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三精神病院(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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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霜行聲線很輕, 尾音很快消散在虛無的空間裏。
    伴隨這句話落下,四麵八方的景象劇烈顫抖,如同被剝開一層厚厚的殼,牆紙脫落、燈光湮滅, 最終淪為一片漆黑。
    對於眼前的變化, 白霜行心中了然。
    由於他們揭開了事情的真相,之前被虛構出來的假象盡數褪去, 此時此刻, 展現在眾人眼前的, 是曾經真正發生過的事實。
    他們回到了江安市第三精神病院。
    準確來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 來到了鄭言河剛剛入職時的第三病院。
    左右四下看看,沈嬋也意識到這一點:“這裏才是真實的過去吧?”
    他們既然已經查明真凶, 係統也沒必要把劇情藏著掖著了。
    文楚楚小聲嘟囔:“為了誤導我們, 居然還偽造了薛明玥在酒吧下藥的虛假畫麵……係統真是夠賊。”
    白霜行笑笑:“所以當時我詢問那些畫麵是不是真的,444才會避之不談。”
    在這種原則性的根本問題上,它們不會撒謊。
    腦海中, 監察係統444號冷哼一聲。
    鄭言河、梁玉和陸嘉嘉,都是新上任的實習醫生。
    早在入職的第一天, 鄭言河就聽其他同事說起梁玉。
    “她是我們這兒梁主任的女兒。”
    他們說:“梁主任自己就是學術大牛, 在江安市非常有名望。聽說梁玉也很厲害,在b大的成績一直是專業第一,虎父無犬女啊。”
    不過, 也有人悄悄告訴他:“梁玉被吹得那麽厲害,我覺得吧, 還不是因為她有一個厲害的爹, 要不然, 她能順順利利來這兒實習嗎?”
    另一個人很快附和:“我也覺得。像這種靠關係進來的人,保證不出幾天,她就得鬧笑話。”
    有個女護士聽不下去,出言反駁:“可梁玉的確是專業第一啊,還是從b大出來的——咱們這兒,沒幾人的學曆夠得上b大吧?”
    那兩人聽著一愣,憋了許久,才梗著脖子說:“那也是因為她有個厲害的爹。”
    對此,鄭言河沒有發表看法。
    他很了解人類的天性。
    陸嘉嘉業務能力極強,但性格很冷,平時很少和同事們說說笑笑。
    與她相比,梁玉顯得隨和許多——
    不僅對待同事輕聲細語,麵對患者的時候,梁玉同樣很有耐心。
    有好幾次,在工作結束後的休息時間,鄭言河都無意中看見她和生病的孩子們閑聊談心。
    而且……說老實話,梁玉的能力很強。
    鄭言河心知肚明。
    當他遇到想不通的學術問題,與梁玉討論之後,立馬能豁然開朗;
    負責棘手的病人時,如果不知道怎樣與病人相處,問問梁玉,也總能有所啟發。
    漸漸地,當鄭言河看向梁玉時,眼中不自覺帶了點兒特殊的情緒。
    類似於著迷與欣賞的情緒。
    “……我去。”
    看清他的眼神,沈嬋的手臂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之前我們猜測他對梁玉有好感,是對的吧?”
    文楚楚也一陣惡寒:“既然有好感,那他還做出那種事——”
    他圖什麽啊?不會是單純為了讓梁玉和她男朋友分手吧?
