曾先後做過少府侍中、京兆尹府的謀士。此人足智多謀,能說會道,不過刁滑奸詐,有兩次背主之嫌,由元公子決定是否將他留在身邊。”
    哪怕被人當著麵說自己刁滑奸詐,劉驥辛也是笑眯眯毫無動氣的模樣,不緊不慢地道:“哎,張伯何必這麽說我?”
    他朝著元裏又行了一禮,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我隻是為了找到更好的賢主而已,不曾說過舊主的一二閑話,哪裏算得上背主之嫌?”
    元裏扶起了他,哭笑不得地道:“所以你就找到了楚明豐?”
    “並不,”劉驥辛順著他的力道起身,“元公子,我找的是你。”
    元裏露出驚訝的表情。
    老奴在旁道:“這兩人雖是大人派來要交給您的人。但大人結交他們時,特意說過是為您所收攬,他們既然還同意前來,自然是奔著您而來。”
    元裏不由好奇了。
    他雖在洛陽有了些名聲,但不過是從汝陽傳過來的孝順之名,以及托了楚王府與老師歐陽廷得來的名氣。一個小小的汝陽縣令之子,哪裏來的能力能吸引到別人投奔呢?
    劉驥辛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麽,開口道:“能讓歐陽大人迫不及待收為弟子,又讓太尉大人與京兆尹大人也滿口稱讚的人,屬實讓劉某極為好奇。今日一見公子,劉某更是折服在公子風采之下。還請元公子莫要拒絕劉某,容劉某待在您的身邊吧。”
    元裏自認為自己尚未揚名,沒有足夠嶄露頭角的表現。卻不知在無數人眼裏,他已經小有名氣了。
    尤其是他拜訪太尉大人時反而被歐陽大人收為弟子的事情,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劉驥辛做過京兆尹詹啟波的謀士,那日詹啟波回府後不斷感歎著什麽“後生可畏……沙盤……三路分擊”,或是“千裏饋糧,護送隊伍人數幾何,馬匹幾何”,這些話都讓劉驥辛升起了深深的興趣。等他聽到太尉大人毫不吝嗇地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元裏公開讚揚時,這股好奇便立刻轉化為了行動力,當即找了門路搭上了楚明豐的線。
    元裏心道果然,這人是因為他老師才來投靠他的。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不過還是歡迎人才的投奔,笑著道:“能得兩位相助,是我之幸事。”
    見元裏收下了這兩個人,老奴才道:“元公子,將軍不日便要回邊疆了。屆時,府中便拜托您了。”
    元裏立刻轉身看向他,“楚賀潮要回去了?”
    老奴點頭應是。
    元裏的表情變得微妙。
    楚賀潮連泥地裏的一個銅板都要撿起來,因為懷疑他和那批貨有關硬是跟了他好幾天。結果現在連糧都沒要到,就準備走了?
    這裏麵說沒古怪他都不信。
    這更加讓他確定,亂世即將到來了,所以楚賀潮才要在徹底混亂之前離開洛陽這個大染缸。
    他不動聲色地問:“將軍已經將軍餉要回來了嗎?”
    老奴道:“北疆有急情傳來,將軍準備提前回去。至於軍餉,將軍已經求來了一部分。”
    楚明豐一死,楚賀潮便再次上書問天子要糧。天子應當也對楚明豐的死感到滿意,也或許還有幾分可惜,這一次給糧給得分外痛快。但因為朝廷財政的問題,這一批糧最多隻能撐三個月。天子似乎準備秋收後收上賦稅再給北疆下半年的糧食。
    楚賀潮沒說什麽,帶著糧就準備走人。
    元裏不得不讚上一句這兩兄弟夠狠。
    表麵看上去,朝廷隻給了三個月的糧打發楚賀潮,楚賀潮著實太過委屈。但實則亂世將至,一旦天下亂起來,各地都會擁兵自重,拚命屯糧留作己用。朝廷本身就已貧困,到時候自顧不暇不說,他們回頭一看,發現還把僅剩的糧都給了楚賀潮,這不就是損自己之糧,補他人之庫嗎?
