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蓮州公子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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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國國都。
夕朝城。
王宮。
辰時三刻。
丞相晏猗進入內廷覲見昭仁公。
外麵天光已經大亮,殿上也用了琉璃瓦,但是帷幕幔帳厚重沉密,拘住爐鼎中彌散出的香氣與煙霧,使得整個殿中顯得氤氳而晦暗。
內侍將晏猗引到大殿的側廳等待,這時,他便總是不得不欣賞起擺放在錯金銀虎噬鹿銅屏風底座上的新帛畫,以打發時間。
這幅畫是王上親手畫的,每過月餘時間就會悄悄更換,每一位進宮的官員臣子都會見到。王上正是用這種方式來顯擺自己高雅不俗的藝術涵養,婉轉地企圖得到人們的讚美。
畫的內容是前陣子王上攜兩位愛妃出遊的踏春圖,輦轂繁華,鑾儀盛麗,天上還飛伴著一隻長羽鳳凰。
僅從藝術角度來看待的話,線條流暢靈動,色澤鮮妍豔麗,人物動作栩栩如生,的確是一副難能可貴的佳作,證明畫師耗費了許多心思。
但,這假如是一國之君的所為,就未免讓人想要歎息了。
縱使國庫空虛、戰事垂危,也無法影響他遊樂之心,甚至還有閑情雅致回來作個畫?嗟乎!
此時,去通稟昭仁公的內侍返回,繼續引他去內室。
站在門邊的侍從拖著嗓子唱道:“相國晏猗覲見!”
晏猗進門先作揖行禮:“參見王上。”
王上的頭也未抬,正在伏案作畫,他今日穿的一身紫色深衣,頭戴寶珠金冠,袖口跟領口有金銀花紋的刺繡。
直到畫上這一部分的最後一筆完成,他長舒一口氣,含笑點頭地觀賞自己的作品,甚是滿意。
然後,他才恍然注意到早已等候多時的相國晏猗,仰起臉問:“偃狐叔,你怎麽來了?快來看看孤的新畫怎樣……”
昭仁公澹台赫對待這位相國非常尊重,私下稱之為叔。
晏相先後輔佐兩代昭國皇帝,是由先王昭文公親自挖掘、培養的人才。昭文公在亡故那日,君臣同泣,將輔佐新王的重任托付於心腹之臣。他含涕向先王發誓一定會鞠躬盡瘁,匡扶社稷。
如今熬了二十年。
昭國國祚岌岌可危,他隻怕自己到了地下無顏麵對先王。
他們昭國的這位王上生就一副好皮囊,如今已年過四十,仍然唇紅齒白、眉清目秀,身材也毫無走樣,蜂腰寬肩,頎長輕俊,若是問不認識他的人,必定會認為他最多三十歲。
看上去不夠成熟穩重一直是仁公的心病,為此他精心地留了一把不長也不短的美須髯,不然的話更顯得年輕,沒有大王的威風。
當年文公格外疼愛這個兒子多少也有他長相美貌的原因在裏麵。
但是,他所有的優點也僅僅在這第一眼就能看完的美麗相貌之中了。
晏猗一看到王上這一無所知的神情就開始頭疼腦脹起來。
二十年前剛登基時是這樣,二十年後居然還是這樣!
幽國都要打過來了,他們一群大臣絞盡腦汁地出謀劃策,憂慮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王上自己卻跟沒事人似的,每天還是吃喝玩樂。自王上繼位起,昭國領土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國力遠不如先王文公在世之時。
見晏猗雙頰抽動,頰髯隱隱有被怒氣吹動之勢,澹台赫心裏一個咯噔,悻悻地收起自己的畫作,正色問:“幽國打過來了?打到哪了?我們這不是都派兵去應戰了?因而孤才想著放鬆放鬆,畫個畫……”
晏猗對他的王上真是恨鐵不成鋼。
誠如所見,他們的這位王上得天厚愛,體魄強健,相貌不凡,而在宮廷的供養中,也塑造出了一副天威煊赫的儀容。
在文之一麵,他不能說是一個目不識數的人,當初他還年幼時,文公就為他延請老師教授他功課,然而他就是一曝十寒,想方設法地偷懶。
在武之一麵,他也能挽弓,會用劍,裝起樣子來還是像模像樣,也僅僅是擺樣子罷了。
每次遇上大事,他便一下子變得無法思考了,好像他的頭裏麵沒有裝腦子,必須去問別人借一個來用才行。
好在,他至少很聽話。
是以昭國雖然攤上這麽個不著調的主人卻還能撐個二十年而沒有亡國,隻是江河日下罷了。
晏猗盡量有耐心地哄王上:“並不是軍隊派出去就算完了,您作為王卻這樣態度輕浮,漫不在乎,百姓們和軍隊的人見了豈能安心?請您拿出鄭重的態度來。”
澹台赫不過腦子,慣性地答:“孤知道了,多謝偃狐叔提點。”
看看,他偶爾也能像這樣子的聰明一下,也不過是類似於一個稚子會張嘴吃喂到嘴邊的飯了。
“您說的是,好歹是關乎一國生死存亡之戰,幽國想吞並昭國不止一兩天。”澹台赫稍稍有了點危機感,又問:“那需要我去督戰什麽的嗎?”