    白霜行沉默無言,繼續注視身前的景象。
    與梁玉道別後,畫麵來到一間辦公室。
    鄭言河敲門進去,在辦公桌前,坐著個戴著眼鏡、頭發半白的中年男人。
    “小鄭還要多多努力啊。”
    中年男人看著他,語氣嚴肅正經:“和你同期進來的兩個實習醫生,她們都非常優秀。你的學曆本來就不如她們,如果工作表現再差一點,這實習之後的轉正……”
    鄭言河揚了揚嘴角。
    他雖然在笑,嘴唇勾出一個上揚的弧,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笑意。
    他說:“我知道了。”
    短暫閑聊幾句後,在中年男人的注視下,鄭言河禮貌道別,離開了辦公室。
    關上辦公室大門的瞬間,青年嘴角的笑容消失殆盡,金絲眼鏡下,是一雙滿含沉悶、厭惡、冷漠、和深深不耐煩的眼睛。
    ——他懶得花費時間聽辦公室裏的老頭對自己指手畫腳,對方說得越嚴厲,他越想摔門而出。
    還有梁玉。
    直到這一刻,鄭言河才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梁玉的實力比他更強。
    無論多麽費盡心思地努力往上爬,他都難以追上她。
    想到這裏,他瞥見兩道並肩而行的人影。
    是梁玉和她的男朋友。
    聽說兩人很久之前就談起了戀愛,男方名叫李巡,年紀比他們大一點,是這家精神病院裏的主治醫生。
    那是個瘦高俊朗、臉上總掛著笑的男人,在同事之間人緣很好,看起來挑不出毛病。
    鄭言河看著他們。
    他沒有說話,雙目黑沉,不帶任何情緒。
    從兩人出現、和他打招呼、有說有笑地路過他麵前,再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鄭言河始終看著他們。
    繼而畫麵一轉,來到那個新開的酒吧。
    四周燈光昏暗,鄭言河獨自坐在角落,擺弄著手機。
    白霜行靠近去看,是他們的醫院大群。
    一個匿名的用戶發出信息:
    【這……剛剛被撤回的圖片……是梁玉嗎?】
    “這段記憶的時間點,”沈嬋說,“是鄭言河給梁玉下藥、上傳照片以後吧?”
    文楚楚點了點頭。
    這是鄭言河早就設好的局。
    他收到過同事們的邀請,知道梁玉等人會來酒吧,而恰巧,他與其他朋友早早有了約定,也會來到這裏。
    如此一來,他就能提前做好所有計劃。
    準備藥物、假裝與梁玉在酒吧裏不期而遇、讓她服用藥物、再拍下照片。
    等一切做完,便可以悄無聲息地離開。
    ——然後,是最關鍵的一步。
    【是吧。】
    另一個匿名的同事很快回應。
    【照片裏的男人是李巡嗎?似乎……不太像啊。】
    看著他們,鄭言河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沒有人會願意公開身份,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同事的隱私,畢竟,日後大家還要相處。
    匿名,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偽裝與保護。
    在匿名之下,無論發表多麽激進惡毒的言論,都不會被人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
    人類的惡意一旦不受限製,就會無限放縱。
    不利於梁玉的風向已經漸漸形成,這種時候,隻需要添一把火。
    鄭言河低頭,動作飛快,在屏幕上熟練打字。
    他同樣用了匿名。
    【那男的絕對不是李巡吧!而且梁玉很快就把消息撤回了耶!】
    鄭言河特意修改了語氣,沒有人會把這個匿名用戶與他聯係在一起。
    【我們是不是發現了一條驚天大新聞?李巡在嗎!快看看,這到底是不是你啊?】
    眾所周知,那天李巡在醫院裏加班。
    他的回複如同幽幽火苗,雖然隻是在柴薪上輕輕掠過,卻轟然蔓延,引出一場軒然大波。
    【看背景,是不是新開的那家酒吧啊?我記得梁玉她們今晚打算去那兒。】
    又一個匿名用戶說:【不久前,我還看到李巡走在醫院的走廊裏呢。】
    【哇……難道……!】
    這個匿名用戶的虛擬頭像是隻粉粉嫩嫩的兔子,睜著一雙人畜無害的大眼睛,臉上帶著笑。
    他說:【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出、出軌?!】
    鄭言河見縫插針,順勢接話:
    【有可能哦……如果不是出軌,梁玉為什麽要心虛,飛快把照片撤回去?】
    【也就是說,梁玉在酒吧遇到了她的出軌對象,兩人偷偷親密合影,沒想到,照片發錯群了?!】
    【刺激啊!!】
