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我姓澹台我是昭國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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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飛不眠不休地走了七天七夜,終於走出了萬妖域。
半個月後,他病倒在路邊,奄奄一息。
不過,幸運的是,他遇見了一位浪跡天涯的劍客。
劍客聽聞小飛的遭遇,二話不說,星夜兼程地帶著他直奔昭國王都,花了整整兩個月。
小飛終於得以麵見王上,呈上了楊老將軍的書文、昭國旗幟,以及寫滿了三十年來所有碎月城陣亡將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驚。
三十年是多少時日?足夠昭國換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並不是當年派遣楊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兒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經默認失去了那片土地。
還會有人活著?沒想過。
遠居國都的人們根本無法想象那樣的堅守有多麽慘烈,盡管他們已為之淚沾衣襟。
昭仁王當場淚流不止,直道楊將軍忠義愛國。
王上甚至親自問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紅著眼睛,泫然欲涕,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還當場宣布晉封楊老將軍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關內侯,僅次於徹侯,其餘三千將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階的連升五階,封公乘、簪嫋等等,即便是個白身,也給個最低的公士爵位。
讓丞相當場寫了封爵詔書。
又問小飛:“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為公大夫如何?”
小飛受寵若驚,嚇得連連搖頭,哭得眼淚撲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隻不過送一封信,迄今為止,我隻殺過三個小妖,我不配,我同他們一樣做個公士就好了。”
當晚,王上即在宮中設宴,讓小飛作為碎月城的代表,熱情地招待了他。
給他換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臨時問一個官員要來的,已經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碼,但是對於瘦小的小飛來說還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蕩蕩的,他走一步領子就會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個手腳敏捷、驍勇善戰的小戰士,被這一身華服捆上,突然之間連路都不會走了。
王上賜座他於主座右手邊最近的位置。
小飛想低下頭,卻怕腦袋上戴著的冠掉下來,不低頭,又總覺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會非常之隆重。
笙簧齊鳴,金鼓鼎沸,鶯歌燕舞,美酒佳肴,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小飛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裏的夢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寶氣。
然而,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給他好吃好喝,派了禦醫去給他治病,就再無其他表示。
小飛年紀還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臉、無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問:“公士可是對夥食有什麽不滿?”
他連連搖頭,打這輩子他第一次吃得飽、穿得暖,睡覺也不用擔心妖魔來襲。以前在碎月城時,叔叔伯伯們總說他是隻小豬,一睡就沒數,老是睡死過去,心太大了,現在他睡得不再是鋪了點幹草的石板地麵,而是軟和的床鋪,反而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睡不好。
怎麽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頓吃的可夠老家的一個戰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這裏多睡一日,說不定就多一個人死去。
二十個人為他而死,送他千裏迢迢、跋山涉水來到王都,是來搬救兵的,不是送他來享福的。
小飛每日去宮門詢問是否能謁見王上,若見不到就站在宮門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終於再一次被王上召見,他問:“陛下,請問什麽時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語溫和,但麵露難色:“這……近來國庫緊張,昭幽兩國正兩相頡頏,眼下,委實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詔書孤先給你們,待到幽國一戰解決再說,怎樣?”
小飛呆若木雞,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謝恩。
出宮的路上下起一場淅淅瀝瀝、泄泄遝遝的雨,他沒有傘,一路淋著雨回去。
在碎月城,難得下一場雨,每次下雨,他們就會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殘罐把雨水收集起來,對他們來說,這是彌足珍貴的水。
來了王都以後他才知道,這裏的人不喝雨水,嫌髒。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種奢侈,每回大家都會像過節一樣在雨聲的掩蓋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賜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濕透的公士官服脫下來,整齊地疊好,放在榻上,換回了一身庶民行裝。
將陛下賜封碎月城全員爵位的詔書帶上,雨剛歇,天未亮,小飛踩著泥濘的路出發回家。
王都真好,像將軍爺爺說的那樣好。
但他還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沒有人去救他們,那麽,他想要起碼跟親人朋友死在一處。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來的俠客再送他回去。
俠士仍舊如送他來時那樣爽快,浮一大白,笑著慨然允諾。
……
聽到此處。
澹台蓮州不得不動容,問:“您就是這位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來:“正是。”
澹台蓮州戴著紗笠,不自覺殷憂地傾了傾身,問:“小飛呢?他可還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萬妖域時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燒不起。我暫時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戶人家養病,那家也沒有多餘的糧食,隻好出來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商隊能買到口糧,好繼續帶他上路。”
送一個病重的孩子去那樣危險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麽?
