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惡鬼將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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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情”確認。】
    【正在建立意識連接……】
    眼前是一片漆黑。
    意識仿佛墜入深不見底的大海,被冰涼海水渾然吞沒,身邊沒有聲音,沒有畫麵,也沒有任何人。
    忽然一道細長白光湧入眼前,光芒大盛,將她刺得睜不開眼。
    白霜行條件反射垂下眼睫,耳邊傳來一聲痛苦的嗚咽。
    再睜眼,身邊成了另一幅景象。
    這是一間簡陋的房屋。
    客廳狹小,牆壁斑駁,正中央擺著木椅木桌,天花板上滲透了不知從哪裏來的水漬,呈現出大片青灰。
    白霜行敏銳地察覺到,這裏的色調很暗。
    窗外明明懸掛著一輪太陽,整個世界卻灰蒙蒙的,很難看見色彩。
    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下,即便是她,也不免從心底裏感到恐懼與壓抑。
    目光再轉,經過地板上堆積的襪子、幾個摔碎了的酒瓶、以及幾件髒汙且廉價的上衣,白霜行望見三道人影。
    是江逾江綿兩兄妹,和他們的酒鬼父親。
    “操,她居然跑了!”
    男人動了怒氣,額頭青筋暴起,口中罵罵咧咧全是汙言穢語。
    如同要將心中所有的不快與憤懣宣泄一空,他一邊罵,一邊掄起拳頭。
    角落裏的江綿下意識護住腦袋,在拳頭落下的瞬間,另一道身影擋在她麵前。
    是哥哥江逾。
    成年男人力道不小,拳頭重重落在孩子臉上,讓江逾狼狽跌倒在地。
    他像一隻發狂的野獸,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生你們養你們有什麽用?操!”
    毆打一次又一次落下,男人的嗓音尖銳難聽:“你們老媽跑掉了,就因為你們兩個拖油瓶!老子辛辛苦苦賺錢把你們養活,結果你們,你們三個都看不起我是吧!”
    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
    白霜行想起街坊鄰居告訴她的話,那個女人之所以離開,是因為無法忍受日複一日的折磨與辱罵。
    眼前的男人毫不反思自己的過錯,反而在這裏責難兩個無辜的小孩,實在是……
    下作低劣。
    白霜行看得生氣,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右手卻如同空氣,直直穿過男人的身體。
    這是江綿已有的記憶,無法被篡改。
    “拖油瓶,賠錢貨,媽的!”
    “行,她跑了,讓老子來養你們兩個!”
    “看什麽看,哭什麽哭!成天到晚就知道哭!”
    不堪入耳的咒罵不曾停下,江綿哭著衝上前,為哥哥擋下一記耳光,緊隨其後,又被男人狠狠踢上一腳。
    十分微妙地,隨著女孩受到的傷害越來越多,白霜行心口也越來越疼。
    她隱約明白了。
    這個分支技能的名字叫“共情”,不僅能讓她見到使用對象的記憶,還可以幫助她體會對方的感受。
    心髒的痛楚難以用語言形容,沉悶、壓抑、難以呼吸,伴隨遍布四肢百骸的撕裂感,不間斷地刺穿身體。
    因為太難過太絕望,有那麽一瞬間,白霜行險些落下眼淚。
    男人打得累了,拖著搖搖晃晃的身體回到房間。
    江綿的情況好些,忍著痛爬起身子,輕輕扶起地上的哥哥。
    這個家庭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兩個小孩買不起上好的藥,隻能一再節省,小心翼翼、無比珍惜地在傷口上塗抹碘伏。
    他們擦藥的動作熟稔得不可思議,不知道曾被虐打過多少次。
    小女孩拿著棉簽站在窗邊,纖長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忽閃忽閃,遮住眼裏微弱的光。
    好一會兒,江綿怯怯地問:“哥哥,爸爸媽媽為什麽討厭我們?”
