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板你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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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嶼曾經覺得自己是座老舊卻強行堅固的城, 可顧蕭惟僅僅一眼,就為他借來了和風潤雨,荒棄縫隙裏的草種拚了命地想要新生,仿佛隻要被這個人一直看著, 他這座舊城就能不毀不滅。
    “你現在的眼神就很好, 懷疑、求證、期待, 明明都有, 卻又小心壓抑不想被我發現。”顧蕭惟說。
    洛嶼的手指緩緩收攏,想要將此刻的情緒留住。他垂下眼整了整衣袖, 緩緩站了起來,對坐在原處的顧蕭惟輕輕抬起下巴,“走吧, 阿野。”
    顧蕭惟的唇線彎起, 跟在洛嶼的身後,“好啊,老板。”
    正喝著枸杞菊花茶的林導,有點驚訝:“這麽快?商量好了?”
    “好了。”顧蕭惟說。
    兩人再度坐進了道具車內。
    隨著打板聲響起,攝影師推進特寫,洛嶼飾演的白穎側過臉, 看了嚴野一眼。
    平靜卻耐人尋味。
    好像在說,我知道你比阿嵐還要危險, 讓我看看你是不是能把天都捅破。
    又像是說,如果你也想利用我,最好到死都別讓我發現。
    攝影組長看著洛嶼的側臉,心頭微微一頓。
    他見過很多演員, 也拍過無數次眼神特寫, 但隻有這一次他覺得畫麵裏的人像是看進了自己的心裏。
    無論這個反派有多麽喪盡天良, 這一刻都想在他墜落深淵前將他拉起。
    “好。”屏幕前的林鉞點了點頭,這條算是過了。
    “洛哥還是一如既往地演技在線。”不知什麽時候,女主角謝裳來到了屏幕前,撐著下巴坐在小馬紮上,似乎看了挺久,“趁著這部戲還沒播,我要當他的粉頭。”
    林鉞微微咳嗽了一下,“小顧就沒有魅力啦?”
    “有啊,又壞又野又靠得住。本來這些都該屬於我的,但是每當嚴野跟白穎在一起,就覺得他倆……分則各自為王,合則大殺四方,我這個女主角好多餘。”謝裳半開玩笑地抱怨。
    旁邊的工作人員都笑了起來。
    “而且顧哥每次一叫‘老板’,我心都酥了。”謝裳半撒嬌地對林導說,“林導,我什麽時候也能演顧哥的老板啊?”
    “快了快了,等白穎殺青了,你就是老板了。”
    大概是戲拍的比想象中要好,林鉞的心情也好,跟著謝裳開起玩笑來。
    “嘖嘖嘖,那就真成了流水的老板,鐵打的顧哥了。”謝裳笑著說。
    今天的溫度比天氣預報報道的要更高,但是下周將要降溫。
    林鉞跟劇組的工作人員商量了一下,決定把下周的一出需要泡水的夜場戲提前。
    工作人員來找洛嶼確定,“小洛,你會遊泳嗎?水深差不多會到你們胸口的位置。根據拍攝的需要,也可能會高過頭頂哦。”
    洛嶼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說:“會遊泳,也會換氣,放心。”
    “我們大概花一兩個小時準備,你看你們要不要做一點熱身活動。”
    “好的,謝謝提醒。”
    這是一場夜戲,洛嶼翻開劇本來仔細回顧了一下:場景是洛嶼飾演的白穎被父親白仲行利用,成為他的誘餌,但是白仲行鏟除異己之後全然不顧被對家報複的白穎。白穎被扔進了下水道裏,因為連夜大雨,所以水越來越深。
