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在女仆長的指引下離開了那座城堡, 在城主府的庭院中七拐八拐，才終於抵達了城主日常辦公所在的地方。
    比起鮮花團簇的花壇，城主府內的設施最常見的反而是訓練的場地。不過是幾步路的功夫, 斯科特就看到了好幾個在決賽之中眼熟的東厄城選手——
    劍士們正興致勃勃地和那些駐紮城主府的守衛軍比劃著招式，小魔法師們則待在不遠處的陰涼下, 有的身上已經更換了守衛軍的標識。
    看來, 不止一個人在和黑暗亡靈的戰鬥中覺醒了新的勇氣。
    不知道理查德有沒有實現他當初的願望——斯科特還記得那位“前海膽頭”少年參加學院競賽的目標，正是獲得加入守衛軍的機會。
    不過······
    在進入新的城堡前，斯科特又掃了一眼身後的訓練場們。他一路上並沒有看到轉學生們的身影, 不知是這些來自中心城的人自恃身份，還是······
    將這個發現記在心裏，斯科特來到了城主所在的辦公室門前。
    “斯科特？”
    斯科特還沒來得及推開大門, 克萊因院長就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你終於醒了？這一覺睡得時間可不算短, 不過卻是夠巧。”
    克萊因一邊說著, 一邊將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麵。這一次，是真正的克萊因先生站在這裏。
    “峽穀的事已經處理好了嗎？”少年歪頭看他。
    看起來並不可靠的成年人思索了一下，接著給出了一個一點也不可靠的回答：“啊······算是處理好了吧？”
    在眼前的灰發男孩眼神變得更鄙夷之前, 克萊因院長及時地踹開了城主辦公室的大門。
    “砰！”
    木門重重地拍在牆上, 將辦公桌後走神了的男人驚了一跳。
    “克萊因, 你怎麽又不好好開門——哦？是斯科特？”
    城主注意到了站在後麵的少年，立刻將注意力從討人嫌的老朋友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休息的還好嗎？”他關切地問道, “聽說瑪麗安跑去找你了, 應該沒有給你添什麽麻煩吧？”
    明明長著濃密的胡須，但對方表現的卻並沒有外在那麽冷淡。
    “沒有, 瑪麗安小姐隻是來找我詢問委托的事情, 這不算是麻煩。”斯科特回答說。
    “委托嗎？原來是委托······”城主點點頭, 剛想要將話題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是說，瑪麗安之前委托你的事情？”
    斯科特點了點頭。
    這一次，輪到城主這唯一的辦公室陷入沉默了，就連克萊因院長都驚訝地睜大了眼——他也知道瑪麗安那小孩跑去找斯科特委托了什麽事。
    這樣說來的話，難道說斯科特真的找到了······？
    轟隆一下，
    椅子在地麵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響，高大的男人從辦公桌的後麵站起身來，高達兩米的身軀憑空給人一種壓力十足的壓迫感。
    “孩子，你是說找到了達蓮娜的遺物嗎？”他緊緊地盯著斯科特。
    斯科特手腕一抖，以行動作為回答——一個熟悉的手環出現在了他剛剛還空無一物的腕間。
    這是昨日斯科特專程向城主請求休息室的目的之一，
    這種事本不該由城主親自安排，但隻有在那種情況下，他才能夠近距離地向對方提出另外一個請求——
    [“請不要讓別人拿走我的儲物手環。”]
    這也是為何斯科特的手環能夠跟隨他到現在的原因。
    城主、也就是安德烈最開始還以為是少年在峽穀中找到了什麽機遇，所以不打算將它暴露在其他人的麵前。以一種長輩般寬容的心態，安德烈那時答應了斯科特的請求。
    可誰能料想到······
    安德烈看著被一件一件擺在桌子上的東西，那樣強壯的戰士，伸出去的手竟然在半空微微地發抖。
    誰能想到，斯科特的請求竟然會和達蓮娜的遺物有關呢？他當初找遍了整個亞米格峽穀也沒能找到的東西，竟然真的被這個少年給帶回來了！
    “這些是······”
    他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呢？