然則,卻是成其人生之大義,是以無反顧。
澹台蓮州沉住氣,問:“我能隨你去見見他嗎?”
“我略懂醫術,興許能幫你給他治病。”
任乖蹇樂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說罷,澹台蓮州去拿自己的藥篋,但被阿鴞先一步背上了,說:“主公,我幫您背藥篋!”
他讓其餘人留在車隊,他帶著阿鴞去見碎月城的小兵小飛。
白狼不聽他的話,非要跟在他左右。
這個農家的房子說是房子,不如說是個土坑,在地上刨出一個大洞,上麵蓋上支起茅草頂與大片的樹葉就算是個家。
隻有些微的光線照進來,一個氣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幹枯的葉片。
任乖蹇大步走過去,就地而坐,喚道:“小飛,小飛,我帶大夫來給你治病了。”
小飛翻了個身,一張臉被燒得通紅,看見他,無法起身,便頷首致意:“大夫好。”話沒說完,到最後一個字,就像是斷了弦的箏,輕飄飄消了音。
澹台蓮州哽咽:“你好,你好……”
這叫什麽好?
澹台蓮州毫無猶豫地問:“這裏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帶到我們的馬車上醫治?”
任乖蹇感歎:“醫者仁心啊。”
小飛被帶到他們的車隊,澹台蓮州原想隻自己照顧他,沒料到所有人都主動表示樂意。在他所熬製的藥劑與每日十二個時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兩天後,小飛退燒,臉色好轉許多,意識清醒,還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對醫治他的恩人說:“我何其幸運,總能遇見好人。我的命真好!這下好了,說不定我能自己把詔書送回碎月城。我覺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蓮州公子,謝謝您的大恩大德,小飛不知如何報答,願來生結草銜環報答您。”
早晨澄澈微涼的光透過馬車的竹簾疏縫漏進來。
一線一線地落在澹台蓮州煙青色的衣衫上,當他動作時,這些光弦便像是被輕輕撥動了似的,揉碎成瑩瑩氤氳的光霧,縈在他身畔。
澹台蓮州莊肅正坐,道:“我隨你去碎月城。”
小飛懵了:“啊?”
澹台蓮州沉吟再三:“這兩日我一直在想對策……雖還未想好,但,我想,我還是先跟你一起過去吧。我一定能將你全須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劍術,還算不錯,比我的醫術好許多。”
小飛抓耳撓腮地說:“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問:“真的嗎?蓮州公子還會劍術?”
卻見澹台蓮州向他們低頭,摘下了片刻不離的紗笠,接著俯身下去,額頭貼在交疊的手背,向小飛深深地拜了一禮,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膚烏發,顧盼生輝,美的幾乎讓人屏息。
小飛跟任乖蹇也的確怔愣原地,滯息凝神,一時間不知所措。
小飛漲紅了臉,以為他這是在請求,說:“您這、這是作什麽?您沒有責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蓮州道,“我隻告訴了你我叫蓮州,卻沒說過我姓什麽。”
“我姓澹台。”
“我是昭國王子。”
“你說我有沒有責任去碎月城?”
澹台蓮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溫涼清冽的臉龐上,恰有一束漸而轉熱的光隨著日頭的移動躍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說:“他們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複返也。
他想,若是要選一種死法。
那麽,為這些凡塵的英雄們而死有什麽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輕蔑地殺死要好太多了。
況且,也不一定會死。
他還想要讓這三千將士全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