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魔王依然沒能成功地把自己吊在繩子上。
    在他把脖子放進繩環的那一瞬間, 殿外傳來了侍衛隊隊長那鏗鏘有力的匯報聲——
    “魔王陛下！王子和公主殿下來了！”
    魔王撩了撩眼皮，無動於衷地繼續把自己的脖子往上套。
    然而，這一句匯報竟然不是結束, 後麵還跟了另外一句更高聲音的稟告——
    “魔王陛下，湯姆森商會的會長在門外拜見！”
    這下，魔王沉默了兩秒鍾, 然後就見紫色的火焰自下而上的蔓延到了那根上吊繩上，一眨眼的功夫，剛剛還好端端掛在房梁上的繩子就已經變成了灰燼。
    表情更黯淡了的魔王像是霜打了的花一樣, 一屁股又坐回了王座之上。
    “那家夥怎麽來了？”
    斯科特聽到對方咕噥道。
    他還沒搞清楚這魔王為什麽忽然那麽迅速地改了主意, 卻在對方坐回王座的下一秒, 聽到了陣爽朗的大笑聲從殿門外傳來。
    與此同時, 一道黑色的影子也出現在了門口的部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魔王陛下，聽說有人闖進了你的王宮？吾必須來湊這個熱鬧才行。”
    “哈啊——”魔王深深歎息一聲，五指成爪抵住了自己的額頭, 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少年感覺自己仿佛被無視了——實際上，斯科特現在也並不打算要什麽存在感——畢竟, 就算是他也沒能立刻搞明白現在的展開。
    原本以為板上釘釘的交易現在卻有了另外一支亡靈族橫插一腳，還是剛巧在他提出交易傳承寶石的時候, 把那心願的字條填寫上傳承寶石的名字？
    ——相信這是巧合的人該有多麽天真？
    斯科特向後微微退了一步, 將自己的身體向一側藏了藏。他打算等待這位訪客和魔王交談完再詢問解決辦法, 順便也趁這段時間自己好好想想。
    他現在需要些時間去思考——思考該怎麽和這位變卦了的魔王陛下進行談判，思考對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性格，思考這顆傳承寶石的最終歸屬權······最後該怎樣決議。
    向後退去的時候, 少年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從來人的麵貌上掠過。
    然後——
    斯科特的視線也停滯了一瞬間。
    這是個熟人。
    不對，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並不算相熟，隻不過是十分鍾前還排在同一條隊伍中, 機緣巧合有過那麽兩句話的緣分的人。
    是當時站在斯科特身後的魔族商人！
    斯科特吃驚地看著對方那一身毫無特色的衣裳，那人的身上沒有任何金色銀色的飾品不說，身後還背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袱，簡直跟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些遊商們一模一樣——
    這樣的人卻是跟魔王相熟、還是能不打招呼就直接走進殿裏的關係？
    等等······湯姆森商會······
    斯科特忽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他迅速翻找了一下自己的記憶，果然在蒼灰之塔的某個報紙剪輯的片段中找到了這個名字。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時那剪報上麵寫的標題是······
    《湯姆森商會會長喜得撫育名額，魔族第一商會的接班人將於今日領養儀式揭曉！魔王為商會送上祝賀。》
    那報紙和現在的時間相隔並不算太久，也就隻有一千多年，就算指代的對象不是不死的亡靈，對其他的種族來說也隻能算得上將後代培養成人的一段時間。
    所以······當時報紙上的主人公就是眼前的這位胡子拉碴的魔族大叔，而對方也就是魔族第一商會的會長？？
    第一商會的會長的打扮都······那麽個性的嗎？
    斯科特從對方那滿臉的絡腮胡上緩緩向下看去，然後看到了對方那斷了一截的袍角，還有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包袱布。
    這樣邋遢的造型，這樣跟魔族精致的麵孔格格不入的絡腮胡子，如果不是因為時間不對勁的話，斯科特簡直以為自己見到了另外一個湯尼店主——
