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惡鬼將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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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絲勾連縱橫,怨氣澎湃起伏。
在這個匯聚了絕望、血汙、憎惡與苦難的房間裏,江綿定定與她對視。
在女孩短暫的一生中,除了哥哥,從未有人對她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堅定而溫和,像燃燒著的火。
她生活在長久的陰暗裏,幾乎快要忘了火焰的模樣。
沒有誰會不喜歡這樣熾熱的色彩。
於是江綿深吸一口氣,看完契約後,選擇了“接受”。
【叮咚!成功發動技能“神鬼之家”】
【契約達成,正在建立連接——】
【獲得家人:江綿鬼)】
【家庭檔案:江綿,女,生前九歲,死亡時經曆過長時間折磨,怨念極強。當前好感度,較為親近。】
【“江綿”技能簡介】
【一.白夜幻戲:厲鬼基礎技能,可製造幻覺,令人深陷其中僅限白夜中使用)
冷卻時間:三天
每次可使用對象:一人】
【二.未知請努力提升與家人的好感度,從而獲取更多技能)】
白夜幻戲,看名字和介紹,是幻覺類的能力。
白霜行想,她和江綿剛認識不到兩天,小孩能對她“較為親近”,還附帶這樣一個萬能的技能,已經很走運了。
對付百裏,這個能力剛剛好。
抬眼看去,江綿仍然坐在椅子上,瞳仁漆黑圓潤,怯怯的,帶著緊張。
由於處在【共情】之中,白霜行能感受到,女孩有些忐忑不安。
她從小到大習慣了被折磨利用,很難再去相信別人,現在與白霜行定下契約,難免擔心這又是一場欺騙——
如果白霜行拿了技能就走,將她棄之不顧,以她目前無比虛弱的狀態,隻能自認倒黴。
“白夜幻戲,你的能力很好聽。”
白霜行揚唇笑笑,抬起右手,撫上厲鬼沾有血汙的腦袋。
“那——”她輕聲說:“讓我們開始吧。”
當共情結束,白霜行睜開眼時,又回到了那間他們把畫燒毀的小屋。
陰氣散去,畫紙化作的飛灰堆積在角落,她身邊站著徐清川、文楚楚、宋晨露,以及劫後餘生的百裏。
因為最終boss還留有最後一口氣,電影尚未完結,他們三人沒能離開白夜,被迫又回到了地下室中。
徐清川和文楚楚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白霜行微微搖頭,看向另一邊的百裏。
這種人,實在擔不起“大師”二字。
百裏不知道她藏了一片畫紙,隻當厲鬼已魂飛魄散,又驚又喜:“太好了……這下就沒事了!”
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頭輕咳一聲,恢複到之前的世外高人姿態:“多謝各位協助我擊潰厲鬼,此事功德無量,必有福報。”
白霜行禮貌微笑,配合她繼續表演:“我看那鬼魂有些眼熟,很像江家小女兒——這是怎麽回事?”
文楚楚和徐清川有點兒懵。
他們都不清楚白霜行的技能,回到地下室後,本以為她會趁機把百裏揍一頓,但似乎……
她有別的計劃?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見到了同樣的態度。
無論如何,配合白霜行就對了。
這場白夜下來,兩人對她的信任隻多不少。
“說來話長。”
百裏的眼神躲閃一下:“江綿那孩子常年遭到父親虐待,今天下午自己拿了刀,割在動脈上……唉,也是可憐。她生前受了折磨,死後怨氣不退,化作一隻厲鬼,被我收服在這個地方。”
編得倒是一氣嗬成。
白霜行覺得可笑,聽對方又道:
“這件事,你們千萬不要在外張揚。幹我們這一行最講究守口如瓶,如果走漏風聲,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怨氣纏身,被厲鬼找上門。”
買賣兒童、殘忍謀殺,這些事一旦被捅出去,到時候恐怕就不是厲鬼敲門,而是警方全副武裝站在她門外。
“好了,地下室不是你們應該來的地方,跟我上去吧。”
百裏轉身離開小房間,不忘再提醒一次:“今天的事情必須爛在心裏,知道嗎?”
