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三精神病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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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能確保百分之百的正確率——”
時間緊迫,白霜行加快語速:“沈嬋介紹躁鬱症時,曾經對我們說過,躁狂和抑鬱兩種狀態有著天壤之別,但同時,它們也——”
說到這裏,身後的周越用力拉住她衣袖。
白霜行心有所感,抬頭往身側看去。
一抹巨大的倒影沉沉下壓,如同蠕動著的漆黑泥沼。
倒影之上,是一隻慢慢朝他們靠近的影子怪物。
在它身後,還有第二隻、第三隻。
它們突然出現,白霜行反倒鬆了口氣——
看來她八成猜對了,所以才會引來白夜的刻意針對。
這個屬於躁鬱症患者的世界,不希望她把接下來的話告訴季風臨。
正如她所料,在怪物們現身後不久,手機的機身嗡嗡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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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電量耗盡,正在自動關機的提示。
為了不讓他們順利通關,係統還真是煞費苦心。
這樣想著,白霜行無聲嗤笑,揚唇看向一黑一白兩個監察係統。
099到底是個新手,要臉,也要麵子。
被白霜行冷不丁這麽一瞧,身穿白大褂的小人自覺羞愧,默默挪開視線,不敢與她對視。
444倒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仰著腦袋和她四目相對。
不過,其實問題不大。
白霜行想,隻要她能順利找到出口、前往季風臨所在的世界,周越的兩半靈魂就能拚合成功。
不遠處,黢黑的人影走走停停,身形如海浪起伏。
有了它們作為對比,人類顯得格外渺小,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海浪吞噬殆盡。
白霜行深呼吸。
想出離開這裏的辦法後,她的情緒得到了明顯的舒解,雖然仍舊覺得難受,但總算生出幾分繼續探索的動力。
在極度抑鬱的狀態下,一旦失去希望,很可能步入自尋死亡的結局。
等一道道人影逐漸消失,白霜行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側目望向一旁的周越。
他臉色慘白,戰戰兢兢看著天上的白色大門,像是已經有點兒恍惚,雙眼空洞,泛起層層血絲。
“周越
白霜行輕輕叫他。
男人顫抖著打了個哆嗦。
“我想到出去的辦法了。”
白霜行把聲音放柔,努力壓下心中的焦慮與不安,不讓它們影響眼前的患者:
“再堅持一下……很快,我們就能從這裏離開,回到現實世界了。你還能繼續嗎?”
周越用力深呼吸,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爭鬥,好一陣子,終於下定決心,咬牙點頭。
“在路上,我會向你詳細解釋這樣做的原因。”
白霜行如釋重負,揚起嘴角:“首先……很抱歉,恐怕我們要回到起點了。”
街道上成群結隊的影子怪物,從來都不是這場支線挑戰的難度所在。
白霜行與周越結伴,越發熟練地避開它們,一路上輕手輕腳,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總算來到最初的那座房屋。
周越已經聽完了白霜行的計劃,咽下一口唾沫,不太放心:“我們……能成功嗎?”
白霜行沒想太多,走進周越家中:“不試試怎麽知道。”
——躁鬱症。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兩種情緒互不相容,被分隔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兩個世界有著天壤之別,永不可能相交。
周越的家裏雜物很多,白霜行四下翻找,拿起一根組裝衣帽架的堅實木棍。
她還試著給手機充了充電,可惜這個世界似乎沒有電力,插上充電頭後,手機屏幕始終一片漆黑。
白夜還真是把這條路封得夠死。
白霜行沒太在意,掂量一下木棍,拿著它走向門外。
周越見她出來,欲言又止。
平心而論,他並不覺得這個計劃能成功——
更為準確的說法是,自從見到那扇遙不可及的大門,他心中的希望就已經被磨滅了。
與其在這裏漫無目的地尋找出路,不如盡快自我了結,畢竟在這個詭譎幽異的世界裏,他們隻剩下死路一條。
但這些話,他始終沒對白霜行說。
產生這樣的情緒後,他自己已經被折騰得有夠難受。
這會兒硬生生把想說的話憋回心裏,是為了不影響白霜行。
也許被她感染了少許,當白霜行從房屋裏一步步走出來,周越忍不住想——
如果她的方法真的有效,能讓他們逃出生天呢?
