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少年的聲音急促而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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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蘭藥小妹妹去附近割了一些嫩葉野草回來。
    小白象香香吃得可美,小鼻子卷起塞進嘴巴裏,吧嗒吧嗒地咀嚼。
    蘭藥坐在一旁,時不時地遞一把葉子果子。
    這會兒天才剛亮,但車隊的人已盡數起床,開始了新的一天,各司其職,忙忙碌碌。
    蘭藥伸著脖子左顧右盼,瞧瞧哪兒有自己能幫上忙的。
    不過,最近車隊的焦點自然聚集在澹台蓮州的馬車裏。
    那兒現在被讓出來給生病的小飛哥哥居住,小飛哥哥的事情很可憐,可憐到連她這個小奴隸都覺得自己沒那麽慘了。
    透過竹簾的罅隙,她隱約可以窺見其間人影晃動。
    也不知是說了什麽,她聽見馬車裏好像有人在哭,是小飛哥哥的哭聲。
    蘭藥辨認出哭聲,驚了一跳,趕忙起身走過去,卻又不敢貿貿然闖進去,也一下子斟酌不好言辭,於是隻是心焦如焚地在馬車外徘徊。
    裴爺爺路過,耐心地問:“蘭藥,怎麽了?你要找公子嗎?”
    話音還未落,車裏正有了新的動靜。
    她望過去,裴爺爺望過去,車隊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望過來。
    澹台蓮州彎腰卷簾而出,劈光而立,端凝華貴。
    車隊的大多數人都沒見過澹台蓮州的真容,原本熱鬧的人群霎時間鴉雀無聲,齊齊怔愣地看著他,連眼睛都忘了眨。
    “砰。”
    一個小娘子手中的水罐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這才醒了些神。
    澹台蓮州自在若然,垂睫看見馬車邊的小蘭藥,問:“找我嗎?”
    蘭藥是個野孩子,她也是個對美醜無甚概念的,隻覺得光落在蓮州公子的身上都像是更亮了幾分,他像明月,也像驕陽,美麗又親切。
    蘭藥踟躕地說:“我聽見有人在哭……”
    澹台蓮州摸摸她的頭,笑笑說:“好孩子,走,隨我來。”
    一旁的黎東先生仿佛已經猜想到他接下去意欲何為,深深地凝視他一眼,向他恭了下身。
    澹台蓮州回以頷首,他下車,朗聲道:“大家請過來,我有事想與你們說。”
    眾人不明所以,聽從地合圍過來。
    他們這才發現,澹台蓮州今日的打扮與平日不大一樣。
    平日蓮州公子總是披發,瀟瀟灑灑,今日卻文絲不亂地簪了冠,像個儒生,腰間仍懸著佩劍,一手按在劍上。
    恰有一陣清風吹過。
    澹台蓮州踏住密林篩出的清光,立如一塊堅定屹立的磐石,道:“我欲前往碎月城搭救楊將軍一行人。”
    “此行危險,九死一生。”
    “你們誰人若願隨我去就一起去,若不願,就在此別過。”
    碎月城。
    楊老將軍清點了一遍他們還剩下多少口糧,夠吃幾天。
    少年時他的數算並不好,摳摳搜搜地算了三十年,如今他掃一眼就大致知道還夠吃多久,需不需要大家勒緊褲腰帶餓一餓,節省糧食。
    這些年,正是靠他的籌算才讓大家不至於餓死,盡量每個人都活下來。
    在他翻耙晾曬的糧種時,一個老兵過來,單刀直入地提問:“將軍,您說,王都那邊到底什麽時候才派兵來救咱們啊?”
    楊老將軍佯作漫不經心地答道:“大軍整備、開撥都要時日,從王都過來也要,急什麽?三十年都等了,還差這一時半會兒?耐著性子等著。”
    自從他們終於把傳訊兵送出去以後,餘下的人難免心浮氣躁起來。
    但楊老將軍就是他們的定海神針,他老人家永遠堅毅不屈,臨危不亂,就算他們心裏再慌,隻要看將軍一眼,便能立即冷靜下來。
    待老兵一走。
    楊老將軍低下頭,看自己緊攥的拳頭,張開,手心是被捏碎的糧種碎末。
    浪費了。
    他很是心疼,舍不得扔,於是塞進自己的嘴巴裏,和著唾沫咽下去,像是在咽沙子,過了一會兒,品出一絲苦,又品出一絲甜。
    一道清銳的木哨聲飄過天際,傳進城裏。
    所有頹喪不安的人都抬起頭,紛紛振奮起來——是他們城兵打暗號的哨子聲!
    是他們送出去的傳訊兵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
    是小飛嗎?
    楊老將軍下意識地跑起來,跑到門口時,才慢下腳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碎月城的大門早就封死,很多年沒開過了。
    隻留了幾道小門。
    大家把回來的人帶來給他看。
    楊老將軍一見,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不是小飛,是東宇。
    小飛跑出去以後,他們怕隻有小飛一個不夠,又或是路上可能出意外,為了保險起見,他們還送出去一個另一個傳訊兵東宇。
    但東宇離開才兩個多月,絕無可能到了王都再回來。
    楊老將軍先睃巡他渾身上下,捏捏手臂肩膀,說:“沒事就行。”
    “怎麽回來了,你出去以後都到哪了,是迷路了嗎?”
    東宇一臉疲倦,懨懨不樂。
    大夥圍著他嘁嘁喳喳、不停地問,他卻一句話都不說。
    楊老將軍濃眉微蹙,揮散眾人,沉穩地說:“別嚇著他了,東宇,你過來,我們去屋裏單獨說,你都遇見了什麽。”
    楊老將軍剛關好門,一轉身便看見東宇淚流滿麵的模樣。
    這眼淚像是變成沉沉的鉛石,灌進他的草鞋裏,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隻發出一點薄薄的氣聲,勻了氣,才啞聲問:“哭什麽?”
    東宇眼中兩泓清淚,說:“爺爺,我走到了昭國境內的一座城,見到了那裏的城主。我聽見那些人私下說,小飛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並不打算派兵來救我們。”
    楊老將軍一言不發。
    他的神態就好像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口袋,無論別人對他說什麽,做什麽,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細一看,卻能發現這口袋
    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反應。
    唯有他珍之又珍的老銅漏還在響,在悄悄地流過焦慮的刻度。
    東宇問:“爺爺,怎麽辦?”
    楊老將軍拔動腳,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氣沉沉,無能為力了。
    “砰!”
    門被推開。
    氣紅了眼睛的將士們騷亂地湧進來,義憤填膺地罵罵嚷嚷起來:
    “將軍!昭國不管我們了嗎?”
    “怎麽能這樣!”
    “我們死守在這裏三十年,究竟是為了什麽?!”
    楊老將軍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可此刻群情激奮,已經不大管得住了。
    “安靜。”楊老將軍說第一聲,沒人理他,他的聲音被淹沒了。
    “安靜!!!”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聲,喑啞叱吒,不怒而威。
    將士們被這氣勢被震懾住,總算是靜默下來。
    他再次站了起來,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間老了十歲,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堅毅的那一個,他平靜過頭地說:“沒人來救我們,那我們自己救自己。拚一把,要麽死,要麽活。”
    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隻是,以前大家是抱著歸鄉之情才咬牙熬下來,如今不一樣了,故鄉已經拋棄了他們,就是逃出去了,又該何去何從呢?
    澹台蓮州問完話,眾人一齊驚住。
    阿鴞迫不及待地搶答,這可不正是他報答公子救他們全村恩情的良機?!他大聲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聲音急促而滾燙,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絨之中。
    燒在所有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