沒人反駁。
百裏長出一口氣。
看來她運氣不錯,不僅僥幸活了下來,還遇上三個不怎麽聰明的年輕人。
看他們個個臉色慘白的樣子,一定被今天的經曆嚇得夠嗆,這種人最容易拿捏,隻需要小小威懾幾句,就會對她服服帖帖。
還有那個該死的小孩,魂飛魄散是她活該。
想起江綿,她心中生出一團怒火。
精心準備這麽久,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實在想不通,江綿為什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求生欲。
小孩就這樣死了,她現在隻關心自己愈發蒼老的臉。
心中正倍感不悅,忽然之間,百裏腳步停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剛剛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在走廊拐角看見了江綿。
不可能吧。
她心裏有點發毛,很快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結束鬥法後,她的體力被消耗太多,一時間頭昏腦脹出現幻覺,是很正常的現象。
身後的白霜行體貼發問:“怎麽了?”
“沒……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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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輕扯嘴角,指向長廊另一邊:“今晚辛苦你們了。出口就在那裏,回房之後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再和你們商量收徒事宜。”
白霜行:“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百裏心中罵她多管閑事,臉上卻是笑著:“這裏還有不少殘存的怨氣,我必須把它們清理幹淨,以免怨氣擴散,殃及街坊鄰居。”
“原來是這樣。”
白霜行恍然大悟:“可惜我們三個都是剛剛入門的學徒,不懂怎麽驅除怨氣。那就先告辭了。”
百裏隻想讓他們快些離開,忙不迭點頭:“好。”
三個年輕人都很聽話,對她言聽計從、毫無懷疑,沒過多久,背影就消失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的影子,百裏才終於放下心來。
接下來,就是進行善後工作的時間了。
平心而論,她從沒想過三人能活這麽久。
筆仙、墓地供奉、追月,無論哪個試煉都稱不上簡單,尤其第三項,普通人幾乎不可能找到破除鬼打牆的辦法。
隻不過是用來獻給神的祭品……還真是出乎意料。
她一步步踏在走廊上,目光漸冷。
隻可惜,他們活不了多久了。
這三人目睹了地下室裏的一切,也見證了江綿的魂飛魄散,一旦有誰嘴巴不嚴透露風聲……
那她就完了。
所以還是解決掉吧。
隻有死人不會說話,更何況,她需要進行一次新的獻祭,從而恢複年輕時候的相貌。
神在眷顧她,她一定還有機會。
走廊幽然,昏黃的燈光灰蒙蒙一片,把她的影子慢慢拉長。
百裏腳步很輕,落在潮濕的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十分微弱的響音。
——等等。
她走著走著,動作停下。
為什麽……在她的腳步落地後,還緊緊跟著另一道聲響?
那聲音若有似無,雖然很輕,但每一次都像踩在她耳膜上,如影隨形,掙脫不掉。
仔細分辨,腳步聲來源於她身後。
女人渾身僵直,猛地回頭。
沒有人。
身後的走廊空空蕩蕩,唯有一片久久不變的死寂。
一定是她的神經過於緊繃了。
百裏努力進行自我安慰。
她現在虛弱得要命,如果江綿還沒魂飛魄散、執意要來報仇,她哪怕豁出全部力氣,最多也隻能和對方同歸於盡,絕對占不了上風。
但江綿已經不在了。畫是她親手燒的,不會有錯。
心中的不安仍未散去,百裏強迫自己不去想它,又一次跨步向前。
這一回,她聽見了身後無比清晰的腳步聲。
女人飛快回頭:“誰?!”
還是無人應答。
此刻的場景萬分詭異,她頭皮發麻,正要轉身逃跑,竟聽見一道輕飄飄的哭聲。
聽聲音,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
怎麽會這樣?
她滿心都是不可思議,在精疲力盡、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下,終於感受到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恐懼。
這是江綿的聲音。
可江綿她……不是已經魂飛魄散了嗎?
哭聲越來越大,從低不可聞的啜泣漸漸變得響亮,成為飽含痛苦、撕心裂肺的求救與哭嚎。
這些雜聲充斥在女人的耳朵裏,一點點深入其中,直達腦海最深處。
百裏頭痛欲裂。
……不能慌。
多年養成的經驗讓她不至於驚惶失措,女人扶牆而立,臉上露出一絲茫然。
太奇怪了。
厲鬼的能力各不相同,有些能麻痹人的心智,有些能讓人產生幻覺,這並不稀奇。
但是……為什麽此時此刻,她居然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鬼怪氣息?如果真是厲鬼作祟,以她的實力,應該能第一時間發現才對啊!