    他在水中掙紮,嚴野找到他的時候沒有帶任何拖拽的繩索,雖然打了電話叫人來救,但不知道人什麽時候會到,如果再去找繩索,白穎早就被淹死了。
    這一次嚴野果斷地跳了下去,和白穎背靠著背,勒住彼此的雙臂,借用彼此的力量,蹬住下水道的壁,爬了上去。
    這也是白穎對嚴野完全信任的開始,向他吐露自己的真正的身世以及他和本劇真正的反派boss白仲行之間永遠無法妥協的矛盾。
    洛嶼放下了劇本,一邊聽著稀裏嘩啦往幹涸的下水道灌水的聲音,一邊環繞著跑步。
    這個下水道是劇組為了拍攝這出戲提前搭建起來的場景,本來下周才會啟用,但林鉞的考慮是對的。
    現在是十月中旬,夜間溫度還能保持在十五度以上,但再過一周就會直線降溫,夜裏溫度恐怕會到十度以下。
    能在暖和一點的時候把這場戲拍掉當然好過等溫度低了再拍,萬一演員因為泡冷水而鬧個頭疼腦熱的,容易耽誤進度。
    顧蕭惟對跟在自己身邊的小琴說:“你用保溫桶去買點熱薑湯來,多備幾張毛毯。”
    “顧哥,你大冬天都拍過泡冷水的戲,怎麽今天忽然慫了?”小琴笑眯眯地問。
    “叫你去,你就去。”
    說完,顧蕭惟就朝著洛嶼的方向快步走去,然後跟著他跑了起來。
    兩個帥哥跑步,頓時成為了劇組獨特的風景線,要不是劇組有規定不允許拍攝演員和現場的照片,洛嶼和顧蕭惟並肩熱身跑步的照片恐怕又要上熱搜了。
    跑了快二十分鍾,工作人員喊道:“小洛,你過來試一下水的深度吧!”
    “好,我這就來了!”
    洛嶼剛過去,顧蕭惟就對工作人員說,“還是我下去試一下吧,萬一水位抬高了他會嗆到。我比洛嶼要高一點。”
    洛嶼趕緊搖頭,“我來我來。你也沒比我高多少吧?這戲一開始我就在水裏了,你是後來跳下來的!你身上要是濕了還得換衣服!”
    洛嶼說的在理,顧蕭惟皺了皺眉,隻能站到一邊,看著洛嶼順著梯子進入水裏。
    水深剛好到他的胸膛。
    眼看著工作人員又要加水,顧蕭惟開口道:“就到這裏剛好,因為還要演水漸漸淹過他脖子的情節。而且一會兒等我也下去了,水位就會更高。”
    工作人員覺得顧蕭惟的考慮在理,終於停止灌水了。
    “誰把劇本遞給我一下,我最後再捋一遍台詞!”洛嶼伸長了手,朝著上麵喊。
    這時候才覺得沒有個助理跟在身邊果然有點麻煩。
    上輩子洛嶼有將近十年的話劇經驗。話劇和拍戲不一樣,話劇演員上了台,台詞就必須一氣嗬成從頭記到尾,甚至連對手的台詞也得記住。拍電視劇或者電影反而還有重來的機會。
    所以現在的洛嶼記台詞的功底一流,他隻是不確定華編劇會不會臨場又發揮了點什麽。
    “我的劇本你先看。”
    顧蕭惟站在邊緣,伸長了手臂將劇本遞給洛嶼。
    逆著光,顧蕭惟的手臂線條清晰而有力度,手腕那處的優雅吸引著洛嶼仰著頭欣賞。
    “拿到了!謝謝!”
    洛嶼人在水裏,隻能抬著手把劇本打開,他翻到這一場戲的時候愣住了,因為上麵畫了很多的線,做了很多筆記,有下劃線,有三角,有感歎號。洛嶼上輩子跟顧蕭惟合作過,多少知道他筆記裏這些符號的含義。
    比如這個感歎號,就是要注意安全。
    而他發現幾乎自己每一句台詞的後麵都有感歎號,這代表著當他在水裏說台詞的時候,顧蕭惟會一直留意他的安全。
    心頭湧起一陣暖意。
    比起那些空頭支票的許願和畫出美好未來的大餅,顧蕭惟是真正的行動派。
    兩人一個在水裏,一個在岸上,對了幾遍台詞之後,顧蕭惟就說:“導演,我們準備好了,開始吧!”
