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惡鬼將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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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又又又一次陷入沉默。
很不合時宜地,徐清川居然對它生出了幾分同情。
在他上次經曆的白夜裏,也有一個負責監察的係統。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那個係統帶來的感受:
陰冷,恐怖,壓迫感十足。
有它作為對比,再看看現在這個……
精心準備的驚悚故事剛拉開序幕,就被人硬生生扭轉了劇情,整部電影向著誰都想不到的方向一路狂奔,離譜之餘,又有些好笑。
白夜裏的怨靈凶殘萬分,曾經屬於人類的理性漸漸褪去,隻留下殺戮的本能。
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講,就是智商不太高。
究竟是誰燒的紙錢,對於眼前的鬼魂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既然與它們結下陰親的是吊死鬼,要想結束這門婚事,最方便快捷的辦法,便是滅了“新郎”。
總而言之……這場危機,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結束了。
徐清川心情複雜,看一眼白霜行。
她體力不是很好,跑來墓地後,雙頰湧起明顯的緋紅,這會兒安靜站在原地,默默調整呼吸。
就算是在精疲力盡的時候,她的脊背仍舊筆直,像把鋒利的薄刀。
……不對。
徐清川想,看她瘦弱文靜的長相,更像一枝纖細的新竹。
藏著刺的那種。
另一邊,文楚楚心裏的震撼不比他少——
這是什麽樣的思路,什麽樣的操作啊!把係統都氣得半死機了!
這場白夜開始時,她還滿心忐忑,唯恐自己被嚇破膽,現在看來……
居然還挺歡樂刺激。
在此之前,文楚楚從沒想過,“白夜”還能和“歡樂”這個詞語聯係在一起。
“我們走吧。”
等呼吸趨於平緩,白霜行抬頭:“墓地裏不安全。”
那幾個被陰親召喚的鬼魂殺紅了眼,已將吊死鬼撕成碎片,他們繼續留在這裏,說不定也會遭殃。
又一個主線任務順利完成,三人結伴回到百家街444號,約定如果遇上突發狀況,就立刻用手機聯係。
一夜過去,再沒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
經曆了這次的突襲,白霜行睡得很淺,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七點鍾。
早晨朝陽燦爛,她從床上睡眼惺忪地坐起,揉揉眼睛,看向腦海中的任務界麵。
……白夜。
白夜出現後,有不少人猜測,它之所以形成,是源於逝去之人的腦電波。
——也就是“意識”。
人死之後,如果意念強烈,腦電波有一定幾率留存於世,產生未知的磁場。
這種磁場一旦與活人共鳴,就會將那人拉入磁場之中。
根據從白夜裏活下來的人們回憶,每場挑戰中,都有一位非常特殊的鬼怪,怨念極深、有過極為悲慘的遭遇,且與主線任務息息相關。
如果沒猜錯的話,它們很可能就是形成磁場的腦電波的主人。
正因它們的怨念無法消散,才最終形成了白夜。
如果真是這樣,在她所處的這場白夜中,究竟誰才是一切的根源、它的怨氣又從何而來呢?
猜測終究隻是猜測,以目前掌握的線索,很難推理出有用的結論。
白霜行輕揉眉心,起床洗漱。
她醒來的時間早,打開房門時,走廊裏一片寂靜,其他人尚未醒來。
現在閑著也是閑著,既然百裏大師和房東對真相守口如瓶,白霜行幹脆走出這棟樓,看看能否從街坊鄰居口中打聽消息。
毫無疑問,百家街是一處非常破敗的城鄉結合部。
街道狹窄,兩邊是一座座低矮老舊的房屋,雖然沐浴著朝陽,給人的感覺卻如同垂垂老矣的瀕死之人,毫無生機可言。
既然百裏大師聲名遠揚……為什麽會住在這種地方?
