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惡鬼將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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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444號,剛好是深夜一點鍾。
文楚楚還記得昨天夜裏的吊死鬼,心中不安:“今天會不會也出事啊?”
“說不準。”
徐清川遲疑道:“不過……你們應該也發現了吧,‘墓地供奉’的試煉雖然已經完成,但任務進度並沒有提高,仍然停留在24。”
解決筆仙和吊死鬼後,係統都曾播報過進度,並讓他們挑選分段電影的小標題。
這次卻沒有。
“墓地供奉這個試煉,要說難度,的確是最低的。”
白霜行頷首:“我們隻剩下最後一項‘追月”的試煉,主線任務卻還有兩個沒做……”
“多出來的那個,會是和吊死鬼一樣的怨靈嗎?或者——”
文楚楚思忖片刻,雙眼一亮:“對了,收尾!之前不是討論過嗎?這三個試煉太過零散,拚湊不出主線劇情,而按照電影的模式,像這種單元故事,最後一幕很大概率是總結篇章,把之前的所有角色串在一起,解開謎題。”
徐清川:“什麽謎題?”
“不清楚。”
文楚楚撓頭:“也許……我們要先完成試煉,等見到百裏大師,才能推進劇情?”
他們住在三樓,閑談之際,已經來到客房門前。
正說著,走廊裏突然響起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白霜行循聲看去,是房東。
“你們回來了。”
微胖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從梯間走出,瞥見他們,憨厚一笑:“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嗎?”
“在商量試煉的事情。”
白霜行神色如常,回以微笑:“百裏大師怎麽樣了?我們專程來拜她為師,得知大師身體不好後,整天都在擔驚受怕,很想去見見她。”
好一個擔驚受怕。
徐清川默默瞧她,隻見這人眉頭緊鎖,抿著嘴唇,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就很奧斯卡影後。
她都這麽說了,房東也不太好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大師身體不適,需要靜養,等試煉結束,你們會見到她的。”
他一頓,像是為了轉移話題,看向另一邊的文楚楚,笑容憨厚:“你們這兩天被嚇壞了吧?這小姑娘的臉,我看著慘白慘白的。”
文楚楚對這個古怪的男人沒有好感,隻簡單回了句:“還好。”
“夜裏最容易胡思亂想,如果害怕,今晚不如讓你朋友陪你一起睡。”
房東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我就住在你隔壁,有事叫我。”
他說完就走,剩下的三人隻能互道晚安。
關門前,白霜行不忘問文楚楚一聲:“今晚要來我房裏睡嗎?”
文楚楚紅著臉搖頭:“不用不用,我膽子沒那麽小。那人也真是的,明明徐清川臉色最差,他為什麽非說我很害怕?”
她說完停頓一會兒,看一眼窗外空茫的夜色,輕輕咳了咳:“要不……還是一起吧。”
根據前人們總結的經驗,白夜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般情況下,鬼怪不會趁著睡夢殺人。
確認屋子裏再無異常,白霜行把文楚楚帶進了房間。很幸運,這是個平安夜。
第二天起床匯合,三人毫發無損。
“昨晚沒事。”
徐清川鬆了口氣:“鬼怪沒有突襲,而我們又剩下兩個任務……一個是“追月”試煉,另一個,很可能就是主線故事的結局。”
“整部電影的主線,一定和百裏大師有關。”
白霜行點頭:“完成試煉,我們就能見到她。不過在那之前——”
她頓了頓:“你們不餓嗎?”
一小時後。
“好撐——!”
走出拉麵館,文楚楚摸摸肚子:“有種從恐怖片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活過來了!”