    洛嶼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在水裏泡太久。
    無論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都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看得這麽重要。
    打板聲響起。
    洛嶼在水裏掙紮了起來,時而沉下去,時而抬起頭來艱難地說兩句話。
    “嚴野——老子……要是死了……你給我弄死……白仲行……”
    洛嶼的臉上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帶著絕境中的狠戾。
    屏幕外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氣勢:隻要不死,喘口氣都猖狂。
    顧蕭惟的嚴野終於收起了所有的慵懶和漫不經心,此刻他的神經緊繃,匐在井口伸長了手臂,但和水中的白穎還有一段距離。
    當洛嶼從水裏再次抬起頭來,和顧蕭惟對視的那一刻,兩人一起入戲。
    他們是白穎和顧蕭惟。
    “嘩啦啦”水還在往裏灌,白穎的掙紮越來越乏力。
    嚴野四處翻找,甚至跑了出去也沒能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他打了個電話給屬下,“給老子聽好了——你他麽的不能立刻馬上出現!就等著老子弄死你!”
    他一向在屬狠話。
    當他回到下水道口,發現白穎再沒有冒頭之後,義無反顧跳了下去。
    此時水下的攝像機拍攝到了白穎閉著眼睛的畫麵,半長的發絲在水中散開,就像生命在流逝。
    而嚴野沉入水中看到白穎的瞬間,就像被什麽給震住了。
    脆弱的,像是一碰就碎的幻影。
    按照劇本,嚴野應該是用力拍打白穎的臉頰讓他醒過來。
    可此時的嚴野卻扣住了白穎的腰,一把將他往上舉起來。
    白穎的上半身猛地從水裏衝出來,仿佛衝破桎梏,破繭重生。
    林鉞看著這畫麵,睜大了眼睛,那種極強的視覺衝擊讓他下意識前傾。
    “咳咳……”
    白穎接住了嚴野的戲,他沒有因為這裏跟劇本不同而不知所措,而是伸長了雙手想要觸碰井口,但是那高度遠遠不夠。
    下一秒,沉在水底的嚴野把白穎架上了自己的肩頭,又是一個發力,把白穎往水麵上頂起。
    淹沒之後是空氣,哪怕再次墜落,還是有人會從水底把他送向高處。
    水下的攝像機拍攝到了嚴野臉上那股子偏執勁兒,就是死了也要把水裏的人給送上岸的執著。
    白穎再度落入了水中。
    但是他比剛才單獨一人在水裏的時候要冷靜了許多。
    他拍了拍嚴野,伸出兩隻手,指向上方,意思是:我們要一起上去。
    水下的白穎發絲起伏如同曼陀羅的花瓣,就像水中的妖精。
    是他讓嚴野墜落,也是他要嚴野爬上去。
    兩人背靠著背,互相勒住彼此的手臂,雙腳蹬著管壁,一點一點從水裏向上而去。
    管壁浸了水所以很濕,兩人都要全身用力才能繃住。
    這畫麵本來隻是意思意思就好,但他們卻真的依靠彼此的力量從水裏一點一點爬了出來。
    道具師都忍不住擔心這兩人力量太大,把管子給踩裂開。
    浸濕的衣衫緊緊貼著他們的身體,每一次肌肉發力都勾勒出富有力度感的線條,就像兩株抵死纏繞的藤蔓,從陰暗的地獄蜿蜒向天空。
    “就快上去了……老板,再堅持一下。”嚴野說。
    這句台詞,劇本裏沒有,但飾演白穎的洛嶼卻心緒澎湃,順著對方繼續演下去。
    “阿野,你不是說想上位嗎?”
    “想啊。”
    “你想爬多高?”白穎一邊用力向上蹬,一邊吃力地笑。
    “看老板你讓我爬多高。”嚴野打趣道。
    白穎的嘴角勾了起來,“我希望你像你的名字一樣……有足夠的野心,哪怕踩著我爬上去……最好幫我把白仲行那條老狗也踩下來!”
    這時候,嚴野叫的人終於來了,趕緊把他們倆拉了上去。
    爬上來之後,洛嶼終於可以和白穎這個角色暫時分離,他坐在井邊大喘氣,兩條腿都在哆嗦。
    再看看旁邊的顧蕭惟,靠……他也沒比自己年輕幾歲,怎麽體力那麽好?
