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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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裏無聲苦笑, 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剛剛的那一幕被他心大地拋在了腦後,全心想著楚賀潮此時問出這句話的目的何在。
楊忠發丟的貨,元裏確實不知道在哪。
托楚賀潮步步緊隨的福, 他雖然懷疑汪二和那批貨可能會有關聯,但根本沒有時間來查證是否如實。
“楊忠發丟了什麽貨?”
元裏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柔和, 合著雨聲, 如泉水入春溪,“將軍與楊大人總與我說丟了批貨, 但是貨是什麽時候丟的, 怎麽丟的,貨物又是什麽, 卻一概沒有告知我。楊大人說這批貨是軍餉, 按我朝律法,盜劫軍餉、攔截百裏加急信件乃是死罪, 甚至會株連九族, 連累旁人。我實話實說,將軍, 我沒有那麽大膽子派人截取軍餉。”
元裏歎了一口氣, “將軍既然軍餉被偷,怎麽不上報朝廷, 帶著兵官大肆搜尋?”
這正是元裏想要瞞著楚賀潮獨自去見汪二的原因。
如果汪二真的帶著災民劫持了軍餉, 那必然就是死罪, 甚至連收留災民的元裏一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可楚賀潮卻偏偏選擇秘而不發,暗中探查。
要麽他是確定截貨的人與元裏相關, 看在元裏是他“嫂嫂”的份上, 他才選擇如此低調行事。
要麽就是這一批貨物根本就不是什麽軍餉, 且來路不明。哪怕是楚賀潮,也隻能窺間伺隙。
按照楚賀潮這冷酷無情的脾氣,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後一種。
元裏甚至升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楚賀潮沒準也是和那些災民一樣,是準備做一次搶走這批貨充作軍餉的土匪行當!
狹窄的小木屋中,角落屋簷漏著雨水,滴答滴答。
元裏看不清楚賀潮是什麽表情,寂靜之中,男人的手指好似在輕輕敲著大腿,思索著他所說的這些話。
良久,楚賀潮終於開了口,他淡淡地道:“那批貨是古董字畫,黃金絹布。”
這絕對不會是正常的軍餉,楚賀潮告訴元裏這句話,相當於已經承認那些災民非盜劫軍餉了。
元裏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更加從容,“我想問一問將軍,這批貨若是運到北疆,能供北疆十三萬士兵多長時間的口糧?”
楚賀潮道:“勒緊褲腰帶,夠吃兩個月。”
“那兩個月後呢?”元裏追問。
楚賀潮冷聲,“我回洛陽便是為了軍餉而來,朝廷即便是拖,也不會再拖兩個月。”
元裏步步緊逼,“如果朝廷當真不撥糧呢?”
楚賀潮冷笑一聲,剛想要說些什麽,又聽元裏道:“或者是撥了糧,卻又隻有以往軍需的三四成呢?”
楚賀潮沉默了。
“將軍,您身處北疆,比我知道千裏饋糧的艱難,也知道後勤運輸補給有多麽重要,”元裏琢磨著從哪裏切入,一字一句都格外慎重,“前方輕型戰車數輛、重型兵車數輛,車輛盔甲都需要保養補給。軍隊十三萬戰士的口糧、器材物資的供應、軍官的用度,光這些每日就要耗費千金之數。”
元裏頓了頓,沉聲繼續道:“軍餉運送北方,兵器、車輛、紮營物資、牛馬草料……從裝車開始,一路運送的護送隊伍與馬匹牛羊等畜生同樣會耗費一部分的軍需,而送糧之路也並非一帆風順。車輛的損壞,馬匹的疲病,敵軍的騷擾,盔甲、箭弩、戟盾、蔽櫓都需要及時補充。最終運到軍前的軍需,至少要損失十分之六。即便一年隻為北疆送軍需一次,耗費也極為巨大。而這,還不包括各級官員一層層中飽私囊,以及軍需官監守自盜。”
最後一個字落下去時,元裏的聲音已經壓得極低,若不仔細聽,恐怕要被風雨所掩蓋。
楚賀潮眼中閃過驚異的光彩,他不由坐直了一些,在黑暗中沉沉盯著元裏的方向,“你怎麽知道這些。”
元裏把早已準備好的借口拿出來道:“家父為我請了一位並州老兵做武師父,他曾經做過千裏饋糧的護送隊伍。”
楚賀潮不知信還是沒信,“你想告訴我朝廷不會對我北疆的軍需如此上心?”
元裏忍著沒翻白眼,楚賀潮明顯是明知故問,“您覺得呢?”