    【李巡,李醫生,出大事了!】
    【李巡】
    當然,也有人出言製止這場鬧劇:
    【人家梁玉還沒發話,你們別亂潑髒水。】
    這種言論數量不多,很快被淹沒在其他人的信息狂潮之中。
    群體就是這樣。
    隻要有人煽風點火,絕大多數人便會被一時的情緒所支配。
    學了這麽多年的心理學,鄭言河對此再熟悉不過。
    心理學家阿德勒說過:“沒有一個人是住在客觀的世界裏,我們都居住在一個各自賦予其意義的主觀的世界。”
    在大部分人眼中,客觀的事實或許並不那麽重要。
    比起真相,他們更情願遵循自己主觀的直覺。
    至於那些原本心存疑慮、願意相信梁玉的人,受到群體效應的影響,也會慢慢改變想法,與身邊的絕大多數人趨同——
    群體效應是心理學上的經典現象,個體為了更好地融入群體,會不自覺放棄自己某些固有的觀點,從而獲得群體中其他人的認可。
    沒有人願意被孤立。
    比起孤零零的獨狼,大家更想成為群聚的烏鴉。
    這就是烏合之眾。
    漸漸地,匿名群中的消息越來越不堪入目。
    李巡也許是拉不
    文楚楚心裏直犯惡心:“拍照是他,帶頭詆毀梁玉的也是他……他既然喜歡梁玉,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她是個很單純的年輕姑娘,雖然沒談過戀愛,但看過不少言情小說。
    文楚楚覺得,既然愛一個人,就應該真心實意對待他、看著他一天天變好。
    隻要那個人過得開心,她也會感到愉快和雀躍。
    沈嬋抿唇,欲言又止。
    結合後來鄭言河的態度,她已經猜到了他的用意。
    轉眼間,畫麵再變。
    這次他們來到一間醫院病房。
    刺眼的白色與酒吧裏昏暗的環境對比鮮明,讓白霜行微微垂下目光。
    等眼睛適應了身邊的色調,她靜默抬頭。
    和預想中一樣,鄭言河坐在床前,而病床上,躺著憔悴的梁玉。
    “發生這樣的事,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鄭言河喟歎一聲,語氣柔和:“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害自己。”
    梁玉垂著頭,眼眶發紅。
    “這件事,我會幫你調查到底。”
    沉默半晌,鄭言河斬釘截鐵:“不管那個人是誰,我一定把他揪出來,讓他把一切都澄清。”
    在他身邊,知道前因後果的沈嬋握緊拳頭。
    要不是他們身體透明,她早就一拳掄過去了。
    但梁玉對真相一無所知。
    她聞言怔怔抬眼,嗓音沙啞,帶有一絲哽咽:“你……相信我?”
    鄭言河凝視她的雙眼,與她四目相對。
    他神色溫柔,語氣裏,充滿毋庸置疑的篤定:“當然。我知道你的為人,不會和那些人一樣,隻憑幾張來曆不明的照片,就——”
    說到這裏,鄭言河停頓須臾。
    他歎了口氣:“在醫院裏的這段日子,你盡量少和醫院裏的同事聯係。他們快瘋了,成天謠言這謠言那,說你出軌不檢點……”
    梁玉臉色微白。
    沈嬋嘴角一抽,聽鄭言河最後道:“別聽風言風語,我相信你。”
    “這男的——”
    沈嬋咬牙:“先是闡明自己的立場,博取梁玉好感度,又特意說她‘出軌不檢點’,打壓她的自尊心,夠狠。”
    經過這樣一番操作,他與梁玉之間的關係,完完全全對調了過來。
    本該前途無量的新人醫生飽受流言蜚語的侵擾,自尊心被無限壓低,淪為被動的、渴望得到信任的一方。
    而鄭言河毫無懸念地成為了這段關係的主導者,對於此時此刻的梁玉而言,他的信任,顯得無比珍貴。
    文楚楚看得呆住。
    “鄭言河對梁玉的情感,應該是愛慕、嫉妒和憎恨彼此融合吧。”
    白霜行說:“愛慕她這個人,嫉妒她比他更優秀的能力,與此同時,又因為梁玉和男朋友恩愛有加、對他毫無情愫,感到了無以複加的恨意。”
    所以,他才想出這樣的辦法。
    一旦讓梁玉的醜聞傳開,不管她本身有多優秀,都無法繼續留在第三精神病院;至於她的男友李巡,一定也會心生隔閡。
    等梁玉的精神瀕臨崩潰,再由他現身安慰,鄭言河相信,梁玉必然對他產生好感。
    隻需要簡簡單單的一個操作,他就能得到心心念念的工作、地位和愛情。
    何樂而不為呢。
    “……好惡心。”
    文楚楚打了個寒顫:“因為一己私欲,居然毀掉別人的整段人生……人渣。”
    不像陸嘉嘉,她雖然也是梁玉的競爭對手,表麵上看起來冷冰冰,但其實一直在認認真真調查真相。
    文楚楚清清楚楚記得,第三病院裏的事情發生之後,直到現在,梁玉都還在飽受抑鬱症的折磨。
    白夜裏的故事水落石出,白霜行卻皺起眉頭。
    “楚楚說過,梁玉患上了抑鬱症,既然還活著,這場白夜的主人就不可能是她。”
    她想了想:“難道是薛明玥?”
