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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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持續了近兩個時辰, 至巳時末,原本應該到了一天之內日頭最猛烈的時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飄來了大片大片隱息的雲影,澹台蓮州分神抬頭瞄了一眼, 風簇烏雲,逶迤而來,如岩湧壁立,避住日光。
這與昨日所觀星象並不一致。
天有異象即為妖。
他稍一分神, 近身本來已清空十米沒有活著的妖兵,就在這時又擠滿了。
澹台蓮州輕拍下白狼的脖子, 用意念與他傳達:回指揮處。
這對澹台蓮州來說並不難。
事實上, 現在,在妖兵被牽絆住的情況下,他想要與小白狼一道乘機離開也輕而易舉。
但這並非他的目的。
澹台蓮州來到指揮台。
黎東先生已經沒有了剛開始時冷靜指揮的模樣, 而是被千變萬化的戰局給催得心緒焦躁。
他的臉色看上去陰沉了許多, 雙目深瞘, 隱隱似骷髏麵具上的兩個眼洞, 毫無疑問地體現出他智盡力絀的狀態, 快被絞盡腦力, 是在拚命地繼續維持住大腦的運轉和計算。
黎東先生見澹台蓮州回來,心下頓時一寬, 顧不上別的, 連忙道:“蓮州公子,您既已脫身,請公子作速回國,以安國家大計。
作為臣子, 對於這場戰爭他的目的與澹台蓮州不同。
澹台蓮州想要救己且救人, 他則隻想救出澹台蓮州。
澹台蓮州頷首道:“您看著是累了, 我來接替您指揮吧。您來負責整理後勤和已脫離戰場成員的撤離,讓傷員跟弱者先走。”
黎東先生急說:“您先走!”
澹台蓮州:“我殿後。”
澹台蓮州騎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見他返程,也不再留戀戰場,退了回來。
任乖蹇一聽,他殺的滿身是血,熱氣騰騰,腦子卻異常清醒,勸黎東先生道:“先生莫急,我會效死到最後,在公子後麵殿後。您帶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來地跟上隊伍不是?況且,主公都這麽說了,我們遵命就是。”
再問澹台蓮州:“要我做什麽?”
澹台蓮州揮手一指:“往那兒鬆快一下,繼續給大軍開路。”
任乖蹇:“好!”
二話不說,騎馬又紮進妖兵中。
此時,公孫非則在負責著荒城隊伍的整體指揮,他坐在戰車上,極少有妖兵能撲到他的近身,即便有,憑借著他的武藝與澹台蓮州所給的劍,亦能夠輕鬆敗退之。
全賴澹台蓮州的碎月軍與白虎騎的鼎力支持,他們的隊伍才能較為順利地向外突破推進。源源不斷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鋼絲編織成的鏈子,被熾熱的戰局燒紅,被他們的隊伍向前頂,某一被進攻的點由寬拉伸成窄,還在勉力支撐沒有斷開,可應該隻是時間問題了。
在這亂糟糟的戰場上,又有煙塵的屏障,使他的視野沒那麽開闊,無法尋找到澹台蓮州的身影現在何處。
可他還是不禁在心底感歎:奇哉!昭國在四個萬乘大國之末,且現任昭王登基後,國力山河日下,這位大王子是怎麽培養出這樣一支披靡四方的軍隊的?希望將來他們最好不要對上,否則怕是輸多贏少。
他既敬佩,驚訝,也羨慕,羨慕同行的昭國軍人可以有這麽個厲害的主公。
與他一樣驚訝的還有剛乘著烏雲趕到附近的達骨羅。
盡管已經獲知這群不安分的人類好像集體越獄了,但他氣得是給他添麻煩,他無法設想弱小的人類竟然能夠反抗比他們強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況實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這些數量遠遠少於他們的人類,在妖兵妖獸的層層包圍中,居然沒有完全落於下風,甚至可以說是打得有來有回。
達骨羅大為吃驚,登時間,更加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還要更讓他生氣,他無法敘述清為什麽,隻覺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識想要大開殺戒。
然而他那並不寬敞的腦袋裏依然記得哥哥對他的囑咐:不許管別的,抓那個人類。
所以,他忍住了。
化作一隻大鳥,在天空中盤桓著,以銳利的鳥目俯瞰大地上的幾萬妖兵與人類,在這之中找尋那個特別的人。
達骨羅對人類其實不怎麽分辨得出來,總覺得都長一個樣。
但那個人的模樣他記得住,因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麗出塵。
妖兵們發現魔將來了,一下子對旁的不管不顧了,紛紛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歡呼起來,他們不會思考,本能地認定達骨羅一定展示強大的力量。
然而,達骨丹卻什麽都沒有做,他隻是從東邊飛到西邊,又從西邊飛到北邊,好似在找什麽。
還未被找到的澹台蓮州不太確定地說:……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應該沒有又弄錯?
