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三精神病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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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鬱世界對她的影響, 正在逐步減弱。
淡淡的洗衣粉香氣湧入鼻腔,衝淡了不久前壓抑腐朽的氛圍,白霜行眨眨眼, 感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似乎……結束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還要被那群幽靈一樣的影子再纏上一會兒。
落在她後背的那隻手動作很輕,稱得上小心翼翼。
隔著薄薄一層衣物,白霜行能感受到從掌心傳來的熱度。
腦子裏還是暈暈乎乎,她深吸一口氣, 忽地抬頭。
季風臨正垂眼觀察她的神色,猝不及防四目相對,他很明顯地怔忪了一下:“你——”
他問:“你好些了嗎?”
他置身於“躁”的世界, 到了任務後期,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心中的各種念頭止不住往外冒, 種種情緒更是一擁而上出現在腦子裏, 不斷膨脹加深, 仿佛隨時都要炸開。
設身處地想想, 白霜行所經曆過的一切,隻會比他更難。
“……嗯。”
等意識恢複稍許, 生鏽的大腦終於重新運轉。
白霜行下意識後退一步:“你也砸破那麵透明的牆了?”
從小到大,她不習慣和別人保持太近的距離。
更不習慣的是,在任何人麵前流露出脆弱的情緒——
如果可以的話,白霜行想過把自己裝進一個密封的、堅固的殼。
季風臨:“嗯。”
他說完頓了頓,目光落在白霜行臉上。
她麵色很差, 白得像紙,剛剛被一把拉過的時候, 身體還在隱隱顫抖。
想到這裏, 季風臨抬頭。
當他與白霜行彼此觸碰, 兩個世界瞬間融合。
他的世界中色彩濃豔、飽和度遠遠超出正常水平,此刻色調褪去,像水一樣流向那片黑白空間。
兩個世界的交接點漸漸消散,隨之化為灰燼的,還有那一道道猙獰扭曲的人影。
當時他見到白霜行,她正被團團人影圍在中央,影子們張口說著什麽,可季風臨卻聽不見。
雖然不知道人影的身份,但從那個世界“抑鬱”的特性判斷,很可能是白霜行曾經認識的人。
——她究竟遭遇過怎樣的事情,才會生出那麽多壓抑的情緒?
今天經曆的一切都遠遠超乎想象,一旁的周越身心俱疲,腳下一軟,狼狽癱坐在地。
他有點想哭,於是眼淚嘩啦啦地往下落,在朦朧的視線裏,居然見到更令他震驚的畫麵。
——是他自己。
在色彩斑斕的另一麵,一個和他長相一模一樣的男人緩步走來,見到他,對方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們相貌相同,如同來自鏡中。
唯一的區別是,他灰頭土臉、滿目絕望,頹喪得像一棵快要枯死的野草;對方則雙目猩紅、顯出無法遏製的暴躁,好似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兩兩對望,一時愕然。
“他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你們自己。”
白霜行輕聲解釋:“躁和鬱被分開,所以有兩道屬於你們的不同靈魂……不如去碰碰他吧。”
無論在哪個世界,周越都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也都在竭盡全力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他們都很辛苦。
兩半靈魂無言對視,良久,不約而同釋然一笑。
“……對了。”
季風臨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隻對她說:“看這個。”
他說著右手一動,探向上衣口袋。
白霜行聞聲看去,不由一愣。
被他拿在手裏的,是一片葉子,和一朵紅色小花。
白霜行恍然:“高樓下的那簇花,和咖啡館牆上的葉子?”
當初發現他們不可能抵達白色大門後,白霜行曾經被絕望感吞噬過。
季風臨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說起身邊種種事物的色彩,其中就包括眼前的花和葉。
他一直記得這件事。
毫無緣由地,白霜行揚起嘴角:“這朵花的顏色,真的很像草莓布丁。”
季風臨也笑了笑:“葉子更像淺咖啡色吧——你的芒果千層顏色太淡了。”
白霜行伸手,從他手裏把它們接下。
花與葉摸起來都很軟,色澤也是溫溫柔柔的,不濃不淡。
在黑白世界待了這麽久,她幾乎快要忘記萬事萬物原本的模樣,如今仔細端詳它們,隻覺得身邊的一切重新鮮活起來。
看了會兒,白霜行抬頭,語氣裏噙著點笑:“時間那麽緊,你居然真把它們帶來了。”
季風臨低垂著漆黑的長睫,聞言眨了眨眼,摸摸耳垂。
他喉結微微一動,嗓音柔軟:“……當時,很想讓你看看它們。”
這回輪到白霜行徒勞張口,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被其他人這樣記掛在心裏,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對。
察覺到什麽,她目光暗了暗,皺起眉頭。
季風臨的手掌,被他用布料包裹住了。
他包紮得粗糙,完全是用一層層紗布覆在皮膚上,剛才向白霜行伸手時,刻意藏住了手心,不讓她發現。
白霜行:“你的手——”
她剛一開口,對方就下意識把手往回收。
然而沒來得及。
白霜行的動作快且果斷,一把握住季風臨手腕。
他的身體僵了一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長白淨,骨節突出,因為被紗布纏住,顯不出血色。
“受傷了?”