    這也是為何斯科特會額外留意一位排隊的“隊友”的緣故。可即便是排隊的時候斯科特也沒能想到，對方的身份竟然是那個掌握著魔族一半的經濟來源、幾乎跟魔王平起平坐的商會的會長啊！
    而且，在智慧之冠第一遍的推演裏也隻提到了插隊的人是兩位繼承人，完全沒有提到過還有商會會長這樣的存在。
    是什麽影響了對方的出現？
    斯科特下意識對比推演和現實之間的不同，
    難道是因為······
    他？
    “哦？”那魔族商人走進來的時候，注意到了腳邊揚起的那陣灰黑色的焦塵，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剛剛這裏發生了什麽。
    他還沒來得及像往常那樣規勸好友，卻一抬眼，在王座的旁邊看到了另一個眼熟的少年。
    那商會會長眉頭一皺，然後驟然鬆了開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這個世界可真小啊，吾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原來是排在吾前麵的小鬼頭跑來大鬧魔宮了！”
    魔王掀起眼皮：“你跑去排隊幹嘛？”
    會長大笑：“這不是魔王陛下專門開設個排隊的去處嗎，還把貼身的事務官安排去發號碼牌，吾作為普通的魔族子民難道不應該遵紀守法好好排隊嗎？”
    魔王無語：“那你現在為什麽不排隊了？”
    會長：“啊哈哈哈哈，這不是吾聽到不尋常的動靜擔心你嗎？你這時候應該表達感謝才對。”
    他大跨步上前，順便一腳踩散了地麵上那所剩無幾的草灰，直接站在了斯科特的旁邊。
    會長看看斯科特，又看看魔王，恍然大悟道——
    “看來吾進來的不是時候，你又拿你的臭毛病來欺負幼崽了？”他露出了不讚同的表情來：“你是當著幼崽的麵想要自殺，還是想唆使幼崽刺殺魔王？”
    魔王：“······”
    斯科特撇過頭去。
    會長的眉毛越挑越高，甚至已經挑出了絡腮胡的範圍、能清晰地看到眉頭的程度！
    “又或者是——兩者皆有？？”
    沉默，是今晚的魔王宮。
    “你好像挺關心他。”
    “吾看這幼崽甚合眼緣。”
    這話音剛落，斯科特就詫異地抬頭望了對方一眼，剛巧撞上了那絡腮胡下滿是欣賞的紫眼睛。
    “你不懂。”魔王試圖在摯友麵前掙紮一下自己的形象，“這件事很難辦。”
    他喪喪地把字條交了出來，然後看向斯科特：“亡靈的幼崽，你把你的文件給他看一眼。”
    或許是因為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又或者是那過於明顯的善意，斯科特沒有過多猶豫，將手中的文件交了出去。
    “······”會長陷入了深思。
    “所以說，現在你是在即將退位的前夕遇上了兩個債主，他們想要的東西還都是同一件？”他的視線從魔王腦袋上的王冠寶石上掠過，眉頭深深地皺起。
    魔王點了點頭。
    “和僵屍的合同裏許諾了一個承諾，和厄難的謝禮中包含了一張心願紙條？”
    魔王遲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盡管傳承寶石的意義十分重大，在新舊魔王交接的時候也有著堪稱儀式感十足的交替表現，但在魔族人的認知裏，這東西就是個象征性遠大於實際用途的寶物——
    你說它有用吧，可除了有儀式感和擺著好看以外並沒有別的用途；
    你若說它沒用吧，這東西卻是神明當初親自賜下的器具，也是因此才有著那樣交替的規則——誰敢說神明賜下的東西沒有用？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艾在簽訂合同的時候才會如此篤定自己能成功——隻不過是幾百年就會消散的無用寶物而已，就算自己不要也說不定會被接班人的孩子拿去玩打水漂。
    誰能想到最後會被另外一支亡靈的族群給陰了一手？
    魔王也同樣沒有想到——他怎麽知道啊！
    他怎麽知道當初讓了巨利隻要求一個承諾的僵屍，以及前不久幫了大忙卻隻要一張心願紙條的厄難是同樣的目的，他怎麽知道這兩族想要的都是傳承寶石這種東西啊？？
    可現在，這東西卻成了擺在自己麵前的難題——
    是該還前者的承諾好呢，還是該還後者的謝禮好？
    魔王歎了口氣，如果不是因為好友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又想找根繩子來給自己心靈上的平靜了。