    “還有一件事很奇怪。”
    季風臨補充:“根據文楚楚得到的信息,陷害梁玉的是個女人——這和我們已知的情況不一樣。”
    “對哦。”
    沈嬋一怔:“而且,在薛明玥的日記裏,她不是已經找到證據、指認鄭言河就是凶手了嗎?”
    為什麽……後來卻查出,真凶是梁玉的“女性好友”?
    文楚楚也摸不清頭腦,搖了搖頭。
    “可我應該不會記錯,當時我媽很嚴肅地對我說了這件事,還特意囑托我,當心交友不慎。”
    她說:“會不會是鄭言河用了什麽手段,把罪責嫁禍給薛明玥?”
    她這段話說完,如同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回應,四人身邊的景象再度變換。
    這一次,白霜行見到一間陰暗的雜物室。
    ——咦?
    暗處,監察係統099愣了愣。
    它沒有設置過這段回憶啊。
    難道是前輩做的?
    白色小人歪過腦袋,看向身邊的煤炭球。
    444看它一眼,態度仍舊冷淡,沒有進行多餘的解釋。
    既然是前輩安排的內容,一定有它的深意吧。
    099說服了自己,乖乖繼續旁觀。
    “……該死!”
    雜物室裏,鄭言河兩眼布滿血絲,憤怒踢飛一旁的垃圾桶:“那女人……!”
    他手裏拿著電話,另一頭,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冷靜一點,還有機會嘛。”
    鄭言河抓了把亂如雞窩的頭發,語氣暴躁:“要不是你給我打電話,問我那天在酒吧玩得怎麽樣,能被那女人抓住把柄嗎?”
    白霜行心中微動。
    所以,當時薛明玥在第三病院裏排查真凶,曾意外聽到鄭言河和朋友的通話。
    兩人提起酒吧,立馬就暴露了當天的行蹤。
    “等她收集完證據、向所有人當麵告發我,我就完了。”
    鄭言河咬牙:“你說的那什麽‘神’……真的有用?”
    聽到這句話,在場四人不約而同凝起神色。
    沈嬋小聲:“不會……是那家夥吧。”
    白霜行冷聲哼笑:“老朋友了。”
    “我也是聽別人講的,不過死馬當活馬醫,到這種時候,沒別的退路了。”
    電話裏的朋友說:“你就按那人說的,先畫個召喚陣法,再獻祭點貓貓狗狗,如果有效,‘神’會滿足你的一個願望。”
    ……貓貓狗狗?
    白霜行皺了皺眉。
    她可沒忘,這位邪神凶殘至極,最喜好人類的血肉與靈魂。
    如果真能用“貓貓狗狗”糊弄過去,那百裏和校長就不會大費周章、挖空心思尋找祭品了。
    “鄭言河召喚邪神,借助它的力量,讓矛頭轉向了薛明玥?!”
    沈嬋頭皮發麻。
    從文楚楚得知的信息來看,他成功了。
    “但是——”
    季風臨也意識到不對:“僅憑貓狗,就能驅使邪神麽?”
    如果真是這樣,這位邪神,是不是有點太掉價了?
    白霜行一言不發,看鄭言河拿出幾隻貓狗的屍體,用它們身體中的血,畫出一道紛繁法陣。
    她本想打開手機攝像頭,把陣法拍攝下來,可惜在手機裏,身前的景象顯示一片空白。
    緊接著,男人破罐子破摔般開口,念出一段意義不明的文字,並許下心願:
    “神……我希望,您能製造出一個是薛明玥陷害了梁玉的證據。為了報答您,我將為您獻上新鮮的血肉。”
    聽見這段話,角落裏,白霜行斂起眉梢。
    她似乎,知道這場白夜的主人是誰了。
    寂靜的雜物間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聲音。
    貓狗的屍體散發出腥臭血氣,鄭言河頹然跪在陣法中央,不知怎麽,感到一陣冷風。
    奇怪。
    窗戶……明明是鎖著的啊。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鄭言河正要一探究竟,忽地,眼前掠過一道漆黑巨影。
    影子隻出現了短短刹那,如同是他恍惚中的幻覺。
    下一刻,整棟房子裏的燈光陡然熄滅。
    現在是夜裏,燈光消散,便隻剩下永無止境的黑暗。
    鄭言河還沒反應過來,猝不及防,聽見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的聲響。
    沙沙。
    沙沙。
    聲音輕輕摩擦著耳膜,好似深夜的呢喃細語,又像是某種野獸深沉的喘息。
    沙沙。
