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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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忠發千辛萬苦拖慢了追著元裏而來的人, 等他們到達屯騎大營時,就看到元裏和楚賀潮正有說有笑。
    元裏對楚賀潮的笑意溫和,舉止有禮。稀奇的是楚賀潮對元裏也是尊敬有加, 進退有度, 顯得很是耐心。這麽一瞧, 人家明晃晃的叔嫂好關係,倒像是楊忠發剛剛看到的他們在馬上打起來的那一幕像是錯覺一樣。
    楊忠發使勁揉了揉眼,被楚賀潮的模樣驚得合不上嘴,他撓撓頭去找袁叢雲和韓進,“這是什麽情況?”
    韓進是楊忠發的副將,袁叢雲則是楊忠發的同僚,他們同屬楚賀潮麾下。這兩人被楚賀潮派到了屯騎大營裏看著兵馬,一是日常督促士兵訓練免得懈怠,二是免得士兵被屯騎大營的校尉勾走。
    韓進比他還茫然, 兩手一攤,“大人, 屬下也不知道。將軍帶著嫂子一過來就是這副樣子,我都沒見過幾次將軍這麽禮賢下士的模樣,嚇人。”
    袁叢雲咳了咳, 朝元裏揚了揚下巴,“那就是小閣老的夫人?”
    “是,但元公子喜歡別人叫他公子, ”楊忠發咂咂嘴,“你們趕緊改改口,別喊什麽嫂子小嫂子了, 將軍說了, 以後就指望著元公子給咱們提供軍餉呢!”
    袁叢雲感慨萬分, “沒想到小閣老死後,接著頂上去就是他的夫人。楊忠發,我並非不喜這位元公子,隻是有些事我必須要問問你,你老老實實地答。這元公子到底能不能擔起這麽大的擔子?這可是十三萬大軍的後方,是十三萬士兵加上我們的命!可不是什麽兒戲!”
    “叢雲啊,看將軍那態度,你還不明白嗎?”楊忠發拍拍袁叢雲的肩膀,“這位若不是有真材實料,咱們將軍能這麽彬彬有禮?”
    說完這句話,楊忠發的表情微微古怪,低聲補充道:“也不是多彬彬有禮吧……將軍沒經過元公子的同意,直接把人給擄來了。”
    另外兩人吸了口子冷氣,同樣低聲道:“當真是擄來的?”
    楊忠發一言難盡地點了點頭。
    袁叢雲,“……將軍這事做的可真是,唉。”
    朝廷把給楚賀潮的軍餉都放在了屯騎大營前,但因為知道楚賀潮自己帶了一千兵馬過來,竟然直接拍拍屁股不管了,隻把糧食放下,卻沒派一個民夫前來運糧。
    軍餉不是漢中貪官那般的古董字畫、金銀絹布,而是實打實的一袋袋糧食,十三萬大軍一個月的口糧也要九十萬石,這些糧食裝車後便是長長一條隊伍,對一千騎兵來說,著實有些困難。
    但楚賀潮像是早已猜到會這樣一般,命令一下,所有騎兵便將軍餉中不需要的輜重拆下,扔在了屯騎大營前,帶著能帶動的所有東西上了路。
    浩浩湯湯一行人便往汝陽縣趕去。
    元裏回頭可惜地看著那些被拋掉的東西,“將軍來洛陽的時候怎麽沒多帶些騎兵?”
    楊忠發歎了口氣,“元公子,不是我們不想帶,這已經是我們能帶來的所有了。”
    “戰馬難尋,騎兵難訓。北疆糧食不豐,找出這些身強力壯的騎兵與戰馬,已經很不容易。”
    如今的馬具還沒有腳蹬,練習騎馬的士兵常常會死於馬蹄之下。元裏早已想著等有了足夠的後盾支持後,將能夠大幅度提升騎兵戰鬥力的腳蹬搞出來。他若有所思,等到了幽州,這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元裏問楚賀潮,“將軍麾下騎兵一共有多少人?”