    “導演,可以了嗎?”顧蕭惟抬起手問。
    看著屏幕的林鉞這才回過神來,“哢”聲響起,拍攝結束。
    小丁有些緊張地來到林鉞的身邊問:“他們演的跟劇本有些不同……劇本裏沒有嚴野把白穎舉起來,也沒有他們往上爬的對話……要重拍嗎?”
    “重拍個鬼啊!那些都是精華!我得盯著剪輯師一定要保留。”林鉞習慣性地拿起保溫杯,杯子擰開了又蓋上,蓋上又擰開。
    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但是他知道剛才那兩人碰撞在一起的化學反應比他想象中的強烈幾倍。
    激動之餘,又是對洛嶼的惋惜。
    他天生就是吃演員這碗飯的人啊,真的是明珠暗投,被那個什麽朱雀傳媒給耽誤了!
    演員裏有個顧蕭惟就已經是老天爺對他們這些導演的恩賜了,現在又發現了個洛嶼。
    也許這部《反擊》之後,洛嶼身為演員的格局就會打開,未來他和顧蕭惟在屏幕上你來我往,應該會很精彩。
    林鉞滿意地笑了一下。
    之後又補拍了幾個水下鏡頭,等到這場戲的拍攝徹底結束的時候,洛嶼覺得自己快要泡發了。
    他踩著梯子爬上來的時候,腿都在發軟,差點又坐回到水裏去。
    一雙強有力的手穩穩撐住了他,對方甚至側了側身,讓他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洛嶼低下頭就明白那是顧蕭惟。
    他真是穩若泰山,光是那雙扣在自家腰上的手,就讓洛嶼心中產生莫名的安全感。
    “慢點,小心滑。”
    顧蕭惟整個人也泡在水裏,衣服緊緊貼著他的肩膀,想到剛才拍戲的時候這家夥一把就能把自己舉起來,洛嶼不得不佩服他的爆發力。
    ……年輕真好。
    不對,我也年輕著呢!要抓緊鍛煉,朝著顧蕭惟看齊!
    洛嶼上去之後,顧蕭惟才爬了上來。
    他雙手撐在井口,水流淅瀝瀝落回去,那畫麵哪怕是男人看了都會覺得羨慕。
    洛嶼本來還想在地上多歇一會兒,如果沒有人在他毫不懷疑自己會向後一倒睡過去。
    “要休息也不能在這裏。”
    顧蕭惟彎下腰,胳膊繞過洛嶼,一用力就把他從地上帶了起來。
    “你……你怎麽還有這麽大力氣……”
    洛嶼幹脆半邊身子的重量就交給了顧蕭惟。
    “已經不算大了。”
    洛嶼啞然,“你覺得怎樣才算?”
    “把你橫抱起來。學長要不讓我試一試?”
    洛嶼的手還搭著顧蕭惟的肩膀,那一刻他不確信顧蕭惟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
    “當然不能試啊!要……要真被你橫抱起來了……我在劇組的一世英名就沒有了!連盒飯都不好意思領!”
    顧蕭惟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洛嶼好像在他眼裏看到了“我逗你”的壞笑?
    小琴拎著薑湯抱著毯子衝過來,“顧哥!顧哥!”
    旁邊的工作人員接過小琴的薑湯,幫她倒出來。
    小琴拎著毯子跳起來,把它蓋在了顧蕭惟的身上。
    她正要去拿另一條毯子給洛嶼也蓋上的時候,就看到顧蕭惟拎著毯子的兩角打開,走向洛嶼一把將他抱住了,一張毯子順勢把兩個人都圍了起來。
    正在搓胳膊的洛嶼冷不丁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冰涼的後背也被柔軟的毯子給蓋住,他一抬眼,就對上顧蕭惟的眼睛。
    “……謝謝。”
    兩人的身高差距不大,可這擁抱的姿勢讓洛嶼發覺對方罩住自己完全沒問題。
    洛嶼的鼻尖差一點碰到顧蕭惟的鼻子,他以為對方會稍稍後仰,但顧蕭惟卻側過了臉,他的嘴唇微啟,帶著靠近的趨勢,洛嶼竟然有一種對方要吻上來的預感。
    但是顧蕭惟卻停住了,垂著眼目光幽深地看著洛嶼。
    “不用謝。”顧蕭惟說。
    他一貫的禁欲係聲線,三個字就像火柴擦過洛嶼的耳朵,嗤啦一聲燒起來。
    小琴再次肯定了洛嶼在自家顧哥心目中的地位果然不一般,她來到洛嶼的身後,把毯子給他蓋上。
    “也謝謝你啊,小琴。”
    洛嶼有了毯子,想要向後退一步離開顧蕭惟的懷抱,卻沒想到對方一個用力,他反而又在對方的胸膛上撞了一下。
    “喝點熱薑湯吧。”顧蕭惟輕聲道。
    所以忽然拉近,是為了跟他說話?