白霜行蹙眉:“嚴不嚴重?我能看看嗎?”
“不用擔心。”
季風臨回得很快:“被蹭破點皮,等會兒離開這裏,在醫院找點碘伏就行。”
他說完才意識到不對。
隻是蹭破點皮,絕不會用這麽多重重疊疊的紗布包紮——
為了不讓白霜行看出血漬,他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果然,白霜行不傻,徑直解開層層布料。
當掌心全部露出,她動作頓住。
紗布之下,一道道血痕如同嬰兒咧開的嘴唇,翻出柔嫩血肉。
裏麵的紗布早就被鮮血浸透,濕漉漉的,暈開大片刺眼的紅。
在【第一條校規】裏,她曾用秦夢蝶的業火灼燒自己手心,從而抑製邪神的精神入侵,所以此時此刻見到這幅情景,立馬明白了季風臨的用意。
他想通過疼痛,讓自己盡可能保持理智。
白霜行:“你——”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一個字剛剛出口,耳邊就響起係統的提示音。
【叮咚!】
【恭喜挑戰者們順利通關,讓兩個世界成功融合!】
【即將離開躁鬱症世界,請做好準備……】
話音落下,周身景象劇變。
團團簇簇的色彩流轉凝聚,再眨眼,她和季風臨回到了熟悉的第三病院。
“——霜霜!”
隨之而來的,是沈嬋滿含擔憂與驚喜的低呼:“你們終於出來了!”
她著急得快發瘋,好不容易等到任務結束,一把環住白霜行脖子:
“受傷了嗎?哪裏不舒服嗎?任務內容是什麽?這是個什麽垃圾支線,居然隻讓兩個人進去!”
說完了又扭過頭,看向季風臨:“你感覺怎麽——”
然後就瞧見那隻被白霜行緊緊握住的手。
“怎麽受了這麽嚴重的傷?”
文楚楚也湊上前來:“這是……被什麽東西割破了?”
白霜行鬆開他的手腕:“醫院裏,應該有止痛消炎的藥吧。”
她說著,瞥見病床上的青年微微一動。
“欸?”
周越神情恍惚,摸著腦袋,滿臉不敢置信的模樣:“做夢?我回來了?”
見到不遠處的白霜行和季風臨,男人悚然一驚:“你、你們……!”
和之前向夏婉解釋的一樣,文楚楚如法炮製,耐心告訴他,這是第三病院全新的治療方式。
“我們已經采集到了樣本。接下來,周先生好好休息吧。”
白霜行溫聲笑笑,看著他慘白的臉。
麵無血色,眼下是兩團明顯的黑眼圈,由於食欲不振,骨瘦如柴。
她在躁鬱症世界裏的經曆,在他身上,或許每天都在上演。
凝視男人的雙眼,白霜行說:“你表現得很好,辛苦了。”
第三病院裏,除了專業的心理醫生,當然也有負責外傷的大夫——
患者們情緒不穩,經常會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事。
給季風臨包紮傷口時,醫生被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弄出來的?不會自己劃的吧?”
等包紮結束,回到實習醫生辦公室,白霜行簡要講述了這次的挑戰經過,然後拿出第二張主線線索。
這是他們通關躁鬱症世界,係統發放的獎勵。
文楚楚好奇:“還是日記嗎?”
白霜行掃一眼,點頭。
【9月2日】
【在酒吧。
太緊張了,所以中途來到衛生間。
會在酒吧寫備忘錄的人,應該隻有我一個笑)。
我不擅長喝酒,酒量差勁,對酒桌遊戲也像個一竅不通的新手,已經快要跟不上其他人的潮流了。
如果能一直留在大學就好了,大學時候的日子,比現在輕鬆許多。
不過,還是努力活躍起來吧!不能讓她擔心。】
“這是梁玉去酒吧當天的事。”
沈嬋說:“這個‘她’……不會就是幕後黑手吧?”