幸得他褪下華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樣的布裳,還一身風塵,灰頭土臉,混在眾人裏,不齊白狼的話,不仔細看還真的發現不了。
澹台蓮州往樹下躲了躲,繼續發號施令。
白狼早已撲進了妖兵堆裏,隻見他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邊全是血,把下頜和前胸的毛都染紅了,身上的腥腥妖氣亦愈發地濃重。
本來黑色的眼珠子又變得赤紅如學,熒熒發光,在殺戮中仿佛失去了類似人性的神誌,僅僅遵循著主人的命令,在機械地殺個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幾隻了?
五十隻?一百隻?三百隻?
他就像是一片幹涸的土地,在瘋狂地吸收著力量。
而在這時,出現在天空上的大家夥無意引起了他的注意。
戰鼓的聲音為之一變,他混沌的眸中掠過一絲清明,終於冷靜下來。
——澹台蓮州當然為對付可能出現的魔將而想過應對策略。
就算不能打敗,起碼試著應對一下吧。
鼓聲的意思是:全體神弓部士卒準備射箭,聽從指令。
於是,讓達骨羅愈加憤怒的事情發生了!
他已經忍住不去攻擊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但這些人類竟然敢來攻擊他?!還是用這些尖尖的細樹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揮揮翅膀掀起旋風就輕鬆地把這些“樹枝”都給拍下去了,連他一根羽毛都沒傷到。
反複三次以後,一直仰望天空的澹台蓮州摸到了規律。
他停了一會兒,快步走到戰鼓前,拿起擂錘,緊盯著天上的鳥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齊發,但隻有幾十箭,如他預想的一樣,鳥妖再次起風亂了箭。
澹台蓮州在心底默數著: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計時結束的瞬間,鳥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戰鼓。
一瞬間,在鳥妖收起神通時,萬箭齊發,他來不及故技重施,隻得硬生生地用身體來承受,有幾箭紮進了他的羽毛縫隙裏,其中還有個射得特別高特別用力的箭,甚至險而又險地擦過他的眼皮,差點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門了。
區區一些細樹枝,是怎麽能給他造成傷害的?
達骨羅覺得心頭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說:哥,他們弄亂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殺了他們!
哥哥沒回答他,他就當是默認了。
達骨羅不管不顧,朝著神弓軍俯衝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鴞一動不動,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一刹那,他仿佛忘記了自己在在戰場上,他想起離村時,村長說:“阿鴞,恩公是我們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後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給恩公幫上忙,記住了嗎?”
又想起,還在村子的時候,有一回,他腆著臉去問澹台蓮州是怎麽殺掉妖魔的,他也想學,他是不是應該改學劍。
澹台蓮州笑了笑,溫柔地說:“你既然擅長弓箭,不如深造於弓箭之術。努力地練,等你練得夠多了,你就明白了。當我麵對妖魔時,我的心底其實並沒有抱著仇恨和殺意,而是放空著的……或許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鴞如此想著。
在一瞬間,他抬手用妖骨魔筋鍛造的弓箭連射而出,七箭連發。
“噗。”
其中一箭紮在了鳥妖的眼睛上。
達骨羅立時慘叫起來。
還未來得及驚喜的眾人直覺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劃拉,幾乎要流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達骨羅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變作半人形,用手捂著流血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滾,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猙獰地說:“我要殺光你們!我要殺光你們!”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個人好狡猾!”