    兩人終於分開,顧蕭惟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空氣跟著震動,洛嶼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裏的水沒控幹淨,不然為什麽腦子裏悶得好像不會思考了。
    小琴把薑湯遞了過來,洛嶼終於脫離了顧蕭惟的氣場範圍。
    他有點懊惱,洛嶼啊洛嶼,你怎麽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傻子一樣呢?顧蕭惟一靠近你,你就不知該怎麽應對了?
    他地位再高演技再好,也是一雙眼睛一張嘴,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洛嶼你慫個啥?
    他吹了吹薑湯,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顧蕭惟。小丁正在跟他說著什麽,他點了點頭,然後又看向洛嶼的方向。
    洛嶼調整好心緒,坦然地和他對視。
    下次……這家夥再靠自己那麽近,他就讓自己變成白穎,把氣場給他壓回去。
    反正無論嚴野是什麽身份,白穎都是他的“老板”。
    喝完了薑湯,身體也暖和了起來。
    小丁來通知他們還要接著拍後麵一場戲,那是白穎和嚴野劫後餘生後,白穎徹底對嚴野交付信任的對話。
    兩人身上還是濕漉漉的,來救他們的小弟開車經過一家便利店,白穎下車買了包煙,和嚴野就坐在便利店的門口一邊抽煙一邊聊天,也算是全劇裏唯一一次最接近交心的談話。
    因為洛嶼和顧蕭惟在水中掙紮後的疲憊狀態和劇本最相近,林導趁熱打鐵安排他們先不換衣服,把這個場景拍掉。
    便利店的燈光透過玻璃照在外麵的台階上。
    顧蕭惟飾演的嚴野拎著一盒煙,慢悠悠走到洛嶼的白穎麵前,不客氣地隨手扔給他。
    “老板,你的煙。”
    這種隨意恰恰代表了劇中嚴野和白穎關係的變化,嚴野從之前那種明眼人都看出來的假意奉承,到現在奉承都懶得,一副自己想怎樣就怎樣的做派,完全是因為白穎看得起他。
    白穎露出略帶哂笑的表情,撕掉了煙盒外麵那層塑料包裝,單手打開煙盒,晃了晃,“你買的幾塊錢的煙?”
    “五塊。”嚴野懶洋洋地在他身邊坐下。
    “既然都是要熏爛自己的肺,五塊的煙是不是太便宜了?”白穎含了一根煙在嘴裏,把煙盒扔回給對方。
    旁邊傳來啦哢嚓一聲,嚴野一臉慵懶的神情把煙點著了,也不管自己的老板,放鬆地抽起煙來。
    白穎的眉頭皺起,側臉抬了抬下巴,“誰是你的老板?”