    那具鎧甲是當初他親手為達蓮娜鍛造的防具，現在卻隻剩下了破碎的殘片。她親自配上去的披風上滿是血色的汙漬，再也沒有當初那鮮豔耀眼的模樣。
    而種種眼熟的行軍器具過後，竟然還有幾張寫有文字的布條——
    安德烈一眼就能認出來那字條上麵熟悉的筆跡。
    克萊因在旁邊安靜地不作聲，涉及到那位城主夫人的事情，哪怕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老友現在是什麽樣子——哪怕隔著厚重的胡須遮掩，都擋不住對方臉上的動容。
    “還有一個懷表——您應該也有一個同樣的佩飾，它作為委托的內容已經被交給了瑪麗安小姐。”斯科特交代著懷表的去向。
    “瑪麗安嗎？”城主喃喃道。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然後說：“也好，也好······”
    一個高大的劍士，現在竟是表現出了一種罕見的無所適從。
    斯科特又一次將手伸向了手腕，在安德烈城主無措又滿懷期待的表情中，他卻忽然又把手抽了回來。
    “？”
    頂著對方疑惑的眼神，少年開口說道：“您這次叫我來，是與地下迷宮有關嗎？”
    安德烈一怔，接著如實承認道：“沒錯，畢竟出現了黑暗亡靈的氣息，確認事件的經過是必要的流程。”
    “你的同伴艾倫在今天上午已經進行過一次說明，但他說最好還是聽聽你的說法。”在涉及到有關公事的事情時，城主又恢複了剛才平靜的口吻。
    克萊因在旁邊補充說：“誰讓那個地方全塌了呢？如果不問你的話，他就隻能去問藏進神殿裏的那兩個白頭發了~”
    說著，他瞥了一眼看似平靜的城主的表情，替對方開口問道：“咱們還是先把上一件事說完——莫非還有其他和達蓮娜夫人有關的東西？”
    將公事拋到一邊不管不是一城之主該做的事，但由他這個老朋友來開口就沒問題了。
    果不其然，在克萊因問出這句話之後，安德烈城主悄然鬆了口氣。
    在兩個人的雙重矚目下，斯科特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的確還有達蓮娜將軍相關的遺物，隻是······”
    “隻是？”
    “隻是這兩件事必須要放在一起說才行。”
    斯科特手臂一揮，一個覆蓋著紫色的幹枯頭骨“當啷”一下，落在了城主府的辦公桌上。
    在頭骨落地的下一秒，安德烈城主的長槍就已經提在了手中，駭人的氣勢鋪天蓋地地充斥著整個房間！
    這幾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與這些怪物打了那麽久的交道後，安德烈一眼就認出了這東西的來源，是黑暗亡靈！
    可就在他的槍尖要刺下去的時候，卻聽見那個灰發少年厲聲製止的聲音——
    “您認不出來了嗎？”
    城主那閃爍著劍氣的長槍一頓。
    “當初您和瑪麗安許下的心願，算是已經超額完成了。”
    斯科特鄭重地將頭骨在絲絨的桌布上擺得更加端正，接著朝著安德烈城主微微俯身——
    “幸不辱使命。”
    從剛才開始的那種無所適從感，在這一刻攀升到了頂峰。
    比遺物更超額完成的會是什麽東西？
    難道說眼前的這個頭骨······
    聯想到戰場上那些死亡的士兵們，他們被黑暗亡靈殺死的下場還曆曆在目。城主隻覺得自己的頭像被什麽重重錘了一下，難以置信的恍惚感湧上了心頭。
    在這種恍惚中，他依稀想起來了之前在這裏寫下的那封寄給斯科特的書信——
    【聽說瑪麗安向你提出了冒昧的請求。以城主的身份來說，這是個荒唐的念頭，但以私人的角度還是難以避免僥幸的願望。】
    願望，似乎真的實現了。
    哪怕隻有頭顱得以保存，哪怕變成了這個模樣······
    安德烈的思維倏地一頓。
    他並不是個蠢人，因為蠢人是沒辦法在東厄城的城主之位上穩坐那麽久的。剛才斯科特說過，地下迷宮和達蓮娜的遺骨必須要放在一起說才行，這也就意味著——
    “你是說，那個引發了暴動的黑暗亡靈······？”城主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遲疑。
    灰發的少年再一次點下了他的頭。
    “地下迷宮之中出現了領主級別的黑暗亡靈，這是它曾經的頭顱。”
    在安德烈怔愣、克萊因滿臉問號地把耳朵掏了又掏時，
    少年口齒清晰、邏輯分明地講述出了地下迷宮中所發生的一切。
    聖徒的計劃，地下的陷阱，忽然複活的怪物和它那駭人的等級與技能······