她可沒忘,陷害了梁玉的,是她一個關係要好的女性朋友。
“所以,幕後那人也去了酒局。”
文楚楚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有些失望:“好像……沒別的重要線索。”
白霜行安慰她:“一共有六個病人,也就是六張線索卡,重要的消息,肯定不會集中在同一份線索裏。”
“也對。”
文楚楚乖乖點頭,重新充滿幹勁:“隻剩四個關卡了!”
她很好哄。
“梁玉酒量很差。”
季風臨輕聲分析:“她喝多了酒,之後又被人下藥,所以對於自己被拍照的事情,沒有留下印象。”
“能做出這種事,真凶一定蓄謀已久,虧梁玉那麽信任她。”
沈嬋露出嫌惡的神色:“這種人,糟透了。”
她說完,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
停頓兩秒,沈嬋輕咳:“請進。”
推門而入的,是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
白霜行記得他的名字,鄭言河。
他們剛來第三病院時,這位醫生非常友好地向他們打了招呼,後來從其他護士口中得知,他和梁玉關係不錯。
“我聽說季醫生受了傷,順路來看看。”
青年笑得禮貌:“感覺怎麽樣?沒事吧?”
季風臨回以微笑:“嗯,多謝。”
“還有——”
鄭言河輕輕關上房門,像是歎了口氣:“你們在調查梁玉的事情?”
他應該是從某個護士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
文楚楚沒刻意回避,誠實回答:“我是她遠房親戚。”
鄭言河看她一眼:“所以,你也覺得梁玉遭了陷害。”
白霜行敏銳捕捉到關鍵字眼:“也?”
“僅憑幾張照片,就能引出很多風言風語。”
鄭言河扶了扶眼鏡:“一旦個體融入群體,會受群體之中絕大多數人的影響,變得異常激進——他們不在意真相,能被任何的風吹草動點燃情緒。”
他停頓一秒,低聲感慨:“網絡就更是這樣。”
這段話倒是沒錯。
白霜行想,大部分人不會去深究真相,梁玉的遭遇對於他們來說,更像一個情緒的發泄桶。
而當身邊許許多多的人都開始譴責她時,哪怕是對這件事持有懷疑態度的醫生護士,也會一天天產生動搖,加入聲討梁玉的行列。
其他人的遭遇,在他們眼裏,隻是一場八卦的狂歡。
季風臨頷首:“我們聽說,你和梁醫生是朋友。”
“關係還算不錯,畢竟我們是同期。”
鄭言河笑笑:“我也在調查這件事,如果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問我。”
這是傳說中的……情報npc?
文楚楚試探性開口:“當天酒局,你在場嗎?”
“我沒去。”
鄭言河搖頭:“他們邀請過我,但不巧,我被其他朋友約走了。當天的情況,你們可以問問陸嘉嘉,她在酒吧裏。”
陸嘉嘉是和梁玉同期的另一個實習醫生。
“那梁玉的男朋友呢?”
沈嬋想了想:“梁玉出了這種事,他什麽也沒做?”
“他?”
鄭言河挑眉,語氣裏有不屑的意思。
“照片傳開之後,他就立馬分手了,根本不聽解釋。”
他說得直白:“他看重自己的聲譽,遠遠大於看重梁玉。”
不愧是心理醫生,分析得一針見血。
那男人和梁玉既然是交往中的男女朋友,就不可能不了解她的性格。
之所以火速分手,大概率是覺得,這件事讓他很沒麵子。
“鄭醫生和梁醫生,”白霜行說,“看起來關係真的很不錯。”
戴金絲眼鏡的青年笑了笑,目光趨於柔和。
“實不相瞞,在實習期,梁醫生幫過我很多。”
鄭言河聳肩:“就當是回報她吧。”
白霜行點頭。
根據他的說法,接下來,他們隻需要找到陸嘉嘉,也許就能問出重要的情報。
“小季醫生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鄭言河說著,掃視一眼辦公室裏的其他人,笑意更深:“友情提示,如果一直待在辦公室裏不去工作,很可能被其他醫生發現。”
白霜行:……
上班時間,他們一群人聚在這裏,確實不太說得過去。
尤其還是幾個正處在實習期的新人。
【叮咚!】
係統提示音出現得非常及時。
【新的一天新的工作,作為實習生,無故曠工可不好哦。
不如做好充足的準備,迎接下一位患者吧!】
“新的一天新的工作。”
沈嬋小聲吐槽:“這個發布任務的係統,隻會這一句開場白嗎?”