    “你啊。”嚴野嘴上這麽說,卻一點沒有替對方點煙的意思,而是把打火機扔給了對方,“不好意思,手滑啊,老板。”
    白穎懶得瞥對方,自己給自己點煙。
    這是嚴野第一次看白穎點煙的樣子,火光微微跳躍著,映照出他的眼睛,微垂的眼簾之下仿佛藏著許多的故事,他隻要抬起眼,俗塵往事就會沉入大海。
    但嚴野卻想讓他所有的故事,都走向他預謀已久的結局。
    “阿野,你是條子嗎?”白穎此時的口吻和之前在ktv初見時不同,明明是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像是他早已知曉結局。
    也許是他自己的,也許是嚴野的。
    “老板,你想我是誰?”嚴野笑著問。
    這一次不再是試探,而是單純想知道白穎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
    白穎扯起嘴角笑了笑,帶著疲倦和與世無爭地坦然,“你應該聽說過——我媽就是場子裏賣酒的,白仲行逢場作戲的時候跟我媽好了一晚,結果呢,就有了我。但他看不上我媽,沒管我們娘兒倆。後來我媽染上了不該染的東西,把自己作沒了。”
    這就是為什麽白穎絕不允許手下人碰毒的原因。
    “過了幾年白仲行終於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那個女人也給他生了個兒子,他把這兩人當寶貝一樣藏了起來,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我被白仲行找回去,他跟所有人說我是他的兒子,聽著好像很有地位……但他的對家尋仇來找我,爛七八糟的生意也來找我……他卻把那個女人和她生的兒子送到國外,過最安逸的生活,花著我的賣命錢讓那個女人過好日子,讓他心裏真正的兒子讀名校、學醫、安排好了錦繡前程……”
    說出這段台詞,讓圍觀這場戲的所有人第一次與白穎這個角色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白穎的台詞聽起來平靜,整個人卻有一種無所謂自己何時湮滅的厭世感。
    白穎是白仲行的生財工具,是他的擋箭牌,而他和他心愛的老婆兒子就這樣吸著白穎的血,直到白穎爛死在這泥潭裏。
    這就像現實中的洛嶼對於薄文遠,被利用完了價值,就被扔到了一邊任他自生自滅。
    白穎也許曾經強烈地渴望父親對他的認同和血脈親情,而洛嶼也曾以為薄文遠是可以風雨與共的兄弟。
    他們不是被欺騙了,隻是明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卻還是走進了對方的劇本裏。
    白穎的嗓子像是被一股力量給掐住了,但無論多疼,他都想要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老板,你想要我怎樣?”嚴野問。
    這是第一次,他發現現實裏的顧蕭惟和劇本裏的嚴野合二為一,他們是灰暗世界裏唯一的救贖,是命運給與的恩賜,許諾他一個可能不會實現的未來。
    白穎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卻清晰有力地說:“不管你是不是條子,看看這天空是不是黑得連星星都透不出光了?我要你把那黑漆漆的天捅下來,把白仲行的規矩摔個稀爛……讓我看看天外是什麽顏色。”
    嚴野跟白穎撞了一下煙,即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
    兩人相對無言,直到手中的煙燒了大半,導演才喊哢。
    林鉞站了起來,第一個鼓掌,其他夜場的工作人員也跟著拍起手來。
    “今天你們演的很好。晚上加夜場戲也辛苦了!現在已經晚上三點了,再叫你們拍白天的戲就太不人道了!給你們放一天假,好好休息,調整好狀態!”
    工作人員和其他演員們發出了歡呼聲。
    洛嶼呼出一口氣,這時候才感覺到冷,連連打了兩三個噴嚏。
    很快肩上就披上了毯子,一杯熱熱的薑湯遞了過來,不需要側目洛嶼也知道那是顧蕭惟。
    “謝謝。”洛嶼捧住小鐵杯,輕輕吹著,他受盡了這個圈子的冷眼,除了崔姐,顧蕭惟恐怕是唯一一個對他溫暖周到的人。
    “你還要回自己的房間嗎?”顧蕭惟問。
    “是啊。這條毯子你借我披回去吧。”洛嶼說。
    “你現在回去,又要洗澡又要換衣服,頭發也得吹幹,會把方秦給吵醒吧?”
    顧蕭惟一提醒,洛嶼才想起方秦。
    自己現在回去,肯定會把方秦吵醒,還會影響他今天拍戲的狀態。
    “跟我回去吧。”顧蕭惟輕聲道。
    洛嶼心頭顫了一下,他怎麽覺得顧蕭惟好像在懇求他?