腦子裏一團漿糊,百裏維持理智,一步步走向身邊的房間。
打開門,一股塵封的灰土味道撲麵而來。
房間不大,方方正正,擺放著許多造型不一的驅邪法器。
她隨手拿起一件八卦鏡,出於警惕,環視一圈四周。
沒有陰氣,也沒有任何異常,之前遇見的怪事,應該是神經衰弱後產生的幻覺。
女人吐出一口濁氣,正要往前走,耳邊又傳來一聲咯咯輕笑。
很低,像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風,讓她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再回過神,那聲音竟不知不覺來到她身後,幾乎是貼著耳朵,惡意十足地笑了下。
百裏迅速轉身,還是什麽也沒有。
是錯覺嗎?
她有些恍惚,朝著身後張望許久,確認沒有異樣,才略微安下心來,扭頭回去。
——沒想到再轉頭,居然見到一張血肉模糊、怨毒猙獰的鬼臉!
恐怖片定律之九,如果一次回頭不夠,那就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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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影視劇中的經典橋段,當一個人察覺背後有響動,回頭卻發現毫無異常,一定會下意識放鬆警惕。
殊不知,鬼怪已經來到他的身前,隻要轉回正麵,就能與它近距離臉對臉。
然而身為電影裏的角色,百裏當然不會知道這種規律。
眼前的視覺衝擊實在太大,即便是她,也忍不住連連後退,發出一聲尖叫。
百裏不怕鬼,那是建立在有符籙護體、法器傍身的情況下。
現在她隻剩下半條命,連走路都難,更不用說與厲鬼鬥法。
而且……
目光下移,看向手中的八卦鏡,女人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
她拿著驅邪法器,尋常厲鬼根本近不了身,可為什麽……對眼前這個毫無影響?
它到底是什麽東西?!
近在咫尺的臉孔勾起嘴角,笑意陰冷詭譎,漸漸地,模糊的血肉無聲凝結,露出蒼白五官。
是江綿。
百裏認得這張臉,就在不久前,她親手終結了這條生命。
她明明已經魂飛魄散,怎麽會……怎麽會?!
眼睜睜看著女孩逼近一步,百裏壓下狂跳的心髒,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拿起身旁的一把桃木劍。
這是她祖傳的寶物,百邪不侵,隻要用上它,一定能製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女人渾身發抖,嘴角卻露出勝券在握的冷笑。當江綿緩緩靠近,她眼疾手快舉起木劍,毫不猶豫地縱劈下去。
尋仇又怎樣,怨靈又怎樣。
這麽多年過去,她獻祭了一個又一個小孩,剛開始每個人都拚命反抗,到後來,不都被順利獻給神明,成了她的墊腳石?
桃木劍破風而下,直直攻向江綿頭頂,不到一瞬間的功夫,百裏的笑容怔然僵住。
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如同碰到空氣一般,桃木劍順勢往下,穿過女孩虛無縹緲的身體。
江綿看著她,歪了歪腦袋。
……這不可能!
心裏仍然存有一絲僥幸,近乎於慌不擇路地,百裏拿起又一堆驅邪符紙,用力向厲鬼砸去。
符籙紛飛,江綿站在正中央,笑得肆無忌憚。
下一刻,女孩臉色驟變,雙目淌出猩紅血淚,徑直向她襲來!
——跑!
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個字,百裏倉惶轉身,拔腿就跑,邁動雙腿時,突然感到脖子後方傳來一股寒意。
江綿在她身後,那脖子上這個……
一個可怕的猜想隱隱成型,她牙關顫抖,一點點,一點點朝著側頸挪動視線。
視線所及之處,是另一張模糊而慘白的臉。
這同樣是個女孩,雙手環住她脖子,身體趴在她肩頭,與她四目相對,露出一個冷淡的笑。
刹那間,她的腦海轟然炸開。
這也是……曾經被她害死過的小孩。
他們不是都被獻祭了嗎?!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將她死死攥住,血液裏仿佛流動著冰碴,連動一下都萬分艱難。
百裏又一次尖叫出聲,踉蹌著繼續往前狂奔。
怨氣如影隨形,耳邊笑聲不斷。
腳下的長廊仿佛沒有盡頭,她筋疲力盡,快要發瘋。
為什麽——
為什麽它們不害怕法器和符籙?
為什麽偏偏讓她遇上這種事,偏偏是她受到折磨?
為什麽身邊的小孩越來越多……出現在走廊裏、拐角處、甚至她的後背上?