“我也覺得。”
徐清川說:“你們覺不覺得,待在444號樓裏的時候,身邊氣壓比外麵低很多,還涼颼颼的?那兒是不是風水不好啊。”
文楚楚搖頭:“百裏大師就是幹這一行的,不至於住凶宅吧。”
這倒也是。
徐清川被她說服,若有所思。
白霜行聽著他倆說話,目光不經意間掠過街道,落在某一處時,動作停下。
文楚楚和徐清川也聽見聲響,好奇看去,同時吸了口冷氣。
不遠處的一棟房屋大門敞開,從裏麵跑出一個小女孩。
小孩穿著單薄衣物,哭得雙眼紅腫,而在她身後,是個怒氣衝衝、不斷叫罵的男人。
“還敢跑!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收拾你!”
男人口中蹦出幾個粗俗的字句,毫不費力抓住女孩衣領,揮動右手。
在巴掌落下之前,一個瘦小的男孩迅速跑來,把女孩護在身後,硬生生接下這個耳光。
男人更氣:“小兔崽子,滾!”
眼看他又要抬手,白霜行皺眉上前,沒想到剛剛邁步,身邊竟掠過一道風一樣的影子。
迅捷,幹淨利落,動作一氣嗬成。
那人小跑靠近,熟稔握住男人右手,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短短一瞬間,將對方的手臂反扭到身後。
骨骼錯位,劇痛之下,男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哇哦。”
徐清川呆呆看著那人的動作:“文楚楚,這、這麽厲害嗎?”
白霜行:……
白霜行:“差點忘了,她是警校的學生。”
被文楚楚死死製住的男人怒不可遏:“操,你幹什麽!”
文楚楚咬牙:“你剛才又在幹什麽?!”
“老子教訓小孩,你個臭娘們湊什麽熱鬧!”
男人破口大罵,奈何身手不佳,被壓製得動彈不得,想要反抗,差點挨上一記拳頭。
之所以“差點”,是因為在文楚楚的拳頭砸下之前,白霜行握住她胳膊,看了看兩個小孩。
文楚楚馬上明白她的意思。
兩個孩子是男人的出氣筒,她如果將男人狠狠教訓一頓,對方肯定會把氣撒在孩子身上。
……人渣。
文楚楚抿唇,鬆開手上的力道。
“怎麽,還想打老子?老子告訴你——”
男人氣焰更甚,臉紅脖子粗,正在大喊大叫的間隙,幾個戴著紅袖章的中年阿姨匆匆趕到。
看樣子是居委會。
“怎麽又和人吵起來了?”
為首的女人上前幾步:“好了好了,你不是還要上班嗎?”
她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話術和動作都極為熟稔。
男人仍舊罵罵咧咧,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臨走時不忘瞪文楚楚一眼:“要不是上班……別讓老子再看到你,晦氣!”
白霜行聽著發出一聲低低嗤笑,被徐清川困惑地看了一眼。
“他在給自己挽回麵子。”
她語氣很淡:“這人打不過文楚楚,隻能通過放狠話的方式,給自己增點氣焰;至於上班,不過是他逃跑的借口而已。”
打那兩個孩子的時候,他可沒急著上班。
男人走後,為首的中年婦女如釋重負,望向男孩紅腫的側臉:“他又動手了?”
文楚楚皺著眉:“那人經常打他們嗎?”
她話剛說完,身邊的白霜行忽然抬手,遞來一張幹淨的衛生紙。
文楚楚怔愣一刹,反應過來後,用紙巾擦了擦自己掌心上碰過男人的地方。
婦女歎氣:“嗯,他脾氣不好,你們盡量別和他起衝突。”
徐清川道:“不能處理嗎?”
“怎麽處理?”