    “不好吧,要不我問問……”
    “我不會讓人把消息傳到網上,也不會讓人罵你。”顧蕭惟說。
    他的語氣不重,卻很肯定。
    “我還讓小琴準備了吃的。拍了大半個晚上的戲,你也想吃點熱的東西吧?而且……”
    “而且什麽?”
    “你的睡衣還在我那裏。”顧蕭惟說。
    洛嶼沒想到什麽都被顧蕭惟設想好了,如果拒絕的話,罪惡感特別重。
    “好……好吧。”
    他一路低著頭,倒不是擔心被有心之人拍到了他進顧蕭惟房間的照片,而是他不想再蹭對方的流量了,萬一讓自己的黑子和顧蕭惟的粉絲起了衝突就不好了。
    可他們一起拍戲的默契太好了,洛嶼知道自己應該和顧蕭惟多接觸多探討,保持這種默契的狀態。
    這時候影視基地裏還在活動的人不多,拍夜場的回去休息,白天場的還有半個多小時才會起來。
    “學長,是我讓你不能抬頭挺胸嗎?”顧蕭惟忽然停了下來。
    洛嶼差點撞到他的背上,“怎麽可能?”
    “那請學長不要低著頭。”顧蕭惟轉過頭,彎腰向上看,很認真地要和洛嶼對視。
    洛嶼心頭一暖,釋然地一笑,把頭抬了起來。
    隻要彼此坦蕩,他人的非議其實無需在意。
    顧蕭惟打開了房門,他住的是大床房,房間麵積不大,其他的格局跟洛嶼的房間差不多,做為本劇的男主角和本劇最大話題度的演員,顧蕭惟可以說沒享受什麽特權。
    房間裏到處都整整齊齊的,他的衣服也一排一排地掛在衣櫃裏。
    反而洛嶼身上雖然沒有繼續滴水了,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怕弄髒了顧蕭惟房間的沙發。
    顧蕭惟打開了浴室的門,把洛嶼的睡衣放進他裝換洗衣物的防水袋裏,還掛了一張深藍色的浴巾,一看就不是房間配的,而是自己帶的。
    “你快進去洗吧,那條浴巾是我的,今天剛換上。你洗完澡別用房間配的,用它。”
    洛嶼看了一眼,他就是想用其他的浴巾……也沒有啊。
    影視基地裏的住宿和大飯店裏比不了,配置的浴巾雖然每天都有人來換,但是質感很硬,含氯比較多,容易過敏。方秦都是拿來墊在浴室裏防滑。
    大概因為顧蕭惟從不用房間配的浴巾,所以都讓保潔收走了吧,浴室裏除了顧蕭惟的東西,沒看到什麽酒店配的。
    “要不你先進去洗?你身上也是濕的。”
    “我沒關係。”顧蕭惟很淡地笑了一下,“你的頭發長,比我更容易感冒。”
    說完,顧蕭惟就把洛嶼給推進去了。
    為了不讓顧蕭惟等太久,洛嶼趕緊把濕衣服脫下來,洗了個十分迅速的戰鬥澡。
    打沐浴露,洗頭發,一氣嗬成。
    小琴把訂好的熱粥還有小菜放下,把專門送洗用的洗衣袋放在了浴室邊上。
    洛嶼洗完澡,把那條深藍色的浴巾扯下來,擦拭身上的時候忽然在想那一會兒顧蕭惟是不是得用自己用過的了?他還有其他幹淨的浴巾嗎?
    他忽然後悔自己拿它擦了頭發,把它弄得太濕了。
    “蕭惟,這條我用過的浴巾放哪裏啊,你還有的換嗎?”洛嶼走出來的時候問。
    顧蕭惟很輕微地頓了一下,這讓洛嶼覺得自己省略他的姓,叫他的名字是不是太蹬鼻子上臉了。
    隻是他覺得自己跟顧蕭惟的距離比試鏡的時候接近了許多,還連名帶姓地叫他顧蕭惟很見外,叫顧老師之類的又很官方。
    但沒想道顧蕭惟卻說:“學長,很久沒人叫我名字了,很好聽。”
    “啊?”洛嶼愣了一下,心想還好顧蕭惟是個戲癡,上輩子三十多歲了還在走禁欲風,不然就他這樣偶爾靠近,連叫他的名字都被誇好聽,就是女神都扛不住。
    顧蕭惟又說:“浴巾掛在裏麵就好。換下來的衣服放那個洗衣袋裏,小琴會送洗。”
    “沒……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洗。”洛嶼剛一股腦把自己的濕衣服塞進去,現在看到自己的褲子也在裏麵,他想單獨拿出來,但顧蕭惟好像正看著他。
    拿……還是不拿?