白霜行越想越覺得奇怪,本打算找個鄰居問問情況,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姐姐。”
尋聲回頭,是個十歲不到、背著書包的小女孩。
女孩有些害羞,被她直勾勾一望,耳邊泛起不明顯的粉紅。
猶豫一秒,像是終於鼓起勇氣,小孩向她伸出右手。
白霜行皺起眉頭。
孩子的掌心本應該潔淨無暇,在她眼前的這隻,卻有著好幾條深淺不一、大大小小的傷痕。
手掌瘦得過分,骨頭外幾乎是層薄薄的皮,在掌心上,靜靜躺著一塊創可貼。
“你的腳,後麵有傷。”
直到女孩怯怯說完,白霜行向下看去,才發現自己的腳踝破了層皮,露出內裏淡紅色的血肉。
應該是昨晚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蹭到了什麽地方。
“謝謝。”
白霜行接過創可貼:“你的手——”
她沒說完,女孩迅速收回右手,低頭搖搖腦袋:“之前摔了一跤,沒關係。”
小孩頓了頓,再抬頭時,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姐姐,我上學要遲到了,哥哥在那邊等我,再見。”
她說完揮揮手,轉身小跑向另一邊。
白霜行順勢望去,在街道盡頭見到一個同樣瘦弱的男孩。
看樣子,是一對正要去上學的兄妹。
兩個小孩的身影漸漸遠去,她手裏拿著創可貼,輕輕摩挲一下。
在處處殺機的白夜裏,能得到這樣一份善意的小禮物,倒也新奇。
“唉。”
思忖間,身後傳來一道陌生的女音:“江綿這丫頭——”
白霜行回頭:“那孩子叫江綿?”
一個女人站在她身後,看樣子是這條街的住戶:“很懂事吧?可惜她老爸是個人渣,你剛才看到她的手——”
她撇撇嘴:“你覺得,那像是摔傷嗎?”
白霜行想起女孩傷痕累累的掌心:“家暴?”
“可不是嘛。”
女人說:“她爸就一賭棍,老媽三年前被打跑了,留下江逾江綿兩兄妹……真是造孽。”
她說著眯起雙眼,露出好奇的神色:“我剛看你從444號出來,你住那兒?”
她表現得十分在意,白霜行還以為能打聽到重要消息,然而女人隻是輕嘖道:
“這數字多不吉利啊,而且你聽說過嗎?那棟樓前的馬路經常發生車禍,邪得很!”
邪得很。
白霜行心下一動,繼續加深話題:“真的嗎?房東從沒和我說這些。你認識那兒的房東嗎?”
“那男的?”
女人聳肩:“陰沉沉的,我和他不熟。”
“百裏大師呢?”
“百裏大師?”
女人一愣:“哦,你說那個道士……聽說挺神的,不過沒露過麵。”
444號裏的兩名住客不常出現,女人對他們知之甚少。
白霜行詢問片刻,告別前,禮貌向對方道了謝。
臨近中午時,徐清川打來了電話。
三人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匯合之後,一起在巷子裏打聽線索。
街坊鄰居們對百裏大師並不了解,他們幾乎把整條巷子走了個遍,最終隻得到幾條基本信息。
這場白夜的背景是在十年前,百家街位於江安市以南,地理位置非常偏僻。
444號一直無人居住,直到不久前,百裏大師才和房東一起搬進來。
兩人幾乎隔絕了與外界的往來,被不少鄰居視為怪人,最古怪的是,沒人見過百裏大師。
由此推測,百裏很可能遭遇了某種事故,不得不退居此處,而她一直躲著人不露麵……
白霜行覺得,原因肯定不簡單。
不知不覺,時間來到夜晚,新的試煉即將開啟。
“追月”的選項最為古怪,為保險起見,這一次,三人選擇了墓地投食。
連續兩個深夜置身於墓地,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回,徐清川和文楚楚居然都沒覺得多麽害怕。
怎麽說呢,自從經曆了昨天那件事,再來墓地……總有種回家的感覺。
第二項試煉很簡單,隻需要蹲在墓地入口前,規規矩矩擺上饅頭酒菜,再插香就行。
流程不難,白霜行很快做完,心中回憶起百裏大師說過的話。
萬一真的遇上,絕對不能惹怒它們。
假裝看不見,不要對視,也不要回答它們的問題。
來墓地之前,他們討論過應對策略。
從字麵上來看,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隻要裝聾作啞,就能順利通過。
希望真能這麽輕鬆。
白霜行沒放鬆戒備,站起身子,瞟一眼周圍。
墓地建在城市邊緣,背靠一座不知名的高山,入口兩邊栽種有茂密蔥蘢的樹木,風一吹,除了嗚咽似的風聲,還有枝葉摩挲的沙沙聲響。
其餘地方很安靜。
樹木的倒影沉沉下壓,黑黢黢映在他們腳下,像肮髒的黑色泥潭,又像怨靈伸出的手臂,四處揮舞,仿佛要握住什麽。
在過於寂靜的環境裏,人總會覺得心裏毛毛的。
白霜行也不例外。
她默默穩住心神,打算回頭看看飯菜,轉身的刹那,陡然僵住。
……有張臉。
慘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浮在半空,沒有盯著飯菜,而是悄無聲息貼在她身後,死死看著她。
這樣的視覺衝擊實在太大,白霜行屏住呼吸,甚至能聽見心髒停跳一拍。
時間如同短暫凝固。
下一秒,她露出習慣性的微笑:“飯菜都快涼了,這個辦法真的有用嗎?”