    楚賀潮:“五千。”
    五千啊。
    不錯,比元裏想的要多一點。
    沒過多久,郭林與林田分別帶著劉驥辛和鄔愷追上了大部隊,見到元裏平平安安的模樣後,他們才鬆了一口氣。
    元裏同他們表明了自己將會前往幽州,溫聲詢問劉驥辛和鄔愷,“兩位若是不想跟我前去北方,我自會為兩位找好去處。”
    鄔愷與劉驥辛對視了一眼。
    劉驥辛轉頭看向拉得極長的運送車輛與泱泱騎著戰馬的騎兵,眼中精光一閃,當即行禮道:“劉某既然跟隨了公子,自然會隨公子赴湯蹈火。”
    鄔愷反倒猶豫了好一會,最後掙紮一般地看向元裏:“公子,若我走了,家中老母無人照料,我心難安。”
    元裏當即道:“你若是放心得下我,我這就派人將你的老母接到汝陽,由我家中供養,定會讓她衣食無憂,安享晚年。”
    鄔愷大大鬆了一口氣,抱拳堅定道:“我也追隨公子同去。”
    劉驥辛趁機請求帶著妻子兒女同去,他妻子兒子身體康健,可以承受得住路途跋涉,元裏便準了。
    路上,劉驥辛有心想要展露幾分能力,他騎著馬繞著長隊轉了幾圈,回來後就對元裏道:“公子,那批糧草不對。”
    聞言,不止是元裏,楚賀潮及其大小將領一起朝劉驥辛看去,“哪裏不對?”
    劉驥辛半點不慌,不卑不亢道:“糧裏摻雜了不少陳穀。”
    袁叢雲緊繃的神經頓時鬆了下來,他道:“這事我是知道的。雖是陳穀,但那些穀子尚且沒有發黴,還可以吃。朝廷如今也拿不出新糧了,即便有新糧,也不會給我們。”
    劉驥辛掏出一把糧食給他們看,“非也。若是隻是陳穀,劉某自然不會特地拿出來說。但請公子與諸位大人看,這陳穀並非尋常的陳穀,而是用水泡過的陳穀。”
    眾人一驚,楊忠發臉色驟變,搶過他手中的陳穀就送入了口中,轉瞬便黑著臉道:“他說的是真的。”
    袁叢雲不敢置信,他也拿過陳穀嚐了嚐。幾瞬後,他沉默了一會,眼睛都要燒紅,當即怒罵一句,“狗娘養的!老子去找朝廷!”
    楊忠發陰沉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人調轉馬頭就要走。
    “站住。”楚賀潮麵無表情道。
    袁叢雲和楊忠發猛地停在原地,他們咬牙良久,才轉身駕馬走了回來。
    “你們去找朝廷,找誰?”楚賀潮扯唇冷笑,“朝廷能給你們換糧?你們有時間和朝廷耗?”
    袁叢雲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這些糧食是我親自檢查的,將軍,末將甘願受罰。”
    楚賀潮道:“回去再罰你。”
    說完,他看著洛陽的方向,握著馬鞭的手一下下漫不經心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手心。
    一股肅殺之氣從不輕不重的動作中油然而生
    樹影明暗光斑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上,鞭子擊打.黑皮手套的響聲讓楊忠發幾個將領瞬間繃起了皮,頭皮發麻。
    “嫂嫂,”楚賀潮突然道,“你說會是誰下的手?”
    元裏跟著朝洛陽的方向看去,嘴裏吐出兩個字:“宦官。”
    他不僅猜是宦官,他還能猜出宦官這麽做的原因。
    宦官並非是猜出來了漢中貪官的貨物是被元裏所劫,亦或者是楚明豐暗中一手推動的針對他們的大清洗。而是單純的,隻是因為在楚明豐下葬那日被楚賀潮落了麵子,才用這種辦法坑害楚賀潮出一口氣而已。
    他們隻是想要出一出氣。
    多麽可笑又多麽荒唐的理由啊,但這就是現實。
    元裏眼中有東西逐漸沉澱下來。
    以往在書裏看到類似的事情時,他隻覺得著實可笑滑稽,覺得這些宦官實在是蠢笨貪婪,鼠目寸光。但當真實遇到這種事時,元裏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滔天的憤怒。
    和深深的無力感。
    隻是因為他們想要出氣。
    所以北疆十三萬戰士的口糧不知有多少被泡了水。
    可笑,當真可笑。
    楚賀潮倏地抓住了馬鞭,指骨發出駭人的聲響,“嫂嫂高見。”
    楊忠發怒道:“那群閹人——”
    他猛地握拳憤憤地砸了大腿一下。
    元裏表情平靜,他看向了劉驥辛,主動詢問:“劉先生可有什麽辦法能阻止這些糧草的損害?”