白霜行:“畢竟不是人類,應該沒讀過書吧,多多體諒。”
【……】
破天荒地,係統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緊接著,是由它播報出的任務信息。
【正在生成患者信息……】
【恐怖症:405號房未治療)】
係統發布任務後,四人與鄭言河告別,一同前往四樓。
“是恐懼症欸。”
文楚楚若有所思:“這個患者害怕什麽?”
季風臨:“陽光。”
他的辦公桌裏,擺著一份關於病人們的檔案記錄表。
多虧有它,四人能提前了解到相關信息。
“啊?陽光?”
文楚楚一驚:“那他豈不是從來不出門?”
“應該是的。”
沈嬋說:“我聽說過這種病症,名叫‘陽光恐懼症’。患者對陽光懷有十分濃烈的恐懼感和抵觸情緒,隻有在陰雨天和夜裏才會出門,如果遇到不得不曬太陽的情況,會用衣服、防曬霜和墨鏡把自己死死裹住。”
白霜行好奇:“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恐懼症?”
“原因未知。”
沈嬋搖頭:“可能源自於幼年的陰影,或是一場巨大的變故,又或許壓根找不出緣由。”
她組織一番措辭,繼續解釋:“比如恐高、密集恐懼症、深海恐懼症,這些病症,大多是人們潛意識裏自發產生的。”
“啊……”
文楚楚皺眉:“這個病,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很大吧。”
如果一輩子都不能見到陽光,一定是非常麻煩且難受的體驗。
他們一路上低聲交談,來到405號病房前,季風臨敲了敲門。
房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請進。”
季風臨走在最前,剛把門推開,就聽男人急促道:“快、快進來!不要讓走廊上的陽光透過來!”
於是所有人飛快進屋,由文楚楚把房門關緊。
【叮咚!】
係統提示音響起。
【檢測到挑戰者們已靠近患者,請觸碰患者手背,開啟支線挑戰!】
房門合上,白霜行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聽見文楚楚吸了口冷氣。
現在是正午時分,病房裏卻開著燈。
白熾燈的光線柔和幹淨,是這裏唯一的光源。
至於窗戶,早就被黑色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陽光一絲也進不來。
電視機裏響起古裝劇的打鬥音效,男人坐在床上,手裏捧著個手機。
看年齡,他大概在二十五歲左右。
平心而論,白霜行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麽白的人——
並非是毫無血色死氣沉沉的慘白,而是很久沒見過太陽、皮膚自然而然褪成的冷白。
像一塊玉。
“你好。”
沈嬋說:“我們來做每天的例行檢查。”
“你們好。”
男人笑得和和氣氣:“我今天感覺很正常,聽說後天就要下雨了。”
下雨後,他能久違地離開房間,打著傘,去花園裏逛一逛。
這讓他覺得開心。
“是嗎?太好了。”
沈嬋揚起嘴角:“在那之前,好好準備一下吧。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準備去看看院子裏的桂花。”
男人說:“聽說今年花開得很好。”
這是一個幾乎看不出異常的患者。
除了不願接觸到陽光,他的行為舉止熱情而禮貌,對外麵的世界充滿期待。
“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季風臨走上前,靠近病床:“我看看。”
他動作熟稔,說話時伸出右手,觸碰到患者的手背。
這一次,當空間扭曲時,白霜行已經有了很好的適應能力,沒再覺得頭暈目眩。
病房裏純白的色彩融化消散,在她身前,出現一根紅色的起跑線。
……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白霜行心中疑惑,看向四周,略有驚訝地眨了眨眼。
這次是四人的挑戰模式,他們並排站在起跑線後,四麵八方,則是類似於森林的景致。
之所以說是“類似於”——
“這啥?”
身邊的沈嬋目瞪口呆:“像素遊戲?”