    那東西越來越近。
    月色暗淡,魅影紛雜,幾乎要觸碰到他的手臂。
    白霜行也看不清屋子裏的畫麵,即便打開手機電筒,仍然昏昏沉沉。
    但隱隱約約地,她能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識、洶湧如山海的壓懾力。
    下一刻,房間裏響起鄭言河的慘叫。
    叫聲撕心裂肺,伴隨著肢體被撕裂的嘶拉雜音。
    他的手臂、雙腿與小腹依次被撕下,鮮血四濺,腥臭而滾燙,噴濺在牆壁上的每一處角落,綻開朵朵猙獰血花。
    血漿與碎肉四下迸裂,狹窄逼仄的空間裏,詭譎萬分的沙沙聲響沒有停息。
    季風臨下意識上前一步,立在白霜行身前。
    剛邁出步子就反應過來,這裏是鄭言河的記憶,血液不會弄髒她衣服。
    沈嬋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樣的氣味,退到雜物室的門邊,努力忍住嘔吐的衝動。
    “邪神的祭祀,需要活物。”
    白霜行沉聲:“——準確來說,是活人。”
    季風臨頷首:“他以為隻需要獻上貓貓狗狗,沒料到‘新鮮的血肉’,其實指的是鄭言河自己。”
    可恨又可笑。
    為了洗清嫌疑,鄭言河選擇把這件事嫁禍給薛明玥。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他為邪神獻上自己的性命。
    又蠢又毒,害人害己。
    文楚楚好奇:“那這場白夜的主人到底是誰?鄭言河還是薛明玥?”
    她並不知道日後的薛明玥是死是活。
    “我覺得,很大概率是鄭言河。”
    白霜行也後退幾步,避開過於濃鬱的腥臭。
    她說:“主線任務需要我們集齊日記,並推測出事件的真凶——你覺不覺得,這場白夜,從頭到尾都在偏袒鄭言河?”
    為他洗清罪責,將他塑造成一個溫文爾雅、善良體貼的三好青年形象。
    反而是薛明玥,承擔了所有的懷疑。
    白夜由厲鬼的怨氣所化,在白夜裏,會一定程度體現厲鬼的執念。
    比如秦夢蝶,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學生們,所以在【第一條校規】裏,白夜中出現了許多保護學生的法則。
    如果白夜主人是個喪心病狂的連環殺人魔,在他的世界裏,一定會充滿血腥與殺戮。
    至於現在這個……
    門邊的沈嬋捂著鼻子:“劇情誤導我們懷疑薛明玥,恰好對應鄭言河死前的願望,對吧?”
    見白霜行點頭,她的神情更加憤懣:“這混蛋活著的時候不安分,死了還要出來禍害人!”
    白霜行笑了笑:“他見到我們被耍得團團轉,應該很開心吧。”
    在活著的時候,他就是通過類似的方法玩弄人心,讓醫院裏的大部分人對謠言深信不疑。
    不得不說,真是好手段。
    回憶到此結束,在幻象裏待了這麽久,再眨眼,他們終於回到熟悉的第三病院大樓。
    這會兒已經接近傍晚,殘陽如血,遙遙掛在西空。
    放眼望去見不到人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醫院裏,籠罩起大片大片的血霧。
    沈嬋朝著身邊看了看,倒吸一口涼氣。
    第三病院,已經全然變了模樣。
    血霧彌漫,濃鬱得仿佛擁有實體,悄無聲息盤踞四周。
    天色昏沉,樓道裏隻亮出幾盞暗淡的黃色小燈,燈光輕薄如霧,時明時暗,映照出窗外一棵棵樹木的影子。
    沉寂,壓抑,空氣中盡是刺入骨髓的森冷,讓人心底發寒。
    毫無征兆地,從樓上的房間裏,傳來一聲喑啞咆哮。
    即便是膽大如文楚楚,也暗暗咬緊牙關。
    那道咆哮聲裏滿含癲狂,緊隨其後,是紛亂嘈雜的哭聲、笑聲、以及求救聲。
    沈嬋搓了搓涼颼颼的手臂:“這裏……怎麽回事兒?”
    【檢測到挑戰者們已收集全部線索、即將完成主線任務。】
    監察係統444號冷冷盯著他們。
    【係統對白夜的控製減弱,厲鬼的力量正在漸漸蘇醒。】
    白夜,本來就是厲鬼的主場。
    一旦白夜挑戰落下帷幕,監察係統就會退居幕後——
    很快,這裏就會變成屬於厲鬼們的狂歡。
    099探了探頭,看樣子很是激動。
    【恭喜你們成功找出真凶!】
    它說:【接下來,隻需要向我們報備那個人的名字,就能通關本場挑戰啦!】
    ——太好了!