一個個孩童的鬼影逐一浮現,其中一隻輕輕掐住她脖頸。
窒息感如潮水湧來,百裏掙紮抬頭,在不遠處,終於見到離開地下室的鐵門。
快了!馬上就能逃出去了!
女人喜出望外,好不容易生出一絲求生的希望,在一雙雙漆黑瞳孔的注視下,用力推開鐵門。
隨著吱呀一響,久違的白熾燈光映入眼底,百裏如獲新生,幾乎落下眼淚。
生路近在咫尺,女人興奮地咧開嘴角,急匆匆往前邁開腳步,不過轉瞬,她神色一變。
如同顏料沾染了水漬,眼前的景象在須臾間迅速融化,變成另一幅地獄般的畫麵——
還是那條熟悉的長廊,她站在廊道盡頭,身邊是一個個癡癡笑著的小孩。
她又回來了。
這是鬼打牆。
人生中最為絕望的事情,莫過於剛剛得到一點活下去的盼頭,唯一的希望卻在眼前陡然破滅,到頭來,發現全是一場空。
怎麽辦?
法器沒了作用,符咒淪為一張張廢紙,她如今隻剩下——
驀地想到什麽,女人雙眼亮起,迅速轉身,跑向長廊中的一處角落。
對了……她還能祈求神的幫助!
她的神無所不能,這些小鬼在祂麵前,連最低等的蟲子都算不上。
毫無遲疑地,百裏打開角落裏的一扇鐵門。
推門而入,這是一間陰冷逼仄的小屋。
小屋裏沒有冗雜怪異的邪物,也沒有被塗抹在牆壁上的扭曲符咒,四下空蕩,唯有中央擺著一尊紅水晶製成的神像。
神像被紅布遮掩大半,隻露出最下方裙擺一樣的觸手,在昏暗燈光下,無端散開幾分邪性的色彩。
這尊“神像”詭異至極,百裏卻如同見到救星,踉蹌著撲上前去,撲通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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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蓋與地麵狠狠相撞,她卻並不在意,而是虔誠地俯身趴下,為神明奉上最為誠摯的敬意。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女人一遍遍用力磕頭:“救救我,請您救救我!我是您忠誠的信徒……!”
這麽多年過去,她幾乎為神明獻出了一切。
好幾個孩子的性命,昂貴卻最符合神明身份的水晶神像,就連搬來這棟凶宅,也是為了用陰氣滋養她的神。
神一定會救她……對吧?
地下格外寂靜,除了額頭落地的咚咚聲響,再無其它聲音。
忽地,她聽見一聲輕笑。
那是屬於孩子的、滿含譏諷的笑聲,冷得像冰。
百裏顫抖著抬頭。
眼前還是那尊熟悉的神像,就在蒙著紅布的神像頭頂,慢慢地,爬上一個麵目全非的小孩。
它的臉色慘白如紙屑,雙眼則是極致的黑,沒有眼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一動不動盯著她瞧。
而在她背後、手臂、大腿之上……
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百裏緩慢回過頭去。
就在這間被供奉著神明的房間裏,曾被她害死的孩子們一個個按住她身體。
仿佛要把她拉進地獄。
很快,她見到更令人驚魂喪魄的情景。
在她的視角中,身邊的一切迅速腐爛,化作猩紅的血與肉——
牆壁,天花板,甚至她最為寶貴的神像,全都成了血色的肉塊。
整個世界隻剩下觸目驚心的紅,不止如此,連她的身體也在慢慢爛掉。
起先是掌心上的肉一點點脫落,露出內裏滾燙的血液,緊隨其後,是手臂、胸腔和臉。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場景中保持理智。
極度的恐懼將她吞噬,百裏終於無法忍耐,嚎啕大哭。
“錯了,我錯了!”
無法逃跑也無法反抗,女人隻能徒勞地大喊:“是我狼心狗肺,是我壞事做盡,求求你們,別殺我,別殺我!”
小孩的笑聲好似奪命之音,始終沒停。
猝不及防,在她身後的走廊裏,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本以為又是什麽駭人的鬼怪,戰戰兢兢回過頭,沒想到,居然看見三道熟悉的影子。
是白霜行、徐清川和文楚楚。
“救我!”
她不再去管身為長者的威嚴,聲淚俱下:“這裏有鬼……快帶我出去!”