    一件件、一樁樁，在省略了菲爾法師、開掛和係統任務的部分以後，它們全都被斯科特坦白了出來。
    “達蓮娜將軍還保留有部分的意識，在她的幫助下，作為黑暗亡靈進化體的怪物成功被擊敗。”
    他將那幻境中的交談簡單帶過，然後著重強調了達蓮娜想要轉達給安德烈城主的事。
    ——騙人的吧。
    高大的男人向後倒退了一步，然後頹然坐回到座椅之上。
    他注視著眼前這個深紫色的頭骨，空洞的眼窩像是也在與他對視。哪怕明知道斯科特說的大概率不是謊言，安德烈的心中卻並不想承認這點。
    這種事情······
    這種得知了妻子在死亡後還痛苦掙紮於人間，以怪物之軀勉強保持清醒、就為了獲取敵人情報的事情······
    讓人該怎樣去輕易接受？！
    安德烈對黑暗亡靈的痛恨達到了最高，可是他更痛恨的，
    卻還有現在的自己——
    安德烈閉了閉眼。
    “那種結界叫做‘領域’嗎？達蓮娜有沒有告訴你這種技能的破解方法？”男人將羽毛筆沾上了墨水，冷靜著詢問更詳細的情報。
    “除了孕育另一個領主的消息以外，她還從那個‘首腦’那邊聽說了什麽？”
    明明心中的愧疚還在噬咬著血肉，哪怕妻子的骸骨就擺在手邊，此時的安德烈依然是個稱職的城主模樣。
    “我所知道的信息已經全部轉達，不過教廷那邊似乎對黑暗亡靈的等級有些了解。”斯科特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如實回答道。
    “我明白了。”他搖晃了一下桌邊的魔法道具，對那端的部下說：“讓第二隊的隊長來見我。”
    “呼——”
    安德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再抬頭的時候，他朝斯科特笑了一下：
    “孩子，很感謝你的幫助，這是非常、非常可貴的恩情。”
    不管是桌子上擺開的那些遺物，還是事關亡靈前線的重要情報，這已經不是僅僅用報答就能補足的情分了。
    “接下來的事可以交給我們了，現在是你享受勝利和快樂的時間，和夥伴們去慶典上玩玩吧。”他看著斯科特那雙灰色的眼睛，然後轉向克萊因：“克萊因，你先留下來。”
    克萊因點頭致意，接著拍了拍斯科特的肩膀：“城主大人說得對。”
    “從現在起腦子裏用不著想太多，你幫的忙已經足夠。這種情況還要讓一個幼崽勞神的話，反倒是我們這些大人們的失敗。”
    他的手放在少年的後背上，一路半推半送的，一直將斯科特推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在吩咐了女仆帶著斯科特隨便逛逛之後，克萊因注視著兩人離去的身影，轉身將辦公室的門再次關閉。
    “我說你啊······在老朋友的麵前就別那麽硬挺著了。”他歎了口氣。
    東厄城的城主大人還在對著紙張上的情報沉吟，可那握著羽毛筆的手背上，青筋早已經根根暴起。
    ——
    在克萊因院長帶出辦公室之前，斯科特曾最後望過一眼裏麵的情形。
    以他那近乎作弊似的觀察力，自然早就發現了安德烈城主的異常。
    高大的男人伏案工作，不詳的頭骨像是被忽視一般放在遠處——實際情況當然不會像他所看到的這樣。
    可是，這也許就是故事傳記裏所謂“無可奈何的悲哀”吧？
    斯科特皺了一眼眉，即便到了現在，他還是難以去理解這些事。
    他本身也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格，可這種“故事般的悲哀中”中被卷進來的三人卻都是他熟悉的對象——上司一般提供便利的城主，誤打誤撞幫過許多次忙的瑪麗安，還有給予過他救命恩惠的達蓮娜將軍。
    或許就是這樣的原因，讓少年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個從未想到過的念頭來——
    要出現怎樣的發展，才能讓故事擺脫這種悲哀、往另一個圓滿的道路前行呢？
    ······應該不存在這種東西吧？
    不知怎麽的，斯科特忽然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旁邊的女仆腳步跟著一停，然後詢問道：“您是想到要去哪裏了嗎？”
    “嗯，”斯科特回過神來，“我打算先回學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