    這群人,他們終於可以走了!
    它戰戰兢兢度過了整場白夜,唯恐白霜行一言不發,發動她的技能【神鬼之家】,把白夜主人帶走。
    那樣一來,它才剛剛上任,就不得不和這個美好的世界說拜拜。
    不過……看他們對鄭言河的態度,應該不會和那家夥簽訂契約吧。
    謝天謝地!它的快樂老家總算保住了!
    【一旦告訴我們真凶的姓名,你們會被立刻傳送出白夜。】
    444說:【確定要進行報備嗎?】
    這樣,就結束了嗎。
    站在第三病院的大門邊,文楚楚有些茫然。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恍惚,無所適從,還有……
    遺憾。
    在這場白夜裏,她知道了前前後後所有的真相,可那又怎麽樣呢。
    在邪神的力量下,薛明玥最終還是被當成了真凶,而梁玉從此鬱鬱寡歡,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子裏頭,每天都過得痛苦萬分。
    事實已經形成,無法改變,僅憑她一個人的力量——
    驀地,在她身側,沈嬋突然出聲。
    “就這樣結束的話……怎麽說呢,就像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大電影,結果反派還在那兒使勁蹦噠,電影就結束了。”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嗯……很不爽。”
    白霜行笑了笑:“這不還沒結束嗎。”
    ……欸?
    心口一顫,文楚楚抬頭看她。
    ……欸欸欸?!
    瞳孔劇烈地震,隱隱意識到什麽,099睜圓雙眼。
    “我記得,”白霜行說,“一旦白夜遭到破壞,曆史也會隨之改變,對吧。”
    【等、等等!】
    腦海中的白大褂小人努力蹦跳,試圖博取關注:【你們要幹什麽?!】
    它加大音量:【現在的白夜非常危險!患者們受到怨氣侵蝕,變得半人半鬼……還有潛藏著的白夜主人!它是白夜裏至高的存在,整個小世界全都受它控製,你們贏不了的!】
    這一點,白霜行當然明白。
    當初在興華一中,當秦夢蝶徹底覺醒後,擁有了超乎想象的實力。
    099表現得焦急萬分,白霜行看它一眼,溫和笑笑。
    緊接著,回頭望向身後的三名隊友:“你們意下如何?如果遇到危險,我們直接報備真凶的名字,就能立即離開白夜。”
    444眼角一抽。
    這家夥……是把它當作緊急求救工具了嗎?!
    氣惱歸氣惱,奈何它無法提出反駁。
    畢竟,這是由監察係統444親口說出的規則。
    沈嬋聳肩,咧開嘴角:“當然沒問題。一起殺掉那混蛋吧。”
    文楚楚興致高漲,激動得一把將她抱住:“我也可以!”
    ——打從一開始,她就想這樣做了。
    有群靠譜的隊友真好!
    季風臨站在門邊,眼底暈出沉沉的黑,與白霜行四目相對時,揚唇眨了眨眼:“服從來自白霜行的一切安排。”
    【你們是去送死!】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不要命的人!
    099急匆匆扭頭:【前輩,你也勸勸他們啊!】
    【無所謂。】
    444懶洋洋躺在一邊,語氣惡劣,帶了點看好戲的意思。
    它說:【他們要去送死,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這群家夥被撕成碎片,你不應該感到開心麽。】
    099:???
    劇情在不受控製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它覺得,在這棟精神病院裏,大家或多或少都瘋掉了。
    與此同時,第三病院門邊。
    怪物的嘶吼聲愈發雜亂,病院深處,必然是一片百鬼夜行的血腥煉獄。
    白霜行眯了眯眼,仰頭掃視自己的技能麵板。
    迄今為止,她一共通關兩次白夜,每一回,都用【神鬼之家】帶走了關卡boss,導致白夜徹底崩潰。
    不過,除了這個辦法……
    隻要創造白夜的厲鬼魂飛魄散,眼前的空間,同樣會遭到毀滅吧。
    這是全新的體驗。
    親手抹殺白夜中的主宰——
    她很期待。
    又是一聲尖嘯響起,噙滿癲狂殺意,刺破濃鬱夜色。
    白霜行卻神色如常,目光逐一掠過身邊的隊友,緩聲開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