這三個年輕人一定會幫她。
他們被蒙在鼓裏,不知道她的真實目的,在他們眼中,她是個神通廣大、驅除邪祟的正派天師。
沒錯,他們一定會——
房間裏安靜了一秒,緊隨其後,是白霜行的一聲輕笑。
百裏愣住,心中湧起更加強烈的不安。
她……為什麽會笑?
“被嚇壞了嗎?”
白霜行蹲下,低頭端詳她紅腫的眼睛。
與痛哭流涕的百裏相比,她仿佛來自格格不入的另一個片場,幹淨、整潔、悠然愜意。
黑發從她頸間垂下,像溫和的霧,也像危險的蛇。
百裏不傻,聽她的語氣,當即明白其中貓膩:“是你們——!”
這不可能。
她被騙了?被從頭到尾蒙在鼓裏的其實是她?他們究竟知道多少、又做了什麽?
她……她怎麽可能被這群小孩耍得團團轉?!
“這不是你自己造成的結果嗎?”
文楚楚氣不過,厲聲道:“殺害那麽多孩子,還口口聲聲說什麽‘驅邪天師’,像你這種人,才是世界上最應該被驅除的垃圾。”
“……被紅布蓋住的,應該就是神像吧。”
徐清川扶了下眼鏡。
很邪門。
當他看向神像時,一股冷氣從腳底迅速攀升,通過脊骨直衝頭頂。
他經曆過兩次白夜,哪怕麵對血肉模糊的惡鬼,也能保持一定程度的鎮定,然而此時此刻,卻下意識挪開目光,不再去看。
白霜行也皺了下眉。
與尋常鬼怪不同,眼前的神像雖然貌不驚人,但看向它時,能感受到從心底生出的抗拒與緊張。
就像一個能吞噬萬物的黑洞,一旦麵對它,身體中的每滴血液、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快逃。
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
“看來,神今天不打算救你了。”
白霜行看一眼趴在地上的女人,以及將她圍住的小鬼:“從今以後……每天睜眼的時候,你大概都能看見它們吧。”
術法能驅鬼,卻無法消除幻覺,無論百裏如何掙紮,都不可能將它們擺脫。
試想一下,在這之後的每一天,當她醒來,吃飯,走路……
無論何時何地,這些曾被她害死的孩子都會緊緊跟在她身旁,用空洞漆黑的雙眼看著她,對著她笑。
不僅如此,她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都將變成血與肉,連她自己也化作腐爛的模樣——
那將是如同置身於地獄,生不如死的生活。
既然百裏執著於年輕時的相貌,那不如送她這樣一份獨特的禮物。
“如果想讓它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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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白霜行壞心眼地補充:“不停道歉懺悔的話,或許有用哦。”
女人聽完一愣,立馬繼續磕頭。
這一次,她不再對著那位端坐的神明,而是向那些慘死的孩子。
“這尊神像怎麽辦?”
文楚楚打了個哆嗦,把注意力從紅布上移開:“這玩意到底什麽身份?居然還要用人的魂魄來祭祀,我看是個邪神吧。”
非常有默契地,沒人上前去把紅布揭開。
百裏身為邪神的信徒,都要時時刻刻把神像遮住,不敢直視祂的長相;
他們三個全是外來者,一旦魯莽行事,說不定會惹上什麽難纏的詛咒。
白霜行點頭:“百裏對祂除了敬畏,更多是恐懼。”
說到這裏,她目光微動,在房間裏掃視一圈,繼而看向走廊。
經曆了不久前的混亂,走廊中胡亂倒著不少器具。
白霜行逐個望去,視線停留在一根鐵棍上。
與其留著這個禍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它給毀掉。
察覺到她的想法,時至此刻,監察係統056終於忍無可忍:
【你們鬧夠了嗎?!】
崩了。
它精心準備的劇情完全崩了!
三名主角都是涉世未深的愣頭青,本應被層出不窮的鬼怪嚇到麵無血色——
這三個神情陰沉、渾身散發著反派氣息、把全片最大惡人當狗耍的家夥是怎麽回事?!
還有百裏。
身為整部電影罪孽深重的幕後黑手,她的氣場呢?壓迫感呢?毒辣的手段呢?
為什麽會變成一個不停磕頭求饒、看上去異常可憐的老人啊!!!