    亡靈族的交易果然輕易做不得，他這馬上就要看到退位的曙光，可偏偏在最後給他來了那麽一出。
    要知道，沒能處理完手裏的公事是不能跑路走人的，更別說傳位給哪個繼承人了。
    這麽一想，已經勤勤懇懇007式工作了兩千多年的魔王陛下，一下子感覺自己的世界更加灰暗了。
    ——
    聽完商會會長那對於魔王的心理曆程的“旁白式解釋”之後，斯科特也終於明白了那位魔王陛下為何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用難以言喻的古怪表情重新看了一眼對方，竟然真的從那豔如桃花的美人臉上看出了快要從嘴巴裏飄出白色靈魂的社畜式疲憊。
    身為一族之王的權勢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嗎，與之相比這些工作理應不算什······
    不不不，看樣子對方是真的已經生無可戀了。
    斯科特看著被會長拿過來的《魔王自殺頻率及手段一覽表——事務官·著》的記錄本之後，似乎能透過這位事務官的生動記錄看到魔王對退位籌謀已久的執念。
    他也終於清楚了，為什麽對方在聽到亡靈兩族這“別有用心的烏龍”之後反應會比自己還要大——
    如果不解決好這件事，別說遠走高飛後的美好生活了，就連近在眼前的傳位繼承人選定說不定都就此告吹。
    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但斯科特看向那位鹹魚躺在王座上的魔王之時，眼神中還是帶上了那麽幾分微妙的同情。
    隻是······
    “我族是不會讓步的。”斯科特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
    這一次，他很小心地沒有將獸人族的身份證明帶出來，也終於沒有再發生一次之前那樣的烏龍。
    在看到他的親屬關係那一欄的時候，不管是魔王還是魔族商會的會長的表情都發生了一些變化。
    “奧斯蒙，是那個巫妖奧斯蒙的後代？”魔王終於打起了些精神，看向了斯科特。
    轉而，他打起來的這點精神轉變成了對命運不公的憤慨：“啊啊啊，看看別人的後代，再看看我的後代——”
    魔王那寬大的袖子一甩，手指已經指向了門口站著的那兩個人影。
    ——會長已經進來了那麽久了，那兩位本該在裏麵被接見的王子和公主卻依舊站在那裏，沒有任何人提起要讓他們進來。
    “這兩個家夥都不像是能力充足的樣子，這裏麵但凡有一個跟你家的小子那樣，我也不至於淪落到多加班幾百年的地步，我真是受夠了！！！”
    砰的一下，魔王的手已經砸上了旁邊的王座扶手。
    他倏地站起身來，臉側的魔紋像是活了一樣湧動——這還是斯科特自打進入魔王宮裏以來見到對方最有活力的一副樣子。
    連旁邊的那位大胡子會長都吃了一驚，不知道自己的好友究竟發什麽瘋。
    “你，還有厄難那邊派來的人，一人選一個繼承人吧！”
    魔王猛地轉過身看著斯科特，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灼灼閃亮，像是想到了什麽極其天才的主意——
    “選擇一個繼承人，一周之後的繼任儀式上讓神明來判斷你們的選擇理由！誰選的人更適合來接我的班，誰就能拿走這塊該死的寶石——相信新魔王也會認同這個主意的！”
    “對，就這樣，除了那塊寶石以外我還會給你們一次去魔族寶庫挑選的機會，見鬼的寶庫！對，這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我要跟這些東西都說再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說再見！”
    “你說是吧，湯姆森——”他一把扯過了旁邊的會長，一雙桃花眼猛地看向半空之中，仿佛透過那虛空，對視上其他注視著這裏的眼睛，“還有你們，來為我做個見證吧！”
    魔王說的那麽篤定，眼神卻那麽清明，讓人分不清那厭世的、頹喪的、瘋瘋癲癲的、豔若桃花的那些麵貌，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亡靈，僵屍，厄難······還有那邊的漂亮小崽子，是叫斯科特？”魔王最後將視線投向斯科特，像是由於心情愉悅的緣故，連那聲音都好像緩和了不少。
    當對方認認真真地看向自己的時候，少年忽然一陣晃神，總覺得對方的這幅柔和下來的模樣竟然有幾分熟悉。
    “你們覺得呢——這主意挺不錯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