“那——”
白霜行握緊手裏的棍子,緩步向前:“我開始了。”
她的目標,是那麵被稱作“空間邊界”的透明牆壁。
當時眾人提起躁鬱症,文楚楚曾經問過,病人是否會一直持續兩種不同的狀態。
沈嬋的回答是,雖然有短暫的間隔期,但大部分時候,患者都處在躁狂和抑鬱的交替過程之中。
在他們眼裏,這樣的痛苦循環往複,沒有盡頭——
躁狂與抑鬱看似遙不可及,其實隻有一線之隔。
一線之隔。
【警告!】
係統的提示音尖銳刺耳:【此為空間邊界,請勿靠近!】
與此同時,木棍被用力向前揮動,重重撞擊在那麵無形的高牆。
不遠處的周越愕然睜大雙眼,白霜行眯了眯眼,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在瞬息之間,他們都聽到了類似於玻璃破碎的哢擦聲響。
被木棍狠狠砸過的地方,如同鏡麵碎裂,倏然現出蛛網般的猙獰裂痕。
周越難掩驚訝:“居然——”
白霜行沒出聲,手中再度發力。
在這場支線任務裏,比較特殊的地方,一共有三個。
第一是那扇懸在半空中的門。
他們沒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季風臨的技能雖然是【風但由於等級不高,不可能達到那樣的高度。
第二是城市之外的灰色空間。
白霜行覺得,那很可能是個幹擾項。
靠近灰色空間時,她明顯能感受到突然增多的壓抑氣息,如果他們進入其中,大概率很難出來。
第三,就是這裏。
在躁鬱症的世界裏,“躁”與“鬱”,如同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銜尾蛇,自始至終緊密相連,是個循環不斷的圓圈。
開始即是結束,結束後,則是另一個新的輪回。
“鬱”世界的起點,象征著抑鬱狀態的起始,同時,也是躁狂狀態的終結。
也就是說,隻要她打破這道邊界……
另一邊,就是季風臨所在的世界。
她根本不需要煞費苦心去往天上。
鏡麵的裂痕不斷擴大,好似藤蔓蔓延,頃刻間,布滿白霜行的大半個視野。
緊隨其後,她與周越同時聽見一道轟然巨響——
白霜行驀地皺眉。
邊界碎裂,整個空間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搖晃。
不遠處,遊蕩在街頭的影子覺察到動靜,紛紛向他們投來空洞無神的目光。
像是饑腸轆轆的野獸發現獵物,它們邁開雙腿,一擁而上。
白霜行一把拉住周越衣袖:“快走!”
她動作飛快,毫不遲疑,伸手探到一處裂開的孔洞,立馬從中穿過。
跨越邊界後,白霜行不受控製地感到一陣恍惚。
頭腦仿佛被灌入了漿糊,不由自主暈暈乎乎,當她抬頭打量四周,出乎意料地,沒見到想象中色彩斑斕的城市。
這裏應該是兩個世界的連接點。
沒有房屋,沒有道路,沒有成型的事物,隻剩下一團團雜亂的色塊飄浮在半空,看上去混濁不堪。
場麵怪異,周越被嚇了一跳。
白霜行溫聲安慰:“別怕,你看前麵。”
就在前方幾百米遠的地方,他們望見久違的鮮亮顏色,團團簇簇,如火如煙。
與白霜行的猜想相差無幾,那果然是另一個世界中的城市。
隻要到達那裏,這場支線任務就能順利結束。
話雖這麽說,白霜行的神色卻沉了沉。
她能感受到,這裏的侵蝕程度,已經遠遠超出精神的承受能力。
不止是精神上的絕望焦慮,就連身體也出現了相應的症狀,思維遲緩、惡心想吐。
“快。”
她說:“別在這裏停留。”
周越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匆忙點頭。
然而下一刻,男人神情驟變,發出驚懼的低呼。
在這片混沌的空間裏,飄浮在半空的色塊竟緩緩凝聚,無數種顏色彼此融合,最終淪為沉凝的黑。
黑色如墨,緩緩聚攏,乍一看去,像是一個個沒有麵孔的人。
他聽不見聲響,在白霜行耳邊,卻出現道道似曾相識的嗓音。
“聽說她見了鬼……和她媽媽待在房子裏,都過了整整兩天,才……這孩子,精神是不是出了問題?”“被嚇傻了吧?和屍體住在同一個房間,想想就瘮人……”
“她之前不就怪怪的?我聽說,她爸媽……”
是那群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遠房親戚。
後腦勺傳來陣陣劇痛,白霜行抿唇,用指甲刺入掌心。
心中的不適感越來越強烈,她無視那些聲音:“走。”
又是一團人影浮動。
“啊?見鬼?嚇死人了。”
“我聽說她去精神病院看病了……那不就是瘋子嗎?”
“瘋子也能和我們一起上課呀?”
是小時候的同學。
白霜行沒理會他們。一群小破孩,沒必要為了他們浪費時間。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不斷響起,有人在笑,有人竊竊私語。
其中幾團黑影一擁而上,試圖抓住她的袖口和腳踝,被白霜行毫不留情一腳踹開。
監察係統444沉默不語。
在身心都到了崩潰邊緣的情況下,她居然能對這些言語置之不理,堅持繼續往前……
說實話,這遠遠出乎它的意料。
是它小看了人類的意誌力。
漆黑的人影漸漸增多,不知不覺間,把整片空間圍得水泄不通。
周越完全是憑借本能在一步步往前走,腦子裏處處空白,下意識地,求助般看向白霜行。
目光落在她身上,周越一愣。
這一瞬間,他在白霜行眼裏,頭一回見到了怔忪呆滯的情緒。
她……
他有些困惑,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不遠處,是一道纖細的女人身影。
白霜行動作微僵,沉默著注視她。
“他為什麽不回家?一個月……已經一個月了!”