楚賀潮笑了兩聲,含著嘲諷之意,沒有說話。
“將軍若是覺得朝廷會上心,就不會緊抓著那批貨物不放了,”元裏道,“您是位好將軍。可我要在這裏仗著嫂嫂的輩分說上將軍兩句。”
楚賀潮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嫂嫂請說。”
元裏咳了咳嗓子,就聽到男人拿起了杯子,喉結吞咽茶水的聲音接著響起。他本來就渴,忍不住跟著咽了咽口水,“將軍,勞煩遞給我一杯水。”
楚賀潮摸了摸桌上,整個桌上喝茶的隻有他用過的這個杯子。他隨便用壺裏的涼茶敷衍地洗了下杯子,倒了一杯水遞給了元裏。
等喝夠了水,元裏抹抹嘴,擺正長輩姿態,“將軍,你如果沒有做好以後的打算,就算找到了那批貨也隻是拆了西牆補東牆。如果這批貨充作軍餉用完了,之後還是不夠,將軍還準備再搶一次嗎?”
“嫂嫂說得是,”楚賀潮難得很有耐心地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態,“弟弟愚笨,嫂嫂可有妙計?”
元裏沒說有還是沒有,而是改口問楚賀潮楚王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戶,一年能生產多少稻穀。
楚賀潮吐出兩個字,“幽州。”
元裏眼眸倏地睜大。
楚王的封地竟然在幽州!
幽州是天下最東北的地方,地處偏遠,地形又極為險要,因此朝廷政令難以在此處傳達,極易滋生地方割據勢力。又因為幽州與北部接壤,所以經常會受到來自森林和草原的少數部落的侵犯。在北周中原百姓們的眼中,幽州隻是一個落後貧瘠,偏遠而危險的地方,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不比陰曹地府好上多少。
幽州是楚王的封地,就頂在北疆之後,這分明是絕好的養兵條件,但看楚賀潮的困境,顯然幽州完全無法供出給他的軍餉。
但元裏卻知道,隻要翻開地圖,就能明白幽州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形勝之地。
幽州北部就是燕山山脈以及壩上高原,西部則是關溝與太行山,東邊就是海上資源豐富的渤海。
向東北方向穿過遼西走廊,就是一望無際的東北大平原。
幽州雖有山脈天險,但內裏卻有一塊很大的平原。且又有巨馬、桑幹等河流,既可以種糧食,又可以畜牧,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塊非常重要的養馬地。
隻要能夠利用得當,幽州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國家的大糧倉,絕對不會出現缺少糧食的情況。
中原人不了解幽州,因此而輕視了幽州,但幽州卻有著撼動中原政權的力量。如果是忠臣良將,利用好幽州的這些條件,那絕對是一道很好的防護牆。但如果天下一旦大亂,幽州就是一個絕佳的謀反好地方。
又能用天險防禦,又能衝鋒作戰,非常適合和匈奴鮮卑打長久戰。
這麽好的地方,楚賀潮竟然還落魄到了要上洛陽來要糧,元裏頓時有一種寶物蒙塵,恨鐵不成鋼的急切,都開始替他著急了。
“你……”元裏欲言又止,歎了一口又一口氣。
不過也不怪楚賀潮。
幽州雖好,但現在卻是一個沒有被開發出來的貧困地。再加上楚賀潮常年駐守北疆,楚王府一家又留在洛陽,又怎麽能發現幽州的種種好處?
不過元裏想和楚王府合作的心卻更加堅定了。
他想要成為楚賀潮軍隊的後勤,從而在楚賀潮的軍隊中擁有話語權。此時天時地利人和,元裏毫無疑問要把握機會。
楚賀潮被他歎得皺起了英挺的眉頭,“嫂嫂?”
“……將軍所說的那批貨,我會幫將軍留意。”元裏道。
楚賀潮眉頭緊鎖,元裏的話明顯還沒說完,結果就把他釣在這麽不上不下的位置了?