    劉驥辛自謙道:“劉某不敢當。阻止損害說不上,卻有一個彌補的好法子。”
    楚賀潮側眸,也看向了劉驥辛。
    劉驥辛神秘一笑,“既然這陳穀路途中便會發黴,那便在它發黴之前換給他人,豈不兩全其美?”
    楊忠發粗聲粗氣,“這怎麽能換得出來!這些糧食少說也有十幾萬石,這要是一家家的換,那得換到明年去了!”
    “哎,大人慢慢聽我說,”劉驥辛搖搖頭,笑眯眯道,“我們要換,自然不找普通百姓換糧,要換,自然是和宗族豪強換。”
    宗族豪強和門閥世族可不一樣。宗族豪強有雄厚的財力、大量的土地和為他們幹活的佃農,他們是真正的土財主,卻不一定有知識和官身的人。而門閥世家則是財力、權力、知識集於一身的政治官僚體。劉驥辛不敢動世家,卻敢慫恿楚賀潮去欺負豪強宗族。
    自古打仗,缺錢缺糧了都是從豪強那裏搜刮而來的,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不過也得有個由頭,否則他們真跟土匪無異了,於名聲不好。
    劉驥辛款款而談,“諸位大人都是北周的將領,北疆士兵也是我北周的士兵。如今國之重臣、國之邊防重軍無糧可吃,拿著還能吃的陳穀去與他們換一些尚可存放久一些的陳穀或新糧,這有什麽為難的?家國大義在前,想必這些宗族豪強也曉得體諒諸位大人與邊疆大軍,定會欣然與我等交換新糧。咱們一路前往北疆,途徑鄴州、翼州等地,豪強宗族數不勝數,我等直接拉著車馬士兵經過他們門前時短暫停留片刻換糧,如此省時又省力,不會耽誤多少時日,豈不美哉?”
    把兵馬拉到人家門口敲門換糧?這跟武力逼迫、明著搶有什麽區別!
    但袁叢雲不由讚道:“好主意!”
    楊忠發也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文人啊,做事非得扯個由頭。強買強賣都能說國家大義,哈哈哈哈,不過我甚喜歡!”
    劉驥辛但笑不語,撚著胡子看向元裏和楚賀潮。
    他很擔心會在這兩位臉上看到不喜或者拒絕的神色,但還好,元裏和楚賀潮都不是迂腐純善蠢笨之人,見他們兩個人都是微微笑著的模樣,劉驥辛也就放心了。
    楚賀潮一錘定音道:“就這麽辦。”
    次日上午,一行人終於到了汝陽縣。
    趙營正帶著人等在汝陽縣門前,遠遠看見軍隊前來便打起了精神。隻是軍隊快要走到他麵前時,他卻看到了混跡在其中的自家公子!
    趙營驚愕,連忙上前行禮。元裏讓其餘人暫且在城外等他,一人下馬吩咐了趙營幾句,趙營匆匆離開。
    元裏又招過汪二,“你是否願意與我同去北疆?”
    汪二毫不猶豫道:“大公子去哪我就跟著去哪,絕無二話。”
    “好!”元裏道,“那就去把你的馬匹和玄甲一起拿來吧。”
    事不宜遲,元裏用將近一天的時間征集到了他所有要帶走的東西,又將需要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給了元頌。
    索性汝陽縣在元裏的幹涉下,百姓們過得足夠安寧,從沒想過起義造反。經過排查後,並沒有發現多少門上係白布的人家。
    元裏最後匆匆拜別父母親,回到了汝陽城外。
    這時,早已在城外等了一天的將領們已然等得不耐煩了。
    袁叢雲很著急,每多浪費一日功夫就要多損耗許多糧食,他對元裏不甚了解,也不怎麽信任,急得嘴上燎泡,猶帶不滿地問道:“元公子怎麽還沒來,這都已經快一日了啊!什麽事需要吩咐這麽久?”
    楊忠發也等得心中焦躁,“對啊,元公子怎麽還不出來。”
    話音剛落,他們就看見元裏帶著一眾車輛和民夫走出了汝陽城門。
    眾人起身走過去,抱怨的話還在嘴裏,還沒說出口,就看見車上裝的一袋袋鼓囊囊的糧食。
    一些米粒灑落在車板上,白胖的大米粒晶瑩得泛著瑩白的光。
    眾人直接看直了眼。
    這竟然都是一車車的糧食,還是嶄新的新糧!