女人在掩麵哭泣,驀地抬頭:“一定是你,對,你不夠優秀……白霜行,你不能做得更好一些嗎?媽媽隻有你這個希望了……再努力一點,讓爸爸喜歡上你,讓他回家好不好?”
緊接著,在她身旁,出現一道男人的影子。
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怒氣衝衝。
“每天打幾十個電話,你是不是有病?我是人,不是你家裏養的狗!”
“想用女兒套著我?這樣的家,有誰想待!”
“……白霜行,不要跟你媽一樣的德性!”
再然後,是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嚎:“白霜行!”
……想吐。
意識模糊不清,白霜行捂住心口。
“鬱”的影響在這一刻到達巔峰,在一團團人影和一道道人聲中,她不想逃跑,不想動彈,也忘記了自己還活著。
惡心反胃的感覺經久不散,她想起曾經許許多多的事情——
那些足以讓她永遠留在這裏的事情。
“白霜行。”
女人攀上她後背,聲調幽幽:“知道我把你養大,有多辛苦嗎?我好恨,好痛苦……你不也是一樣?”
男人靠近她身旁:“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從來沒遇見過你媽。至於你——”
一個個孩子圍在她身後。
“怪人……”
“……不要和她在一起玩。”
“瘋子!”
——完蛋了。
同樣被一隻隻手死死縛住,周越心底的絕望感濃烈得前所未有,放棄掙紮。
連白霜行都被死死纏住,他們被困在這裏,必死無疑。
【可以結束了。】
監察係統444號語氣冷漠:【雖然成功勘破了破局的關鍵,但很可惜——】
說到這裏,渾身漆黑的小人陡然頓住。
在它身邊,099同樣露出愕然神色。
本應被世界意誌吞噬的白霜行……居然動了。
她的雙眼纖長沉靜,裹挾有種種不同的情緒,最終匯聚成沉甸甸的深黑。
在滿是絕望與惡意的世界裏,白霜行抬起右手,毅然決然毫不猶豫,撥開女人搭在她肩頭的掌心。
“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她揚了下嘴角,眼神裏卻沒有笑意:“總有人在等我。”
在許多年前的家裏,白霜行早早習慣了等待。
等待爸爸回家,等待父母給予她讚賞的眼神,等待爸爸媽媽和睦相處、像其他家長那樣溫柔對待孩子的那一天。
可惜後來才發現,在那個家裏,沒有人真正在乎她。
可是……
即便作為父母的他們把她看作累贅,在其它地方,也一定有人正對她懷有期待。
她已經不是那個一味渴求愛與關注的小女孩了。
女人的掌心被一把撥開,白霜行咬牙,拽著周越一步步往前。
馬上就是出口。
還剩下最後幾步。
她會活下去。
有影子不知疲倦地靠近,精神上的壓力快要把心髒撐破。
白霜行正要閃身躲開,在這片密閉空間裏,突然觸到一縷冷肅的風。
——沒有任何征兆,有人輕輕抓住她右手,向前一拉。
白霜行一愣。
視線所及之處,是久違的、鮮活明亮的幹淨色彩。
將她從影子中拽出去的人瘦瘦高高,發絲是極致的黑,眼珠裏沁出深深的褐,皮膚冷白,嘴唇很薄,暈開柔軟的粉。
而她是黑白兩色。
如同兩個世界轟然相撞。
指尖彼此觸碰的瞬間,種種顏料融進黑白水墨畫。
紛繁複雜的顏色從她指尖開始蔓延,好似顏料傾灑,浸染紙張。
身前那人濃鬱的色澤隨之淡去,與他相連的世界也微微一顫——
下一刻,不同色彩填滿白霜行身體的每一處角落,再經由她,淌向她身後的整個黑白世界。
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
鼻尖是熟悉的洗衣粉清香,很淡。
她聽見季風臨沉重的呼吸,有些熱,輕輕拂過耳膜。
他沒有逾越兩人之間的關係,在白霜行腳下不穩、即將跌落他懷中之前,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扶住她肩頭。
於是白霜行穩穩站立,他們隔出一段安全的距離。
頭腦裏的颶風趨於平靜,心口沉重的壓力緩緩褪去。
不久前發生的一切都像場夢,白霜行有些恍惚,心髒仍在怦怦劇烈跳動。
……對了。
在這場支線任務裏,她有一個隊友。
當她意識到規則中的陷阱、動身回到周越家裏時,季風臨一定也想出了其中的貓膩。
然後如白霜行所做的那樣,打破兩個世界之間的邊界。
色彩暗湧,無聲無息,一時間,周圍變得格外安靜。
季風臨看著她,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動作生澀抬起右手,似是安慰,輕輕拍在她後背。
他聲音很低:“別怕。”
感受到她紊亂的呼吸,少年垂眼,把白霜行朝著自己攏緊一些。
種種溫潤的顏色在他掌心悄然融化,沁入手心之下纖瘦的身體,緩緩相融。
季風臨像在對她說,又像喃喃自語:“……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