它承認,當宣布電影結束,看見三個挑戰者露出驚訝的神色時,它洋洋得意,心中的喜悅幾乎達到頂峰。
哪曾想到,白霜行不僅暗中做了小動作,還得到一個令它匪夷所思的技能。
現在連神像都要被砸毀,它氣得發瘋。
【我的劇本,我的電影……白夜是這樣給你們玩的嗎?!】
強忍著噴湧而出的怒意,056發出一聲冷笑:【你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然而事實是,按照現在的劇情發展,你們根本不可能通關。】
徐清川和文楚楚同時呆住。
【要想結束這場挑戰,隻有兩個辦法。】
感受到他們的錯愕,056笑意更深:【一是你們齊齊死在這裏,白夜自動結束;二是徹底消滅江綿,成功通關。】
文楚楚不爽:“這算是什麽規定?”
監察係統屏蔽了百裏,挑戰者與係統之間的對話不會被她聽見。
【我說過,我們將要拍攝的,是一部有邏輯、有故事性的電影。】
056說:【按照劇情設定,江綿被百裏害死,從而化作厲鬼。厲鬼不會思考,對所有人都心懷殺意,尤其是拜入百裏門下的你們。】
徐清川臉色漸沉。
【白霜行最初的計劃,是撕下畫紙一角,保留江綿的一縷魂魄,然後和她進行友好溝通,對吧。】
056有條不紊地闡述邏輯,語氣裏多出幾分得意。
【很遺憾地告訴你們,無論你們對她說什麽、做什麽,身為厲鬼,江綿永遠隻會想把你們殺掉——在恐怖片裏,‘用真情感化’這條路行不通。】
它頓了頓,用半開玩笑的語調補充:【別和我說什麽白霜行的技能。在電影裏,你們隻是三個普通人,不可能擁有白夜賦予的能力。】
也就是說,這是個死局。
隻要江綿沒有魂飛魄散,他們三人就必須死去;他們想活,唯有除掉厲鬼這一條路可走。
【恐怖片嘛。】
056語氣悠哉:【主角和厲鬼總得死一個,不是嗎?】
一時間,房間裏的氣氛達到冰點。
文楚楚和徐清川雙雙噤聲,眼中生出茫然。
這樣一來……要怎麽辦?
他們好不容易打破那個糟心的結局,本以為能讓百裏受到懲罰、護住江綿的最後一縷魂魄,到頭來,還是躲不開白夜定下的“規則”。
房間一片死寂。
也恰在此刻,有人在死寂中開口:“隻要符合邏輯就可以了嗎?”
兩人不約而同抬頭,看向白霜行。
【對。不過再強調一遍,任何‘感化’、‘說服’的行為,全都是無效的。】
056不緊不慢。
【也就是說,在電影的設定裏,江綿絕不可能放棄對你們的殺戮。隻要她還沒魂飛魄散,哪怕被封印起來,也會一直詛咒你們。】
它已經堵死了所有出路。
056好整以暇,等待著白霜行臉上即將出現的苦惱神色。
然而對方隻是點了點頭,淡淡的表情沒有變化。
“既然規則沒有禁止,那這樣的邏輯應該行得通吧。”
許是站得累了,白霜行斜斜倚靠在門邊,說話時,舒展開精致的眉眼。
她說:“打從一開始,我們見到的鬼魂、術法和陰陽交界……其實它們都不存在。”
文楚楚一愣。
徐清川呆住。
056一下子沒明白她的意思:【什、什麽?】
“這不是很合理嗎?”
白霜行說:“主人公們得了精神疾病、吃了致幻藥物、或是集體出現幻覺,從而看見一些常理無法解釋的現象,把它們誤以為是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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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聳肩:“很多電影都這麽演的。”
沒錯。
隻要是恐怖電影,要想上映,絕對逃不開恐怖片國產)的至高法則。
——恐怖片終極定律。
建國以後不許成精,鬼片裏,一定不能出現真正的鬼怪。
你問主角親眼見到的那些靈異事件?
不,那並非靈異事件,要麽是幻覺,要麽有人在裝神弄鬼。
【你、你在開玩笑嗎?】
056隻覺得無比荒誕:【如果鬼魂不存在,你怎麽解釋看到的一切?】
“有很多理由啊。”
白霜行想了想:“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來的時候,在百裏房間裏聞到了很濃的熏香味道?如果那種香能讓人產生幻覺,那這棟樓裏的所有人一起中招,不是理所當然嗎?”
056:……
去你的理所當然!那隻是很普通的熏香好嗎!這種劇情發展,觀眾怎麽可能接受啊!