文楚楚也滿臉驚奇:“好像,是的。”
沒錯,像素遊戲。
兩邊的景色像是從《超級馬裏奧》遊戲背景裏摳出來的一樣,由一團團像素色塊拚接而成。
仔細分辨,能看出綠色的山,一條懸掛著的瀑布,藍天白雲,還有一輪天邊的太陽。
白霜行:……
下意識地,她低頭看了眼自己。
萬幸,他們仍然保持著三維世界人類的模樣,沒變成像素小人。
奇怪的是,這一次的關卡裏,居然沒有患者本人。
【各位挑戰者,歡迎來到恐怖症的世界!】
係統的播報聲清脆響亮,尾音上揚。
【恐怖症,也被稱作恐懼症。
恐懼是人類的本能。在每個人的心裏,或多或少,都有害怕和想要逃離的東西。】
【試想一下,如果在某天,你所懼怕的事物突然出現,悄無聲息來到你身邊——】
【到那時,你會怎麽做?】
沈嬋:“嘖。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文楚楚:“救命,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白霜行:“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應該就是那樣了。”
季風臨:“……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機械般一成不變的提示音裏,多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恐怖症患者的世界,被設計成了一場妙趣橫生的闖關遊戲。
在這裏,每位挑戰者都是遊戲主人公。】
【請看——!】
這兩個字重重落下,在起跑線前的半空上,出現一個巨大的轉盤。
轉盤被平均分成四個板塊,每個板塊上,分別寫著他們四人的名字。
【這是為各位量身定製的幸運轉盤。】
【闖關遊戲一共分為四個關卡,在每個關卡開始之前,它都會隨機轉動,然後——】
如同得到了指令,當係統開始說話,圓盤隨之運轉。
指針晃晃悠悠,最終定格在[沈嬋]的板塊上。
【然後選中你們其中的一名挑戰者,將那人心中的恐懼具象化!】
果然是這樣。
沈嬋和文楚楚同時露出苦巴巴的表情。
“也就是說,我們一共要闖過四個關卡,每一關的障礙,都是我們恐懼的事物。”
白霜行說:“提問,轉盤有可能選中重複的對象嗎?”
【這是可能的。】
腦海之中,監察係統099乖乖回答:【轉盤完全隨機,沒有固定的概率。】
白霜行挑眉。
上一個和她玩大轉盤的物理老師,偷偷摸摸做過不知道多少手腳,她可一點沒忘。
“如果一個人恐懼的事物有很多。”
季風臨接著她的問題:“當轉盤選中他,那些事物都會出現嗎?”
【不會。】
099:【每個關卡隻出現一種恐懼對象。】
——要不然,這場闖關遊戲的玩家們不可能有活路。
規則大概聽明白了。
白霜行瞟一眼空中的大轉盤,與此同時,又聽見一道提示音。
【遊戲背景簡介】
【在遙遠的森林國度裏,生活著一位美麗善良、深受人民愛戴的公主。有一天,殘忍的惡龍突然闖入森林,擄走了公主殿下!】
【為了救出公主,四名勇者主動請纓,決定穿過重重險阻,前往森林盡頭的惡龍城堡。】
【每一位挑戰者,都是被賦予了神聖使命的勇者。
諸位,還請堅守信念,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艱險又出發!】
文楚楚直接把它戳穿:“最後一句話,是照搬的西遊記主題曲吧!”
這係統,難道因為之前被嘲笑沒上過學,所以想努力讓自己顯得有文化嗎?
“嗯……”
白霜行由衷感慨:“還真是非常典型的背景呢。”
沈嬋若有所思:“話說回來,這位公主殿下,不會就是我們要治療的患者吧?”
季風臨:“……很可能。”
【劇情介紹完畢,闖關遊戲即將開始。】
【第一關的幸運兒是——】
巨大的轉盤上,屬於沈嬋的一欄散發出刺眼白光。
【讓我們恭喜沈嬋!】
沈嬋:……
“等等,還沒開始轉吧!為什麽是我?”
忽然想起什麽,沈嬋眼皮一跳:“因為剛才演示轉盤的時候,指針落在我的格子裏?”
【那不是演示,而是貨真價實的操作哦。】
【每段關卡的距離是三百米,請勇者們努力向前衝刺,找到被惡龍囚禁的公主吧!】
【第一關倒計時:十分鍾!】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景設定的緣故,比起平日裏,係統的播報音居然有點兒活潑熱血。
它話音方落,起跑線前的空間倏地一變。
原本空無一物的大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足足有半人多高的草地。
草叢茂盛,碧綠如翡翠,偶爾有風拂過,吹得野草悠悠搖擺。
乍一看去風平浪靜,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草叢之中,一定藏匿著某種極度危險的東西。
眼前的景象越是平靜,文楚楚就越覺得心裏發毛。
她看向沈嬋:“你知道這一關裏有什麽嗎?”