徐清川張了張口,嗓子有點啞。
他剛才,被結結實實嚇到了。
那張臉出現得毫無征兆,模樣更是扭曲單薄,他晃眼一瞧都被嚇得夠嗆,更別說緊緊貼著它的白霜行。
她居然沒直接叫出聲。
徐清川心生佩服,一旁的文楚楚很是機靈,飛快接話:“對啊,怎麽還沒來?困死了,這樣等下去,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去睡覺啊?”
慘白如紙的臉將她們二人掃視一遍,大概接受了這段說辭,緩緩靠近飯菜。
它一走,白霜行瞬間感覺空氣清爽很多。
在此之前,她曾聽說過這個見鬼的儀式。
墓地是一座城市陰氣最盛的地方,聚集有無數徘徊的孤魂野鬼,這些鬼魂無人祭奠,一旦看見有誰供奉飯菜,就會蜂擁而至。
不看,不聽,不回答。
文楚楚最怕鬼魂幽靈,緊張得不敢動彈;徐清川比她好點,然而站在濃鬱陰氣裏,難免覺得不自在。
“快結束了。”
不遠處的白霜行說:“等它們把飯菜吃完,我們就離開。沈叔叔一定等著急了。”
徐清川一呆:“沈……?”
沈叔叔是誰?
一個字出口,他就知道,完了。
墓地裏鬼魂聚集,窸窸窣窣,他不敢過多去看,於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兩個隊友身上,隻和她們進行交流。
可如果……剛才那句話,不是白霜行說的呢?
抓住他精神高度戒備的瞬息,模仿同伴的口吻向他搭話。
“沈叔叔”隻是隨口捏造的虛構人物,徐清川當然不可能認識,隻要他表現出疑問和懷疑,就證明……
他能看見它們。
令人猝不及防的陷阱,這才是這項試煉最難的地方。
絕望感如潮水般湧來,徐清川聽見耳邊模糊的嗡響。心髒在這一刻緊緊揪起,他看見白霜行身後,一隻女鬼死死盯著他,似笑非笑。
女鬼靠近一步。
與此同時,白霜行輕聲一笑:“你想問沈嬋為什麽沒來?她家裏管得嚴,晚上十一點以後,爸媽就不讓出門了。”
——沈嬋?
文楚楚是個機靈的,雖然從沒聽過這名字,意識到白霜行的用意後,立馬應聲:
“對啊!她都放咱們多少回鴿子了?不過也怪徐清川,非要把時間定在十二點鍾。”
徐清川也明白過來,忙不迭點頭:“我的錯我的錯,但十二點鍾是規定,不、不能改的。”
結巴了一下。
天知道他的心跳有多劇烈。
“不過,她沒來也不虧。”
白霜行看向墓前的碗筷,眼裏略有遺憾:“我們大老遠跑來這兒,不就想試試傳說的真假麽?可惜,隻看見飯菜在減少,一隻鬼都沒見到。”
之前模仿她說話的女鬼目光沉凝,審視地看著三人。
……騙過她了嗎?