“嗯……”
文楚楚摸摸下巴:“有理有據,我被說服了。”
“而且運用了前後呼應的手法,觀眾們一定想不到,電影在開場就埋下一個巨大伏筆。”
徐清川十分捧場:“妙啊!”
056:……
你們組團來唬人了是吧?
【停停停!】
它趕忙打斷:【那宋晨露呢?她沒聞過熏香,不也見到她奶奶了?】
“這個就更好解釋了。”
白霜行說:“心理醫生不是說過嗎?她和奶奶的關係最為親近,奶奶去世之後,宋晨露由於太過悲傷,幻想奶奶仍然留在她身邊。後來進入444號,她也聞到了致幻的熏香,和我們一起陷入集體幻覺。”
……這都什麽事啊!
056幹笑一聲,竭力保持最後的冷靜:【筆仙呢?如果沒有鬼魂的操控,你們怎麽寫出那些字?】
“人如果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動作,肌肉會無意識地顫抖,與此同時,我們對筆仙的恐懼形成了心理暗示。”
白霜行:“在心理壓力和肌肉壓力的雙重作用下,身體將不自覺開始活動。”
她思忖幾秒,接著說:“簡要概括一下劇情,就是我們三個來應征天師弟子,受熏香影響產生幻覺。筆仙源於肌肉酸脹和精神錯亂,墓地供奉和鬼打牆全是幻象,試煉結束後,我們驚訝地發現,百裏大師不僅是個騙子——”
白霜行瞟一眼仍在磕頭的女人:“她還被封建迷信洗腦,對一個虛構的神明深信不疑,殺害了許多無辜的孩子。”
056:……
這都什麽劇情啊!變成法製宣傳片了是嗎!!!
“綜上所述,鬼魂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存在過,‘我們被心懷怨恨的厲鬼追殺’這種劇情,也就絕不可能發生。”
白霜行歪了歪頭:“這樣的邏輯……能解釋得通嗎?”
她話音落下,耳邊傳來叮咚一響。
[原來是這樣。]
旁白的語氣嚴肅且認真。
[一切都隻是由幻覺生出的假象,所謂“鬼魂”,來自於百裏的熏香。]
[想到這裏,你們大徹大悟:對啊,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鬼呢?能混淆陰陽的,從來隻有這變幻莫測的人心。]
[破除封建迷信,從你做起,從我做起,從大家做起!]
[友情提示:如果有了與本片主人公類似的遭遇,千萬不要忘記報警喲。]
056:……
冷靜。
它是白夜欽定的監察係統,必須保持應有的風度,無論遇到多麽離譜的事,都必須忍——
這還怎麽忍啊!!!
056頭一次出聲打斷旁白:【停!停停停!這是什麽劇情發展?它合理嗎,有邏輯嗎?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旁白沉默片刻,有些委屈:[還……還挺合理、挺有邏輯的。]
它的聲音小了很多,弱弱道:[你能找到她話裏不對的地方嗎?]
056無話可說。
哪怕心裏有千萬個不願意,但它不得不承認,白霜行的故事線毫無漏洞。
沒有漏洞,就是合理。
[恐怖片《惡鬼將映》正式完結。]
耳邊回蕩著的旁白越發慷慨激昂,056靜默無言,隻覺得悲哀又滄桑。
時至此刻,它有點明白百裏的感受了。
——怎麽偏偏就選了這三個祖宗?!
旁白還在繼續。
[本電影由《當數學來敲門》、《幸福一家人:不再寂寞的孤獨患者》、《百家街短跑競賽實錄》、《防火防盜防迷信》四部分組成。]
[一部優秀的恐怖電影,離不開演員的辛勤付出,感謝你的出演!]
——恐怖個錘子啊!看標題,這是哪個社區居委會拍攝的正能量勵誌片嗎?!