婦女苦笑:“每次我們調解以後,他隻會把孩子打得更凶。”
“和那種人講不通道理。”
一個旁觀的老太太搖了搖頭:“他受的氣,隻會變本加厲發泄在孩子身上。”
傷腦筋。
白霜行轉身,看向身後的兩個小孩。
她還記得,這對兄妹是叫……江逾和江綿。
妹妹江綿似乎被嚇到了,眼淚止不住往下落,用力咬著唇,不發出聲音。
江逾作為哥哥,正在輕聲安慰,覺察到白霜行的注視,小心翼翼投來一道探尋的目光。
像充滿戒備的兔子。
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之下,這樣的小孩,往往比同齡人更謹慎更早熟,也更懂得察言觀色。
“他已經走了。”
白霜行上前幾步,在兩個孩子身前蹲下,拿出一張紙巾,擦拭江綿眼底:“哭出聲也沒事的。”
這對兄妹很瘦。
江逾和江綿都生有十分精致的五官,柳葉眼,高鼻梁,放在尋常家庭裏,一定是全家人疼愛的對象。
然而靠得近了,仔細看去,小孩麵頰凹陷,沒有一絲嬰兒肥,本該白皙如瓷器的側臉上,殘留著不少舊日的小疤。
她動作輕柔,五指瑩白纖細,捏著紙巾緩緩拂過女孩臉龐。
江綿安靜抬眼,對上她視線。
比起哥哥,女孩的雙眼更圓也更清澈,被淚水浸濕後,泛著湖泊般清亮的光。
怯怯的,很可愛。
白霜行不擅長與鬧騰的熊孩子相處,萬幸,這兩個孩子看上去很乖。
她語氣很輕:“還記得我嗎?”
江綿抿著唇沒出聲,安靜垂下視線,掃過她腳踝。
“已經好多了,謝謝你的創可貼。”
白霜行揚唇笑笑,沉默須臾,忽然開口:“看過變魔術嗎?”
女孩茫然搖頭,一旁的江逾悄悄投來視線。
“這隻手上什麽也沒有。”
白霜行攤開左手,示意手裏空無一物,旋即左手握成拳頭,伸出張開的右手,在空氣裏抓握幾下。
當右手掌心貼上左手的拳頭,她展顏一笑:“看。”
右手抬起,左手張開。
——在左手掌心裏,靜靜躺著兩個創可貼。
想不通道理,看不清來路,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手上。
如同一個異想天開的奇跡。
女孩一時間忘了哭泣,驚訝睜圓雙眼。
下一刻,白霜行撕開一張創可貼,輕輕貼上她側臉的小疤。
動作柔和得像水一樣。
江綿怔怔看著她。
“去看過醫生嗎?”
白霜行起身,看向另一個小孩。
江逾是個戒備心很強的男孩子,與她四目相對時,渾身緊緊繃起。
他替妹妹挨了一個耳光,臉上的嫩肉被指甲劃破,露出猙獰紅痕。
白霜行撕開剩下的那張創可貼,俯身低頭,貼在他紅腫的右臉上。
不知道出於別扭還是難為情,小孩始終沒看她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小聲開口:“那是……怎麽變出來的?”
他在問魔術的原理。
其實隻是很簡單的小把戲。
創可貼是她今早買的,用來保護腳踝的傷口;魔術則是入門級別,利用了視覺的偏差錯位。
白霜行眨眨眼。
“嗯——”
她沉默著笑了笑,出其不意伸出右手,摸上他腦袋:“就當是世界送給你們的好運氣吧。”
手下的身體似乎瞬間僵住,可惜低著頭,白霜行看不見他的表情。
“唉……”
一直站在旁邊圍觀的老太太麵露不忍:“還是送去醫院,看看醫生吧。”
文楚楚是個熱心腸,聞言立即響應:“附近有什麽醫院嗎?”
老太太還沒出聲,戴紅袖章的女人便接了話:“離這兒兩千米不到。你想送他們去醫院?這事不用麻煩你們,我們居委會能行。”
“那就多謝了。”
白霜行想到什麽,話鋒一轉:“我們剛搬進444號樓,以後有機會,或許還能再見麵。”
她語氣如常,一句話說完,認真觀察女人臉上的神色。
如果那棟樓真有問題,對方一定會露出異樣的表情。
可惜,女人隻是略顯驚訝地回答:“是嗎?我還以為那棟房子不對外招租呢。”
她也不了解444號。
白霜行有些失望,不經意間扭頭看去,竟發現身邊的老太太變了臉色。
“444號?”