沈嬋臉色微白,表情不怎麽好看。
白霜行替她回答:“應該是蛇蟲。”
小時候春遊時,沈嬋差點被一隻長蛇咬到,從此對蛇蟲避而遠之。
白霜行停頓幾秒,低聲補充:“以白夜的手段,草叢裏肯定不止一條蛇,而且很可能是毒蛇。”
起跑線之外荒草連天,遮掩大部分視線,行走在其中,不可能看清地上的情景。
這裏是蛇蟲的天堂,一旦它們靠近,人類很難躲開。
“我有個辦法。”
季風臨說:“如果把這些草全部毀掉,會不會安全許多?”
他說完伸手,試圖摘下一片草葉,沒過一會兒,皺了皺眉。
“摘不下來。”
嚐試無果,季風臨收回右手:“係統應該設置過,草叢不能被銷毀。”
讓人頭疼。
白霜行揉了揉眉心。
在季風臨提出這個想法之前,她就已經暗暗思考,能不能用業火把這地方全燒光了。
沈嬋咬牙切齒:“這係統,簡直雞賊!”
虛空裏,監察係統099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摸了摸腦袋。
“倒計時隻有十分鍾。”
白霜行說:“既然沒有捷徑,就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到達終點。”
三百米的距離並不算長,如果一口氣跑過去,或許不會遇見太多蟲蛇。
她說著拍拍沈嬋後背,目光柔和:“你走在我們中間,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
沈嬋揚揚下巴,擼起袖子:“我怕蛇是小時候的事兒了,沒那麽矯情。”
她一邊說,一邊低頭,遠遠眺望海浪一樣的洶洶野草:
“不過……蛇本身就很危險,如果我們真遇到了,那該怎麽辦?”
“我我我!我學過野外求生技能!”
文楚楚舉起右手,想了想,有些苦惱:“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草叢太深,就算我知道怎麽對付蛇,也很難發現它們。”
敵人在暗,難度起碼翻了兩倍不止。
“或許,”白霜行眨了眨眼,“沈嬋可以試試【言出法隨】。”
在每場白夜裏,這個技能可以使用兩次。
沈嬋在被害妄想症的世界中用過一回,到現在,還剩下一次機會。
因為太緊張,沈嬋險些忘了自己還有個技能,聞言眼前一亮:“我試試!”
她行動力很強,沒有絲毫猶豫,不太熟練地打開技能麵板。
腦海裏飛快跳出一道提示:
【是否使用技能,言出法隨?】
沈嬋選擇【是】。
“我希望——”
她說:“這個關卡裏的障礙物全部消失。”
理所當然地失敗了。
倒計時還在繼續,沈嬋加快語速:
“我希望,這個關卡裏的野草全部消失。”
還是失敗。
看來野草是係統的固有設定,不能更改。
那她還能怎麽說?
沈嬋思考幾秒,加重語氣:
“我希望,我們能看到這個關卡裏的蟲與蛇。”
一句話說完,她感到意識有了刹那的恍惚。
緊隨其後,是係統的提示音:
【“言出法隨”使用成功!】
身旁的文楚楚“哇”了一聲。
——密集洶湧的草叢本身沒有變化,但在他們的視野裏,卻變成了半透明。
目光穿過野草,能看清地麵上的景象,不出所料,果然有一條條深紅色的長蛇在穿梭。
【嘖。】
監察係統444心中不爽:【這也行?】
【理論上……那個……他們隻改變了自身的視覺,沒破壞白夜的設定。】
099撓頭:【不過,就算能觀察到草下的動靜,他們也不可能完全避開蛇的攻擊。到那時候,必然是一場惡戰。】
它搓搓手,挺直身板:【放心吧前輩,我的白夜,不會有問題!】
“這些蛇,數量也太多了吧。”
文楚楚頭皮發麻:“如果看不見,我們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季風臨點頭:“十六條。”
“好了,快走吧。”
反倒是沈嬋催促起來,小心翼翼,最先踏出起跑線:“倒計時還在呢。”
蟲蛇的分布較為密集,白霜行走在她身邊,壓低聲音:
“盡量避開它們,不要發出太大動靜。”
隻要保持安靜就好。
白霜行不再說話,目光掃過四周。
荒煙蔓草,詭靜幽謐。
一旦置身其中,野草像水浪一樣拂過腹部,淹沒半具身體。
耳邊極靜,任何風吹草動都顯得格外清晰,腳步聲窸窸窣窣,讓人莫名生出心慌的錯覺。
季風臨走在最前,白霜行緊隨其後,沈嬋是第三個,文楚楚則位於殿後的位置,從係統商城裏兌換了一根粗壯的長木棒。
起初風平浪靜。
驀地,寂靜空氣裏,響起沈嬋急促的吸氣音——
一條蛇原本靜靜臥在原地,直到四人經過,猛然仰頭乍起,撲向距離最近的沈嬋!