“哥哥!快來啊!弟弟被欺負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傷了,嗚哇嗚哇,你快來給我治傷!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明明平時他一撒嬌賣慘,哥哥馬上就會罵他的。
達骨羅在心底呼喚哥哥,漸漸不安起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不對勁:哥哥?你回我話啊?你怎麽了?
這幾息像是變得很漫長。
終於,達骨丹回應了他,心音極其虛弱:快逃……昆侖的仙君來了……
蠢笨無匹的達骨羅忽然間聰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誰,也知道昆侖是什麽。
他與哥哥本來就是一雙誕生於昆侖山林中的翠羽鳥,在仙殿上被靈力熏養啟智,又分食了一顆偷來的千年菩提果後化形為妖。
卻不想被修士所驅使,所以結伴離開昆侖,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經五百多年。
哥哥沒打過那個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殺掉了。
……
澹台蓮州剛為他們竟然傷到了魔將而振奮,但看本來還在慘叫打滾的達骨羅突然停止動作,整隻妖身上的氛圍都為之一變。
怎麽了?澹台蓮州還沒反應過來,達骨羅突然腦袋從正麵完全轉向了背麵,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台蓮州毛骨悚然。
達骨羅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撲到他的麵前。
白狼像一道閃電一樣撲過來,擋在他麵前,腰身一扭,攻向達骨羅。
達骨羅對他毫不留戀,也不再輕敵,冷漠地用盡全力地爪了白狼一把,將之丟擲旁邊。
澹台蓮州並沒有放棄白狼創造的好機會,趁機一件刺了上去。
刺中了。
達骨羅卻用胸骨卡住了劍,讓他無法立即拔劍出來,然後在他遲滯的瞬間,抓住他握劍的手,帶他飛向天空。
白狼第一個回過神,不顧劇烈的奔跑會進一步拉扯傷口,跟著被帶走的澹台蓮州飛速奔跑。
緊接著是碎月軍和白虎騎,他們就是來救王子的!那麽,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隨之移動!
“王子!”“主公!”“蓮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喚著。
大地上一片生靈浩浩湯湯,奔湧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間發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台蓮州到底隻是個凡人,他無法騰雲駕霧,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個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緊抓著劍。
達骨羅拎著他要做什麽?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見了岑雲諫,和躺在岑雲諫腳下奄奄一息的鳥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時此刻重疊。
一時間,竟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台蓮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樣子一樣,峨冠博帶,高高在上。
岑雲諫抬眸望了過來,如芝蘭月華,貴不可言。
他連衣袖都沒亂一下,不疾不徐,冷靜自若,隻在見到澹台蓮州被抓的時候,眸光凝了一凝。
達骨羅說:“你放了我哥哥,我用這個人跟你換。”
“不然,我就殺了他。”
話音剛落,達骨羅將妖力輸入了澹台蓮州的體內,他看到哥哥受傷實在惱火,也要叫誰吃個苦頭,讓他消消氣。
倒沒想殺了澹台蓮州,隻不過讓澹台蓮州疼一疼總可以。
疼。
很疼。
但比不上被捏碎心髒的疼。
澹台蓮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這步,在仙魔麵前也隻是被拿捏的螻蟻嗎?
一切發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沒時間思考。
在妖力激進他的體內時,澹台蓮州心口上的魂劍亦現了形。
一柄與岑雲諫手中的靈劍擎天一模一樣的魂劍貫穿在他的左胸口。
劍柄上還連著許多根鎖鏈般的長線,若隱若現,光芒明滅,一直延伸向岑雲諫,係在他的掌心。
這次,澹台蓮州毫無猶豫地握上了擎天劍的劍魂。
往外拔。
不是為了岑雲諫。
隻是想起上輩子的選擇,天下蒼生與他誰更重要。
其實他想說,他也覺得天下蒼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