她麵露警惕:“你們住在那裏幹什麽?”
徐清川心知有戲:“怎麽了?”
紅袖章女人瞥他一眼:“不吉利唄,那門牌號,也算是千裏挑一了——你們應該不迷信吧?”
“不止這個。”
老太太說:“那裏麵住了個姓百裏的女人,整天不出門,誰知道在暗中搗鼓什麽?在我老家,這種見不得光的術士,全都在研究——”
她正色,語氣認真:“邪術。”
文楚楚:“邪、邪術?”
“你們一定要當心,能搬出去就搬出去。”
老太太沉聲:“有天晚上我路過那裏,眼睜睜看到她的窗戶往外冒黑氣,邪森森的,古怪得很。”
邪術。
白霜行想,這還真有可能。
百裏大師始終閉門不見人,對待他們三個的態度不像師徒,倒像很想讓他們趕快去死。
正派道士,估計幹不出這種事。
居委會的人帶著兩個孩子去了醫院,三人謝過老太太,轉身回444號樓。
從見到江逾江綿,到一切結束,隻用了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
回去的路上,徐清川一直有些恍惚。
白霜行見他不說話,好奇道:“怎麽了?”
“就是有點兒不適應。”
徐清川不好意思地笑:“我看過很多白夜經曆者的自述,自己也進過白夜,不管是誰、不管在哪一場,目標都隻有活下去——畢竟白夜裏到處是妖魔鬼怪,很難顧及其他人。”
對於幾乎所有人來說,白夜裏的人物,等同於遊戲裏的虛擬npc。
沒有意義,沒有價值,隻不過是一場挑戰裏的附屬物,唯一的用處,是給挑戰者們提供有利的線索。
更有甚者,幹脆把白夜中的人們當作肉盾,從而保證自己能夠通關。
像白霜行和文楚楚這樣,會在“npc”身上花心思的人,不太常見。
文楚楚想也沒想:“總不能看著小孩在自己麵前受欺負吧。”
她頓了頓:“……就算他們不是真的。”
白霜行笑了,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向徐清川:“你不覺得,我們眼前見到的一切,都和現實差不多嗎?”
“關於白夜形成的原因,最被大眾接受的,是腦電波。”
她說:“一個人的意識,肯定沒辦法形成這麽龐大的場景,說不定,這裏是許許多多人腦電波的疊加。”
確實有這種說法。
“雖然隻是一縷意識——”
白霜行沉默片刻,輕聲道:“但他們也會思考、也有情緒、也能感受到疼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人類沒什麽不同。”
意識不是活生生的人,沒有實體,沒有未來,也沒有改變命運的希望。
這十年裏,那兩個孩子的意識隻能一遍遍循環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每天活在毆打與辱罵之中。
十年後的今天,如果他們能溫柔地對待它們哪怕一點點,那一份意識,電波,或是魂魄……
無論它是什麽,總能得到短暫的安慰。
白霜行說著笑笑:“再說了,這種舉手之勞不費時間,你看,我們也沒耽誤調查嘛。”
徐清川扭頭看她。
最初見麵時,他以為這是個文靜溫和的富家小姐,被嬌寵著長大,沒有任何複雜的心思。
後來經曆了一次次的試煉,他對白霜行漸漸改觀,要說的話,就像一把用柔軟花瓣包裹起來的刀,溫雅柔弱,卻鋒芒畢露。
但現在……徐清川又有些看不懂她了。
朝陽正盛,日光像水一樣落在她臉上,依次掠過睫毛,鼻尖與緋紅色的嘴角。
路過樹下,光影明滅交疊,白霜行無聲抬起視線。
她頭一回露出靦腆的神色,長睫輕顫,在眼底灑落幾道細碎金光:
“就算隻是小小的一縷魂魄……應該也希望能得到保護和慰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