不能發出太大聲音,也不能鬧出太大動靜,否則他們四個都得完蛋。
蛇牙尖而白,蛇身猩紅如血,向她撲來時,帶出一股粘膩腥臭的風。
前所未有的驚懼感直衝腦門,沈嬋竭力壓下喉嚨裏的尖叫,還沒等她狼狽後退,意料之外地,眼前有道人影閃過。
白霜行愣住。
正要上前的季風臨也愣住。
但見文楚楚驟然俯身,速度迅捷得像陣冷風,毫不猶豫抬起手臂——
落下時,木棒直攻紅蛇七寸!
沈嬋:……
444:……
099:……
沉默半晌。
監察係統444號看向身旁的099,模仿它的語氣,把每個字都拉得很長:
【一、場、惡、戰——?】
惡戰它連影子都沒看到,隻見到一個堪稱恐怖的女人。
——動作快狠準到這種程度,合理嗎???
身穿白大褂的小人也整個僵住。
在文楚楚行動的瞬間,它的心裏,湧現出許許多多的小問號。
這是哪裏?這群人在幹什麽?這個拿著木棍的挑戰者,她難道不應該大呼小叫、對蛇蟲退避三舍嗎?
她看上去就是個瘦弱又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啊!
場麵一度非常驚人,444深呼吸,麵帶微笑:
【原來這就是你精心挑選的隊伍,一群臥龍鳳雛,很好,很不錯,很有眼光。】
099蹲在角落,實在無顏麵對它,把自己縮成一個白團。
“應該解決了。”
另一邊,文楚楚長出一口氣,起身時,咧嘴笑笑:“我說過,我學過野外求生的。”
白霜行的感慨發自內心:“佩服,佩服。”
季風臨點頭:“厲害。”
沈嬋無聲鼓掌:“有如神助。閏土刺猹的時候,都沒這麽流暢。”
他們不開口還好,突然這樣齊齊盯著她說話,讓文楚楚有些臉紅。
“快走吧!”
文楚楚摸摸發熱的耳朵:“時間不多了。”
接下來還算一路通暢。
文楚楚的反應能力和出手速度都不錯,季風臨雖然在技巧上不如她,但也能解決蟲與蛇。
兩人一個開路一個負責全麵保護,沒過多久,順利到達終點。
當隊伍末尾的文楚楚踏進三百米終點線,係統脆生生地一響。
【叮咚!】
【恭喜勇者們成功闖過第一關!可喜可賀,距離公主又近了一步!】
【接下來,將為各位開啟幸運大轉盤!】
幸運大轉盤。
聽見這五個字,沈嬋還沒來得及歡欣慶祝,心口又沉沉吊起來。
這個該死的轉盤,有可能兩次選中同一個人。
這種不但自己遭殃,還要禍害整個隊伍的事兒,她是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圓盤再度開始轉動,白霜行心底一揪。
她當然不想自己被選中,但心裏又有一絲隱晦的期待——
如果是她,闖關內容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指針在每個選項之間來回變換,速度漸慢。
當它停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白霜行的名字上。
季風臨眼睫輕顫。
沈嬋心中擔憂,皺眉看她一眼。
——太好了,是白霜行!
與他們的反應不同,監察係統444樂得笑出聲來。
它沒有讀心術,不知道白霜行心裏的所思所想,但很明顯能看出來,白霜行的經曆與常人不同。
這樣的她,心底裏恐懼著的事物,一定也是獨特的、難以逾越的。
毫無疑問,白霜行的恐懼將把他們一行人推進死路。
關卡中的場景瞬息變幻,444好心情地閉上眼睛。
【讓我猜猜看。】
它充滿期待地笑道:【是一片血腥地獄?】
身邊的099沉默了很久。
【……不是。】
它遲疑回答:【比地獄更……那個,匪夷所思一點。】
444:?
444:【那就是一群哭嚎的亡靈?】
【……也不是。】
099的語氣越發古怪:【雖然比較接近了,但比亡靈更……嗯,出乎意料一點。】
還能怎麽出乎意料?