“飯快吃完了。”
徐清川說:“我們——”
他開口時微微偏頭,想要看向兩個同伴,然而映入眼前的,赫然是一張浮腫的麵孔。
死人臉,雙目圓凸、慘白如紙,與他僅有咫尺之隔。
……草!
一瞬間心跳加劇,大腦轟響。徐清川努力維持理智,把尖叫生生咽下,僵硬扯動嘴角:“我們走吧。”
第二場試煉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身為最受摧殘的可憐人,直到走出墓地,徐清川仍然雙腿發軟。
感慨劫後餘生的同時,又忍不住暗暗驚歎:白霜行的反應速度太快了。
猛然見到一張鬼臉,大多數人都會受到驚嚇,從而尖叫或後退,她居然隻用短短一秒,就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接那個“沈”字時也是一樣。
多虧有她捏造出一個“沈嬋”,截斷了他與鬼魂的對話,倘若沒有她,徐清川必然露餡。
他不是好麵子的人,大大方方道:“謝謝。”
“我快緊張死了。”
文楚楚用力揉一把臉:“幸虧霜行反應快,臨時編出一個人。”
“其實不算編。”
白霜行笑笑:“我有個朋友就叫沈嬋,剛才條件反射,說了她的名字。”
“不過……”
徐清川嘟囔:“這也太陰了!那群鬼魂來無影去無蹤,還能模仿身邊的人說話,一不小心就得著它們的道,什麽仇什麽怨啊。”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輕笑。
【沒辦法呀,作為一部成熟的商業電影,我們必須講究快節奏、刺激感,給予觀眾全方位的驚喜。】
056說:【如果你們的每個試煉都一帆風順,會被觀眾指責劇情太水,打一星差評的。】
徐清川氣笑了:“看不出來,你還挺追求質量。”
【那當然。】
056毫不猶豫:【我們的電影必須做到完美無缺,無論邏輯、劇情還是驚嚇點,都不能有瑕疵——這會是世界上最好的電影!】
腦子有病。
徐清川今晚飽受折磨,憋了一肚子氣,聞言冷笑一聲:“是嗎?我倒覺得,故事有個最大的邏輯漏洞。”
【什麽漏洞?】
“就是我們啊。”
徐清川說:“平心而論,在經曆了這麽多恐怖的事件後,真有人願意繼續留在這兒、當百裏大師的弟子嗎?”
——恐怖片定律之三。
不管發生什麽,主人公一定不會離開事發的地點。
就像吸鐵石之間的相互吸引,他們總會逗留在鬧鬼的住宅、詭異的學校、以及殺人魔頻繁出現的森林。
對此,正常人的看法是:
快逃啊!不顧一切地逃啊!留在那些鬼地方,難道還想坐地成佛嗎?
“對哦。不管是誰,都會想著逃跑吧。”
文楚楚表示讚同:“主角全跑路了,這部電影還怎麽拍?”
056沉默須臾,回以一聲冷笑。
【你,徐清川。】
056說:【你這個角色,愛好賭博、負債累累,放高利貸的發了話,一個月內再不還錢,就把你丟進海裏喂魚。而百裏大師給出的薪酬是——】
它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短短一句話,代入感太強。
徐清川輕抽嘴角,說不出話。
雖然很想反駁,但是……他居然完全無法說出一個“不”字啊可惡!
文楚楚被這個人設樂得合不攏嘴,正掩嘴笑著,聽056又道:
【還有你,文楚楚。看見行李箱裏的房貸記錄了嗎?知道你這個角色的信用卡裏還有多少餘額嗎?還不完債務吃不起飯,去喝西北風嗎?】
文楚楚:……
雖然很想反駁,但是……忽然就對成為百裏大師關門弟子這件事充滿了無窮的鬥誌啊該死!
【至於白霜行。】
056冷哼:【你違反合同從公司辭職,那筆違約金——】
白霜行摸摸鼻尖。
雖然很想反駁,但是……
好吧她不想反駁。
一切的不合理,在這一刻,終於擁有了完美的解釋。
“我悟了。”
文楚楚有感而發:“比鬼更恐怖的是數學題,比數學題更恐怖的——”
三人同時沉聲:“是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