    誰知道當他猶豫的時候,顧蕭惟走到他的身邊蹲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皺巴巴的布料,聲音裏帶著點點笑意,“那條最小的,學長如果不好意思,可以拿出來。”
    洛嶼的耳朵嗡地一聲響,臉熱得像發燒。
    這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把它給捏了出來,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地方藏。
    顧蕭惟找出了一個衣架,“小琴有準備一個便攜烘幹機。我跟你的可以一起烘幹,還有除菌功能。”
    “一起烘幹”什麽的,洛嶼覺得自己臉上的紅色恐怕是褪不下去了。
    兩條褲子貼在一起吹熱風,畫麵真是又詭異又清奇,而且還很有顏色。
    心底無私,諸邪退散!洛嶼,顧蕭惟正經的很,把你腦海中的畫麵清除出去!
    “我去洗澡了。桌上有粥,你先趁熱喝了吧。”
    說完,顧蕭惟進了浴室。
    洛嶼沒有先喝粥,他還是想等著顧蕭惟出來了一起吃。不然等顧蕭惟出來,就變成吃他吃剩下的了。
    他坐在床頭,用吹風機吹頭發。
    有人敲門,洛嶼警惕地問了一聲是誰,沒想到是小琴出去之後又回來了。
    她過來拿他們換下的衣服送洗,她頭頂的小丸子出現時,毛茸茸讓人想薅一把。
    “顧哥剛進去嗎?”
    洛嶼看了看浴室的方向,“好像進去有幾分鍾了吧,我頭發都快吹幹了。”
    “嗯?那怎麽還沒出來……我等等他。洛老師你隨意哈!”小琴看了看,就坐在沙發上玩起了手機。
    洛嶼心想,好像是洗的有點久,但這也是顧蕭惟的自由。
    兩人這麽幹坐著有點尷尬,還好小琴性格好,洛嶼正好跟她聊聊天。
    “顧蕭惟平時拍戲就隻帶你一個助理嗎?”
    小琴笑著說:“我是女孩子,多少有點不方便。本來是成哥跟著來的,但是出發之前成哥健身的時候把膝蓋給傷著了。所以就剩下我一個助理了。”
    “沒有其他的保鏢或者生活助理之類的了?”
    “顧哥的自理能力很強,生活上也不喜歡周圍有很多人看著他。除了我,這次一起來的還有化妝師岩哥。不過岩哥跟其他人住一起。”
    “那他真的很低調。”洛嶼說。
    “那高調是什麽樣的?”小琴笑了起來,“像某些明星那樣皇帝出巡?化妝師、造型師還有正選和替補,加上助理和保鏢,直接就是一台戲,每次通告都需要一輛豪華巴士?”
    洛嶼被小琴誇張的語氣給逗笑了。
    過了幾分鍾,顧蕭惟還是沒出來。
    浴室裏的水蒸氣已經散去,冷水從他的頭頂衝下來,像是為了驅散沸騰已久的熱潮。
    洛嶼看時間都快四點半了,得讓小琴拿了衣服趕緊回去睡覺,於是他來到浴室門前,輕輕敲了三下,“蕭惟,你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我送進去?”
    洛嶼懷疑他是不是落了東西所以不方便出來。
    水聲沒有停下,隔著門,洛嶼好像聽見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仿佛充滿了整個空間的悶熱蒸汽一直找不到出口,無數次碰壁,終於被洛嶼戳開了一道縫隙。
    “……我馬上就出來。”顧蕭惟說。
    水流聲停了下來,顧蕭惟扯過了洛嶼用過的那條浴巾,蓋在頭頂,將自己完全籠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