    那個時候,建原帝恐怕要後悔死了,他別說再去關注幽州與邊疆了,隻怕連中央軍五大營中的這一萬多人都養不起了。
    元裏忍不住悶聲笑了。
    夠壞,他喜歡。
    這麽一看,楚賀潮還是現在走了好。亂世之前將糧食運回北疆,到時候哪怕建原帝後悔了想要將糧食要回來,也無能為力了。
    元裏心中有些豔羨。
    如果可以,元裏也想要盡早脫身。亂世將臨,找個遠離京都的地方屯兵屯糧才是正道。俗話說得好,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
    但他身為楚明豐的“妻子”,在楚明豐剛死之後是怎麽也無法拍拍屁股就跟著小叔子離開的。更何況元裏還未立冠,還未出仕。對天下人來說,他元裏屁都不是。沒個正兒八經的舉孝廉出身,還想要和各位群雄在亂世並肩而立?
    說笑呢吧。
    元裏需要做的,就是留在洛陽穩住後方,斂財屯糧,等待兩年後立冠出仕,正兒八經地站在政治大舞台之上。
    想到這裏,元裏也不再可惜。他笑著點頭,“那我便去給將軍準備準備送行的東西吧。”
    元裏將鄔愷與劉驥辛安排在了聞道院,吩咐林田好好照顧他們之後,就去準備給楚賀潮的東西。
    很快,就到了楚賀潮出行的那一天。
    騎兵和大軍糧食已運到洛陽城外。楚賀潮和楊忠發又穿上了他們來時穿的那身風塵仆仆的盔甲,他們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經過一個月的休養生息,這一匹匹戰馬洗去了血跡和塵土,蠢蠢欲動地刨著地麵,想撒開蹄子就跑。
    冷色的盔甲刀槍閃著鋒利的寒光,楚賀潮穿上盔甲之後更顯高大冷厲,威勢駭人。他牢牢牽住韁繩,繩子在他手掌之中纏繞了幾圈,殷紅的披風托在馬背之上,楚賀潮側身看著王府門前的眾人。
    太陽從東邊冒頭,讓這一群人斜斜投下肅殺的影子。
    剛剛送走了一子,又要送走二子。楊氏低頭擦著眼角,強撐著露出笑顏,“辭野,你要多加小心,一路平安。”
    楚辭野低頭看著她眼角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薄唇緊抿,忽然俯下身子,陰影投下,凝視著楊氏低聲道:“母親,不如您和父親跟我一同回到幽州。”
    楊氏毫不猶豫地道:“不,豐兒死在這裏,我怎可拋下他去往幽州……”
    這句話說完,楊氏才反應過來,眼神閃躲地避開了楚辭野的視線。
    楚賀潮一動不動。
    在元裏以為他被楊氏的話傷透了心時,楚賀潮才緩緩直起了身,麵上的神色變也未變,平靜地朝元裏看來。
    眼神古井深潭般幽靜。
    元裏收回心神,對他抿唇一笑,“將軍一路順風,我為將軍準備了不少東西,將軍經過汝陽縣時便能看到,想必將軍能夠用得上。”
    楚賀潮問:“什麽東西?”
    元裏笑得神秘,“將軍看到便知道了。”
    楚賀潮摩挲著韁繩,忽然問道:“嫂嫂想在洛陽多待上幾年?”
    元裏頷首,“沒錯。”
    楚賀潮突然笑了,這個笑意難得沒有冷嘲之意,他慢條斯理地說著,“可是,我卻覺得我還差一樣東西,嫂嫂沒有給我帶上。”
    元裏沉思良久也沒想出來沒帶上什麽,他困惑地問道:“將軍,是什麽?”
    春風忽地襲來。
    簌簌風聲吹起衣袍,鼓起將軍猩紅披風。塵土迷眼,元裏的長發被後風猛得吹向身前,他閉上眼睛,任由黑發與束帶拍打在臉側。
    但下一刻,腰間忽然纏上來了一根粗黑的馬鞭。陰影遮擋,有力結實的臂膀俯下,元裏一陣天旋地轉,忽地鼻尖抵住了堅硬的胸膛。
    馬匹忽然興奮地撕叫一聲,抬蹄子就跑。
    劇烈的顛簸傳來,男人身上的戰場沙塵味跟著傳來。
    楚賀潮雙手圈過元裏,像鐵牢一般讓元裏無處可逃。
    “嫂嫂,”炙熱的呼吸打在元裏頭頂,“不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