他還想要問些什麽,就聽見元裏小小地打了幾個哈欠,團著被子又回到了床榻上。
動靜窸窸窣窣,楚賀潮的視線雖然蒙在一片黑暗之中,但聽覺卻格外敏銳。他能夠從這些聲音中“看到”元裏的一舉一動。
楚賀潮才想起來,他的這個嫂嫂如今還沒立冠,還缺著覺呢。
屋內逐漸安靜了下來,有幾隻蚊子嗡嗡地在楚賀潮耳邊飛著,聲音吵鬧得楚賀潮心煩意亂。
元裏還要團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楚賀潮卻覺得屋子裏悶熱而潮濕。
本來就火氣大,現在更是熱得出了一身汗珠。
楚賀潮平靜地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剛剛和元裏談了那麽多話,他麵上雖不緊不慢,遊刃有餘,實則一直沒平靜下來過,隻是仗著黑暗,任由內火燒著肺腑,支著褲子耍流氓。
楚賀潮一向這麽難弄,一旦起來就很難消下火氣。但也不至於這麽衝動,被人摸兩下就這麽激動。或許是春季燥熱,弄得他也有些上火。
元裏的呼吸聲緩慢平和,一聲接著一聲,比蚊子聲還要讓人心煩。
楚賀潮拿著茶壺對嘴喝了半壺,揚著脖子靠著椅背,麵無波瀾。
片刻後,他伸手探去。
半晌,一股濃烈的腥臊味兒傳開,楚賀潮脊背一鬆,粗重呼吸一懈,脫下腰間纏著的衣物,快速地把東西擦了擦。
毀屍滅跡了個幹淨。
楊忠發從漢中便開始盯著這批貨物,一路除了災民外便沒有見到其他的人。即便再不可置信,楊忠發斷定這批貨物是被漢中逃難的災民所劫。
但普通災民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這批人身後定有主使。他們很有可能和楊忠發一樣,從漢中開始便盯上了這批貨物。但漢中的災民實在是多,且奔往四處,猶如泥鰍入河,難以捉到其蹤影。
不過這兩日,楊忠發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有許多四散開來的災民慢慢在趕往汝陽縣去。
上一日貨物剛丟,下一日災民便有異動。楊忠發不信這其中沒有聯係,他派人潛行入汝陽縣中,果然在汝陽縣的市集上發現了幾匹來自漢中的布匹。
這幾道布匹色彩豔麗,金絲勾勒雙麵紋繡,極其珍貴。想必劫走貨的人也知曉這些布匹必定不能留予己用,才用極低的價格將其賣到了布店之中。
這樣狡猾且不露痕跡的做法,簡直讓楊忠發恨得牙癢癢。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楊忠發也確定了搶走他們貨物的人便在汝陽,但汝陽內有三方勢力,陳氏、尉氏、王氏,還有一方縣令元府。一個小小的縣,各種勢力盤根交錯,任憑楊忠發如何探查,都探查不出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楚賀潮將他杖責三十,煞氣沉沉地帶人直奔楚王府而來。
在見到堂中一身婚服的元裏時,楚賀潮便想起了他汝陽縣令公子的身份。這樣的巧合無法不令楚賀潮多想,從第一句話起,他便開始有意試探起了這位新“嫂嫂”。
楚賀潮來者不善。
元裏心中不解,措辭謹慎,“將軍想必記錯了,我與將軍不過初識,哪裏送過你什麽大禮。”
楚賀潮扯唇,“嫂嫂真是貴人多忘事。”
元裏長著一張瞧著便會讓人放下戒心的臉。
他的氣質溫和,眼神清亮,笑起來時如春草柳枝,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
但這樣的人,非但沒有洗去楚賀潮的懷疑,反而讓他更加防備。
元裏嘴角笑容變得僵硬。
楚賀潮長得健壯,三月的天氣,還有蜜色的汗珠順著他的鬢角滑落,這張臉的輪廓深邃,清晰分明,雖然在笑,卻沒有絲毫笑的模樣,俯視著看元裏的眼睛冷得如同臘月寒冰。
元裏收起笑,直接道:“將軍有話不妨直言。”
楚賀潮毫無意義地冷冷一笑,轉身朝著楚王與楊氏行了個禮。楊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二兒子,她眼中就是一紅,正要說上幾句話,身旁的丫鬟低聲提醒道:“夫人,吉時快要到了。”
楊氏連忙用手帕擦拭眼角,勉強笑道:“辭野,你兄長臥病在床,就由你來代兄拜堂。”
楚賀潮沉默幾秒後道:“我倒是可以。”
說罷,他轉過身,又是一陣血腥味浮動,他居高臨下看著元裏,“嫂嫂應當不會介意?”
元裏腦袋隱隱作痛,道:“自然不會介意。”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得罪過楚賀潮了。
但自從穿越至今,元裏從未離開過汝陽縣。他和這位凶名赫赫的將軍本應該毫無瓜葛才對。
這麽一看,就隻能是楚賀潮腦子有病了。
楊公公在一旁賠笑道:“二公子,奴才帶您去沐浴再換身衣物?”
楚賀潮身上還穿著盔甲,配著刀劍,一身的風塵仆仆,將這成親的喜慶事也硬生生染上了一層煞氣。哪有這般拜堂的新郎?
“不必了,”楚賀潮撩起眼皮,“再晚,就誤了嫂嫂的吉時了。”
他每次一叫“嫂嫂”,元裏便微不可見地眉頭一皺,聽得渾身不舒服,“將軍喚我名字就好。”
楚賀潮笑了,“嫂嫂,這於理不合。”
“嫂嫂”兩個字被他特意念重,好似從舌尖硬生生擠出來一般,帶著股恨不得將其咬碎成肉塊的狠意。
元裏也是男人,他被挑釁的升起了些內火,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托大叫將軍一聲弟弟了。”
北周的習俗便是如此。楚賀潮是元裏的小叔子,但小叔子大多用於書麵語,日常人家稱呼便是跟著丈夫喚兄弟。即便元裏小上楚賀潮許多,但叫上這一聲弟弟卻是沒有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