晏猗斷然拒絕:“不用!”
去什麽?隻怕他的這位王上到時候見到大軍壓來、箭矢如雨以後嚇得第一個掉頭跑路,那後果可不堪設想。
看到了吧?就算他終於學會了吃喂過來的飯,你還得堤防他自作聰明地去拿地上不能吃的東西往自己嘴巴裏塞。
澹台赫:“孤知道了。”
直到這時,晏猗才終於可以回歸正題,述明他今日真正的來意:“臣今日前來,還有另外一事要告知王上。”
“有傳聞流入京城,說是王的長子已救出了碎月城的三千將士,帶著人馬來王都了。”
澹台赫:“誰的長子?哪個王?”
晏猗:“您的長子。”
澹台赫手一滑,畫筆不小心掉下來,彩墨弄髒了他完成了一半的畫。
卻無暇顧及了,他的腦海裏瞬時浮現出一個小男孩的身影,玉雪可愛,聰明伶俐,即使已經過了十三年,他還是記憶猶新,畢竟那是他第一次做父親,而且這孩子還是與他最喜愛的王後所生的。
他搖頭說:“怎麽可能?騙子吧!蓮州是被昆侖的仙人帶走了,怎麽會回來?”
晏猗上前一步:“問題就在這!王上!——”
“那個人便是自稱‘公子蓮州’,一字不差。要知道,王子被帶走的時候才剛七歲,外界並不知曉王子的真正名諱。”
“碎月城的將士們也不似有假,王上親自封賞的公士正在其中,他向昭國的官員拿出了您親自蓋章的文書。至少這群人是真的。”
“而且,我讓見過王上與王後的人去看了‘蓮州公子’本人,他們回稟臣說,那人長得的確跟您、跟王後十分相像。”
澹台赫懵住:“啊?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晏猗被噎了一下,才繼續說:“以我所見,不是巧合,恐怕的確是王子,即便不是,您現在也不能說他是假的。先前百姓已經因無力援救碎月城而議論紛紛,心寒不已。如今出現了一位王子,代您、代昭國救了愛國的將士,亦是一件大好事。”
“臣還想建議王上,屆時等他們快到王都之時,還請您身著喪服,前往郊外,親自迎他們進城。”
“如此一來,昭國可聲威重震,民心聚攏。”
澹台赫想了想,歎氣說:“也是,孤到時見了那人,就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蓮州了。”
“蓮州是孤的孩兒,孤一認便知。”
晏猗再進言:“還請王上將此時告之王後,邀她與您一道去迎軍。”
話音還未落,澹台赫立即說:“孤……孤不敢。”
晏猗勸說:“有王後在,必不會認錯,也能扶助您穩定局麵。”
他這樣說,也是帶有對昭國王室夫妻重修舊好的期盼。
可唯獨這件事,澹台赫不聽從晏相的進言。
他認定自己更了解妻子,心想:公主因為他送走了孩子恨極了他,冷了他十幾年也不服軟。她那麽愛他們的孩子,倘若讓她升起希望結果不是,豈不是更殘忍?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告訴她。
其餘的他都應下來,道:“勞煩偃狐叔給孤寫好說辭,這次孤一定會用心背好,絕不出錯。”
……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他們還沒等來碎月城將士,卻等來了邊境昭軍敗退的噩耗。
幽國軍隊不但大獲全勝,還乘勝追擊,直取昭國之王都。
而臨近王都的澹台蓮州一行人當然也聽說了這個不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