意識被氣得嗡嗡作痛,056努力深呼吸。
突然間,它感到整個空間晃了一晃。
不是房子……而是這整場白夜。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將它死死攥住,056意識到一個無比嚴重的問題。
被白霜行這樣一攪和,它的電影完完全全成了部反迷信、正能量的作品。
一旦連“鬼怪”這個最基礎的設定都被拔除,這場白夜挑戰,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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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它很可能會就此崩潰。
白霜行沒再和它說話,緩緩蹲下,看向近在咫尺的百裏。
那張醜陋怪異的臉上滿是淚水,看神色,已經到了半崩潰狀態。
白霜行笑得溫和,修長的食指在空中輕輕一點。
動作靈巧輕快,像在彈鋼琴。
下一秒,百裏神情大駭。
一條粗長的麻繩出現在她脖頸,她下意識屏住呼吸,伸手去拽,卻隻摸到一團空氣。
幻覺沒停。
一道道刀痕憑空出現在她的手臂,她的胸腔破開一個大洞,血肉翻飛,讓女人失聲尖叫起來。
也正是在這時,百裏終於明白了。
窒息,毆打,刀割,所有手段,都是她曾對那些孩子做過的事。
那些事情,她將永不間斷地、一遍又一遍地輪番體會。
冤有頭,債有主。
永遠沉淪在絕望與痛苦之中,這是白霜行為她特意打造的幻戲。
女人的哭嚎肝膽俱裂,同一時間,係統音突兀響起。
【警報…警報!056號白夜挑戰瀕臨失控…警報!】
門邊,目睹了一切的徐清川呆若木雞。
白夜出現以後,他看過不少論壇,也聽過不少新聞。
有人死在白夜之中,有人在白夜裏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寶物和技能,所有挑戰者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是……
能把白夜玩到徹底崩塌、瀕臨失控的,這還是頭一回。
文楚楚同樣有些恍惚。
這裏真是白夜嗎?為什麽和網上說的全都不一樣?氣急敗壞的係統、被玩壞的規則、無比絲滑甚至讓人想笑的通關體驗……
這些是真實存在的嗎?
而且,聽著056和百裏走投無路的嚎哭咆哮……
她居然覺得很爽很開心?
【等等!有機會、還有機會!】
056的聲音裏,破天荒有了幾分驚慌的顫抖:【江綿,我可以讓江綿立即現身,證明她確實存在。你們——】
它話沒說完,突然陷入沉默。
在目前的白夜裏,它完全感受不到江綿的存在。
“江綿啊。”
白霜行:“我想想……江綿在哪兒呢?你真能找到她嗎?”
意識轟然炸裂,056再也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江綿,被她帶走了。
這女人,打從一開始就是故意的。
故意編造一個鬼怪不存在的劇情,故意讓旁白承認她的邏輯,故意步步引導,就是為了——
【無法檢測挑戰boss,數據缺失…】
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鋪天蓋地。
作為一部恐怖電影,鬼怪消失了,基礎設定沒有了,就連壓軸撐場麵的大反派,都被別人撬牆角了。
它不完蛋,誰完蛋。
這場白夜挑戰,注定要徹底消失、不複存在。
【自我修複失敗,本場白夜挑戰將自行銷毀…呲…警報!】
一切全完了。
056惱羞成怒,再沒有最初的悠然自得:【你們這群強盜、惡棍、混蛋!你們都要下地獄!】
“或許吧。不過——”
白霜行眨眨眼,勾出一個淺淡的笑:“你和百裏,能活著等到那個時候嗎?”
她說話時,文楚楚已經走到長廊裏,拿起了那根堅硬的鐵棍。
有點沉,冷冰冰的。
兩人對視一眼,文楚楚咧嘴笑笑:“那,我開始囉。”
“不……”
在極度的恐懼中,百裏奮力想要掙紮:“不可以!那是、那是神!”
文楚楚靜靜瞟她。
然後用力伸出左手,朝她比出一個不屑的中指。
她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說她不講道理也好,仗勢欺人也罷,文楚楚隻知道——
原來把我行我素的反派行為貫徹到底,是這麽舒爽的一件事啊!
白霜行後退一步。
下一秒,鐵棍被文楚楚順勢舉起,向著那尊被紅布遮掩的神像,用力往前揮去。
哢擦一聲裂響。
水晶在燈光下幽幽閃動,被砸碎的瞬間,散發出五光十色、如夢似幻的亮芒,好似一片炸裂的星空。
百裏的求饒與哭嚎被無限拉長,淪為整部電影的嘈雜背景音,與監察係統056的咒罵一起,構成一場綿延交響曲。
燈影明滅,信徒慟哭,碎裂的神像跌落塵土之中。
幻戲未歇,死去的魂靈癡狂低笑,編織出一座由血與骨構築的猩紅煉獄,被定格在最後一個鏡頭。
這是屬於《惡鬼將映》的落幕。
如同是對它的回應,警報聲再度響起,刺破無邊夜色。
【本場白夜自行銷毀倒計時——】
【180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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