    她低下頭,小小哽咽一下:“……媽媽不要我們了。我們真的是拖油瓶、賠錢貨嗎?”
    身邊鼻青臉腫的男孩聞言一愣。
    他也隻是個孩子,不會說安慰的話,沉默著思考許久,才終於溫聲開口。
    “當然不是的。”
    江逾說:“媽媽害怕爸爸,所以才會走,你還記得嗎?她每天晚上都在哭。”
    他不到十歲,渾身上下瘦骨嶙峋,臉上是孩子獨有的稚氣,像根瘦弱小草。
    但他的眼神很認真:“等再長大一些,我們也走吧。”
    江綿錯愕抬頭。
    “我們現在太小了,賺不到錢。”
    江逾抹去臉上的血漬:“等離開這裏,我去工作,你繼續讀書,就不會再有人打我們了。”
    他抿了抿唇,用微弱卻堅定的語氣說:“你是我妹妹,不是拖油瓶。”
    江綿怔怔與他對視,雖然沒出聲,白霜行卻可以從“共情”中清晰感受到,心髒裏的痛楚悄然融化。
    那是一點驚訝,一點雀躍,和許許多多滿含期待的憧憬。
    “我們可以一起打工,一起讀書。”
    江綿細聲細氣,抬頭望向天邊的太陽:“哥哥,我們班裏的其他人,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會這麽打他們嗎?”
    “不知道。”
    “唔……”
    江綿說:“我偷偷看過他們的脖子和手,都是幹幹淨淨的。”
    不像他們,常年帶著青一塊紫一塊的疤。
    女孩用雙手托起下巴。
    她對江逾的話十分感興趣,忍不住暢想起來:“等我們從這裏走掉,夏天就能穿短袖的衣服了。”
    哪怕是不到十歲的小孩,也有屬於自己的自尊心。
    她沒向同學們說過家裏的事,哪怕到了夏天最炎熱的時候,也總是穿著一件長袖上衣,從而遮住手上的青紫痕跡。
    江逾也笑了笑。
    白霜行對他了解不多,隻覺得這是個雋秀內向的小朋友,話很少,在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麵裏,從沒見他笑過。
    這是第一回,像所有天真無邪的孩童那樣,江逾揚起了嘴角。
    “還有遊樂園,動物園——”
    他想到什麽,眨眨眼睛:“電影院。”
    江綿:“電影院?”
    小學每年都會舉辦春遊,無論遊樂園還是動物園,他們都去過一次。
    至於電影院,兩個孩子隻在街上遠遠看到過。
    對於他們的父母來說,與其花錢去電影院,不如舒舒服服坐在家裏的電視機前,調到電影頻道。
    “他們最近不都在討論嗎?那部新出的電影。”
    江逾笑笑:“你昨天也說想看。”
    女孩立刻點頭:“嗯嗯!”
    白霜行安靜站在一旁,體會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悶痛褪去,好似寒冬不再,尖冰銳利的棱角一點點融化,留下一灘清淩淩的春水。
    一隻雀躍的鳥掙紮而出,對世界滿懷好奇,迫不及待想要探出腦袋。
    她在想,電影院裏會是什麽模樣?一塊巨大的屏幕橫在牆上,和家裏究竟有什麽區別呢?
    還有電影——
    他們將會看到怎樣的電影?喜劇片,動畫片,或者……嗯,恐怖片?