444茫然:【一群怪物?厲鬼?不會是神吧?】
【前輩。】
099帶了點哭腔:【你還是自己看吧。】
它很久沒覺得這麽好奇過。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監察係統444號睜開雙眼。
於是漆黑的小人整個愣住。
誰能告訴它,在白霜行的內心深處,暗暗懼怕著的事物……
為什麽會是一對老頭老太太?
再看白霜行,似乎也沒料想到這個局麵,驚訝之餘,後退了一步。
444:?
它滿心疑惑,聽那老頭開口:“小霜,有沒有交男朋友?”
然後是老太太:“孩子還小,問這個幹什麽!小霜,最近成績怎麽樣?”
444:???
這、這是什麽情況?
“啊。”
沈嬋睜大雙眼:“居然是霜霜的外公外婆!”
白霜行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怦怦直跳。
母親去世後,她被交給外公外婆那邊撫養。
雖然準確來說,這種“撫養”是把她丟進一座大房子裏,讓保姆阿姨來照料,但出於禮貌,白霜行有時會參加他們的家庭聚餐。
……非常恐怖的體驗。
她敢打賭,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年輕人,會喜歡一大幫親戚圍著的家庭聚餐。
而且是和自己完全不熟的親戚。
既然外公外婆現身出來,那接下來——
想到這裏,她把目光悄悄挪開。
果然,當兩位老人把話說完,不遠處,又浮現出幾道人影。
“霜行啊,這次考試成績怎麽樣?”
這是個中年阿姨,每次吃飯時,都要說一說自己那個出國留學的兒子。
“霜行,什麽時候帶男朋友來看看啊!”
這是個哈哈大笑的伯伯,正在喝酒,講話帶著點兒微醺的醉意。
“霜行以後打算找什麽工作?預計工資多少?在這裏還是在別的城市?”
這是個嗓音尖銳的嬸嬸——
大概是嬸嬸吧,親戚太多,白霜行分不清。
原本為她提心吊膽的沈嬋:……
“怎麽說呢。”
沈嬋嘴角一抽:“歐亨利式結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已經有代入感了。”
回想每次和親戚們吃飯,她從來都笑得尷尬又不失禮貌,隻想自己一個人待在角落。
然而事與願違,等待她的,永遠是親戚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問得她發慌。
“我懂。”
文楚楚由衷道:“應該沒人不害怕這種場合吧?”
季風臨沒出聲。
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親人,身邊隻剩下一個不愛出門、孤零零的養父,不太能體會這種感受。
自從第二關開始,他的表情始終沒什麽變化。
但很快,不遠處的人影中,出現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的中年男性。
“白霜行。”
他說:“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你作品完成了嗎?什麽?——還沒動筆?!”
文楚楚:……
沈嬋:……
季風臨:……
“忽然想起來。”
沈嬋打了個哆嗦,眼底溢出止不住的駭然與恐懼:“我的論文,真的還沒寫完。”
導師說過,兩天後上交。
季風臨沉默一秒:“我的程序也是。”
“這比蛇,”文楚楚搓搓手臂,瑟瑟發抖,“恐怖多了。”
白霜行表情複雜:“要不,我們趕快走吧。”
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離譜的一條白夜支線。
監察係統444小臉黝黑,緊緊盯著眼前的場景,腦瓜子嗡嗡。
它想象中的第二關:
血流成河,厲鬼橫行,一切宛如煉獄,幽冥的烈火讓他們無路可躲。
事實上的第二關:
一群老頭老太太叔叔阿姨嘰嘰喳喳跟在白霜行身邊,接連便是難懂的話。
什麽“打算幾歲結婚,要不要小孩”,什麽“論文期末考試小組會議”。
但如果要說這個關卡過於離譜、毫無難度,四名挑戰者又確確實實表現出了抵觸的情緒,皺起眉頭,急匆匆向前走。
而且,這也的確是白霜行所恐懼的事物——
某些無法回避的對話與社交。
耳邊人聲不休,熱鬧非常,與白夜裏的緊張氛圍格格不入。
七大姑八大姨的加入,讓關卡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444沉默無言,仰頭望天。
099縮緊身體,把自己變成白色的小小一團。
【‘放心吧前輩,我的白夜,不會有問題’。】
把099說過的話重複一遍,444嗬嗬冷笑:
【很好,很對。你的關卡,你的幸運大轉盤,都很棒,很妙,很沒有問題啊。】
感受到前輩陰惻惻的視線,099瑟縮一下,又一次委屈巴巴抱住腦袋:
【白夜會把每個人恐懼的事物隨機具象化,無論那個東西是什麽……這也是早就設定好的內容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