    當幾輛車與幾十人走出來時,袁叢雲和楊忠發還能維持冷靜。但等十幾輛車和幾百人走到他們麵前時,兩個人徹底說不出來話了,呆愣愣地看著車輛上的大米和後麵跟著的人。
    “我的老天爺啊。”副將韓進喃喃地道。
    元裏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眾人頓時目光灼灼地看了過去,想問這些糧食是不是一起運向北疆的,卻因為剛剛的焦躁抱怨,臊得一個個不好意思開口問。
    但楚賀潮問了,他聲音緩和極了,“嫂嫂,這些糧食是?”
    “一同北上的糧食,家中能挪用的餘糧我都拿出來了,”元裏輕描淡寫地笑了,雙手背在身後,身姿筆挺極了,“又調了三百部曲與我等一路護送糧食到北疆,北疆戰士們也能輕鬆一些。”
    袁叢雲深呼吸一口氣,忽然大步上前,認認真真地俯拜道:“元公子大義,袁某佩服。”
    元裏扶起他,“袁大人不必著急,這之後還有東西呢。”
    袁叢雲不由往汝陽城中看去。
    元裏隨意地拍拍手,片刻後,踏踏馬蹄聲響起,三十匹被養得油光水滑的駿馬悠悠走出了城門。
    這三十匹駿馬各個俊美而矯健,睥睨著人的眼神從容,一看就是絕好的馬料喂養而成。
    楊忠發不由眼睛一亮地讚道:“好馬!”
    元裏道:“楊大人既然喜歡,我便送楊大人一匹,大人盡管上前挑去。”
    楊忠發大喜,連忙謝過元裏,大步跑向了馬群。
    韓進也厚著臉皮湊過來道:“元公子,不知道末將可否去挑一匹馬?”
    元裏哈哈大笑,“大人自去便是。”
    他如此大方而爽利,讓韓進既樂得笑出了牙豁子,又後悔先前等待元裏時心中升起的諸多不滿。他結結實實對著元裏行了一禮,舉止恭敬,也跟著上前挑馬去了。
    元裏還主動跟袁叢雲道:“大人若是有看中的馬匹,也盡管去挑上一匹。”
    袁叢雲臉皮滾燙,連忙擺手。等走遠了之後,他又忍不住跟其他人誇道:“元公子真是高義啊。”
    元裏對他越是熱情,他便越是愧疚,就越是覺得元裏人品高潔,對其讚不絕口。
    楚賀潮見狀,走到元裏身側,看著在馬群中挑來挑去的楊忠發與韓進二人,低聲道:“嫂嫂厲害。”
    元裏側頭,對著他心照不宣的笑了。
    戰馬還不是最後的東西。
    當趙營汪二一批人將漢中狗官的貨物拉出來時,眾人才真真正正是大驚失色。
    金銀財寶、絹布字畫,樣樣珍貴的東西被藏在木箱之中,每一樣都價值萬千。元裏一個個帶著他們看過這些東西,把幾個將領給看得連連吸氣。等看到那十幾箱金燦燦的黃金時,袁叢雲腿都軟了。
    幾位將領同時升起一個想法。
    財神爺,這絕對是財神爺!
    怪不得將軍對待元公子如此客客氣氣,他們也恨不得將元公子給供起來啊。
    知道一些內情的楊忠發目光呆滯,他不敢相信這批貨竟然真的在元裏這,“我的娘哩。”
    他立刻去看楚賀潮,登時看到楚賀潮冷冷勾起的唇角。
    隱隱有些怒火,又強忍著不發作。
    楊忠發打了個寒顫,連忙轉過眼,心中更加佩服元裏了。
    連將軍都能糊弄過去,糊弄過去了還敢在此刻大大方方當東西拿出來,元公子此人真是實打實的厲害。
    也實打實的勇猛。
    元裏不忘試探楚賀潮的底線,他故意問道:“將軍,這份大禮你喜不喜歡?”
    “喜歡,”楚賀潮嘴角下壓一瞬,又扯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嫂嫂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但他能說什麽?
    還不得乖乖感謝元裏將貨拿出來。
    至此,元裏終於整理完了所有行囊,日頭西移,晚色越沉。
    兵馬農夫拿起東西,元裏翻身跨上馬背,眾人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
    在殘陽隻剩最後一絲餘暉時,元裏轉過了頭,看著路盡頭小如拳頭的城牆,以及城牆上兩個小篆:汝陽。
    再見了,汝陽、父親、母親。
    等我再次歸來時,望那時已是平定天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