    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
    如果不知道結局,在此時此刻,白霜行也許會為她感到一些開心。
    接下來看到的一切,漸漸與已知的故事重合。
    好賭的酒鬼父親輸得傾家蕩產,為了錢,答應了與百裏的交易。
    女孩仍然記得那個送她創可貼的姐姐,出於感謝,也出於害羞,用最後一點零花錢買下精致的小信箋,認真寫下想要對她說的話。
    可惜沒能送出去。
    被房東送進地下室時,江綿在哭。
    一段劣質電影般的轉場後,畫麵來到一處昏暗房間。
    江綿被綁在椅子上,嘴唇被膠帶封住,隻能聽見含糊不清的嗚咽,雙眼滿是淚珠。
    在她身前,站著滿臉皺紋的百裏。
    白霜行閉上雙眼。
    江綿在害怕。
    她年紀太小,想不通父親為什麽會輕而易舉將她舍棄,也不明白眼前的女人為什麽要向她舉起一把刀。
    白霜行沒去看身前的景象,隻能感到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小蟲,將她蠶食吞吃,徒留無邊絕望。
    不對。
    ……還有憎恨與不甘。
    她恨那對將她生下的夫妻,也恨這個素不相識卻不斷折磨她的女人。
    她想離開家,想在夏天穿上正常的短袖衣服,想和哥哥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電影院——
    江綿想活著。
    閉上雙眼的刹那,她不畏懼死亡,隻覺得太多事情沒來得及實現,有些難過。
    白霜行在原地站了很久。
    當耳邊的一切響動銷聲匿跡,她才終於抬頭,把目光從地上挪開。
    百裏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整個屋子裏,隻剩下她和坐在椅子上的江綿。
    和之前不同的是,江綿臉色蒼白,雙目無神,一雙眼睛黢黑如墨,冷冷看著她所在的方向。
    江綿能看見她。
    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回憶片段,此刻在她眼前的,是真正屬於江綿的殘魂。
    坦白說,女孩的模樣有些嚇人。
    那件款式簡單的廉價上衣被鮮血浸透,變成觸目驚心的紅。
    江綿眼神空洞,正直勾勾盯著她瞧,紙一樣慘白單薄的臉上,是好幾道蠕蟲般的血絲。
    白霜行坦然與她對視,緩步上前。
    邁開腳步的一瞬間,她看見江綿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女孩想不明白。
    在這種情況下,怎麽會有人毫不猶豫向她走來?她不怕死嗎?她不畏懼這些令人惡心的血絲嗎?
    她不怕她嗎?
    白霜行步子很輕,在女孩跟前停住。
    江綿坐在椅子上,於是她順勢蹲下,讓自己的視線勉強與對方平齊。
    厲鬼天生對人類心懷恨意,江綿與她對視時,雙眼陰黑壓抑。
    白霜行卻隻是笑笑:“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
    虛弱的魂魄抿住嘴唇,沒說話。
    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莫名其妙地,她總覺得白霜行和其他人不大一樣。
    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女性,應該不到二十歲,說話從來都輕言細語,帶著很淺的笑。
    江綿思忖著她究竟有什麽不同,出神之際,白霜行再度出聲:“我看過一些心理分析。”
    這句話出現得不明不白,女孩茫然皺了皺眉。
    “家庭暴力的源頭,大多數來自於施暴者扭曲的自尊心。”
    白霜行說:“這類人在社會上往往地位不高,時常遭到挫折和責罵,當自尊心在外麵受到傷害——”
    為了照顧小孩的情緒,她放柔語氣:“脆弱且自卑的他們,就會通過向家庭成員發泄暴力的方式,來讓自己得到滿足。”
    江綿一愣。
    “之所以用暴力的手段維護自尊,是因為除了暴力以外,他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白霜行繼續道:“無能、衝動易怒、以自我為中心、在家庭之外的社會裏處處碰壁——這就是你的父親。”
    她說罷笑笑,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不是拖油瓶。所有對你和你哥哥的辱罵責怪,都是他為了推卸責任的借口,僅此而已。”
    四周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江綿怔然看著她,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在回應剛才那段記憶裏,自己曾哭著問出的問題。
    白霜行沒有回避目光,直直對上她的視線。
    在白夜論壇裏,有人做過推測。
    每場白夜都是心懷怨念之人意識的具象化,白夜裏的情景、劇情與挑戰模式,都與那個人的經曆息息相關。
    以江綿強烈的怨氣來看,毫無疑問,她就是這場白夜的締造者。
    這樣一來,很多設定就有了解釋。
    比如這場電影令人如鯁在喉的結尾。
    在真實發生過的故事裏,江綿沒有遇見願意對她伸出援手的人,最終慘死於百裏手下,怨氣不散,久久徘徊。
    經曆過這樣的人生,她再也不會相信所謂的“善惡有報”“因果循環”,以及隻有在幻想裏才會出現的、幸福圓滿的結局。
    而之所以選擇“電影”作為背景……
    這隻是一個孩子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願望。
    短暫靜默後,白霜行看著她的眼睛:“你想去電影院,和家人看一場看電影,對吧?”
    江綿避開她的目光:“……已經不想了。”
    她聲音很低,有如蚊鳴:“電影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喜歡無災無難、順遂心意的故事,然而在現實生活裏,一切哪會那樣順利。
    心懷善意的好人很少得到回報,反倒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人能擁有渴望著的一切。
    經曆了這樣的人生,再去看闔家美滿的電影,隻會覺得諷刺。
    白霜行一言不發聽她說完,忽然出聲:“我去取那幅畫的時候,血絲的攻擊停過一秒。”
    血絲由江綿控製,停頓的那一秒鍾,或許象征著女孩心中殘存的理智與希望。
    “你寫給我的紙條……我看到了。”
    白霜行說:“喜歡魔術嗎?”
    她說著笑了一下。
    這道笑意很輕,像一片溫柔的羽毛,劃過江綿耳邊時,帶來白霜行的下一句話。
    她說:“想不想……看一個更精彩的?”
    女孩麵露茫然,白霜行並未多言,緩緩伸出右手,掌心朝向江綿,勾了勾指尖。
    這是讓她伸手過來的意思。
    江綿遲疑良久,終是下定決心,把食指輕輕搭上她手掌。
    056震耳欲聾的叫喊驟然響起,除了憤怒,還帶著點驚慌失措:
    【停下,住手!你想幹什麽?!】
    白霜行沒理它,注意力落在自己腦海中的技能框。
    【是否向“江綿”發送契約申請,邀請“江綿”成為家人?】
    白霜行選擇“是”。
    契約傳輸完畢,她清楚見到女孩臉上的驚訝。
    【喂,你別太胡作非為!這可是白夜挑戰裏的終極boss啊!如果她出了什麽岔子……整場電影都會大暴走的!】
    056幾近抓狂:【能聽見嗎?你到底想幹什麽!】
    白霜行沒理它,看向眼前的江綿。
    “和魔術一樣,電影裏大團圓的故事,其實也需要一些契機。很多時候看上去到了死路,隻要一點小小的技巧,就能峰回路轉,出現世人眼中所謂的‘奇跡’。”
    江綿呆呆注視著她。
    這裏昏暗陰森,處處充斥著絕望的氣息,而白霜行站在其中,卻像一塵不染的利劍。
    溫柔,安靜,但也擁有無可取代的力量,仿佛能把一切黑暗與苦厄頃刻破開。
    她有一雙能蠱惑人心的眼睛。
    【叮咚!】
    係統提示音適時響起。
    【“江綿”已成功簽訂契約,正在錄入相關信息…】
    【這是你的第一個家人,試著與她好好相處吧!】
    白霜行垂眸頷首。
    江綿身受重創,幾近魂飛魄散,這樣的她不可能找到百裏複仇,也無法向將她推入火坑的父親討要一個公道。
    但白霜行可以。
    簽訂契約後,她將得到“家人”的一部分能力,江綿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江綿報不了的仇,她也能報。
    ……看來這次,是真的要當一回反派了。
    契約達成,四麵八方的空間劇烈抖動,血浪翻湧,一並淌向她身側。
    並非出於殺意,而是一種親昵的簇擁。
    “這部電影真正的結局——”
    白霜行笑了笑,指尖劃過一縷顫動的血絲,輕輕撫摸:“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