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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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光澄霽, 歸雲西馳。
路上清點人數,碎月軍折損了一百多人,受傷過半。
從荒城逃出的六千餘人死了約兩千人, 這剩下的三分之二人仍然覺得自己很幸運,先前他們想都沒想過自己有回家的一天。
一場慘烈的戰鬥讓這些原本相互陌生的人產生了戰友情誼,負傷者與昭國將士們擠在一輛車上高歌著遊子思鄉的詩歌: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 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綿綿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綿綿葛藟, 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 亦莫我聞。”
他們如此期盼著回家, 臨近了要分別的時刻, 卻又開始舍不得同生共死過的戰友們。
晚飯時, 大家悄悄八卦著:
“在蓮州公子營帳裏的那個是仙人吧?他扶著蓮州公子從天上飛下來的, 我眼睛亮, 我看見了。”
“好像是昆侖的仙人。”
“這我知道!昭國是供奉昆侖劍宗的, 幽國也是。”
“我老家不是,我們那供奉鏡台佛宗。”
“沒到這裏來以前, 我還以為全天下都跟我們國家一樣供奉烏金門呢,哈哈。”
“等我回去了, 可以與我的老鄉講說一番, 也是開眼界了。”
“但是……你們有沒有覺得蓮州公子與眾不同?”
“你這不是廢話嗎?”
“誒!我沒說清楚, 我是說——你們覺不覺得蓮州公子就是麵對仙人或是妖魔, 似乎也不帶怵的……”
大家紛紛點頭。
有人笑說:“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縱是一國君王,也沒像他這樣奇特的氣度。”
“我有時覺得他無比高貴,有時又覺得他平易近人。”
一路上,澹台蓮州也沒閑下來,他從早到晚都在幫忙救助醫治傷員。
岑雲諫為彌補昆侖的失責,與他約定了會一路上送他們回國,抵達安全的地方。
有了仙君坐陣,他們整支隊伍的安全性的確不用再憂心了。
澹台蓮州聽了,不大信任地說:“安全?我在王都好好待著,那妖魔不還是大搖大擺地闖進來了。”
岑雲諫帶著些許歉意,答:“我會整頓置守昭國的昆侖弟子,以後絕不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澹台蓮州沒能繼續與他議論下去,就被別人給叫走了,隻好匆忙與他說:“我還有事,晚上再與你說。還請等我。”
身處在這一群凡人堆裏,讓岑雲諫很不自在。
他生在修真世家,除了意外出生在人間,一直在仙山上長大。在這裏,他反而是個異類,於是一直藏身在澹台蓮州的馬車中不出門。
一個半大的女孩在馬車外探頭探腦,她怯生生地問:“仙人,給您送了路上摘的鮮果子,您可要吃?”
岑雲諫話到嘴邊拐了個彎,道:“無妨……多謝。”
小蘭藥送進來一碟洗淨切好的桃子,雙手捧著,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直視。
還是岑雲諫叫住她:“能問你幾件事嗎?”
倒不是問些什麽難以回答的問題,隻是簡單詢問了一下她是如何認識澹台蓮州的,澹台蓮州身邊又發生過哪些重要的事。
其實先前他就想問。
從澹台蓮州下山的一年間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
原先理應是澹台蓮州主動告訴他才是,以前就是這樣,澹台蓮州總是笑著,巨細靡遺地把一日發生的丁點小事都告訴他,這回卻連大事都懶得跟他講,竟然還得他自己來問。
算了,問就問吧。
一說起澹台蓮州,這個小女孩就雙眼發亮,充滿崇拜,滔滔不絕地跟他講述了起來。
岑雲諫靜心傾聽著,從澹台蓮州從天而降救了彼時還是奴隸的她跟小象,到他們遇見了帶著小飛回碎月城的俠客任乖蹇,再到一起救出碎月城的將士們,然後回到王都,澹台蓮州認她作了幹妹妹,還給她找了老師,教她讀書認字。
幹妹妹?
岑雲諫聽到這,下意識地在袖子裏掏尋了一下,翻出了一塊絲絹,想贈予她。
小蘭藥擺手不肯收:“為什麽要贈我禮物?”
岑雲諫方才記起來……是了,他與澹台蓮州已經“和離”了。
他既已不是澹台蓮州的丈夫,自然用不著再站在這個立場上做事。一時收回來也不是,繼續送也不是。
恰巧澹台蓮州回來拿東西,卷簾而入,見此場景,立即明白大概在發生什麽,笑了一笑,對小蘭藥說:“他既送你,收了就是。他就愛到處送人東西。”
岑雲諫被噎了下。
是在說他以前每年都要給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門孩子們送生辰禮物吧?其實他是為了送澹台蓮州,才把所有人都送一遍的。
去年因為他在天山論道,所以沒有送。
今年還不知將會是什麽情況。
澹台蓮州拿了東西就走。
岑雲諫皺了皺眉,問:“你的事還沒辦完?”
澹台蓮州:“那麽多人受傷,亟待醫治,還有亡者的後事要處理,哪件都比跟你說話要重要。”
岑雲諫望著澹台蓮州離開後晃蕩不歇的薄帷簾影,定不下來,亦起身尋去了澹台蓮州所在的地方。
汙氣、血氣熏天。
傷員們躺在草席上,草席上沾上他們的血,亦凝成擦不幹淨的紫色、黑色,四處都是在痛苦的呻吟,夾雜著費勁喘氣的嗬嗬聲,有人在喊疼,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討水喝。
這是岑雲諫未曾見過的場景。
他還沒有經曆過大的戰役,跟著昆侖的弟子一起曆練的經曆卻有不少,人數不多,是以從沒見過哀嚎遍野。
他想,或許以後也不會。
仙人與妖魔戰鬥後不會像這樣,要麽死狀極其難看,要麽活著回去,就能辦法能肉白骨,不至於為這點小傷擔憂。
澹台蓮州捋起袖子,正忙碌在其中,發揮他在昆侖學的醫術。
見他進了帳子,隻抬眸瞥了他一眼,然後做作地輕輕嗟歎了一聲:“若是療傷的草藥就好了。”
岑雲諫:“……”
他拿出了仙草遞過去。
澹台蓮州一邊接著,一邊看不出愧色地說:“這怎麽好意思?您要是受傷了,或許也能用得上。”
岑雲諫:“我多半用不上,隻是習慣了有備無患,你盡管用就是了。”
一直忙到天黑。
澹台蓮州才回去休息,進車以後發現岑雲諫在,訝異地問:“入夜了,您還待在這嗎?不如乘您的紫雲車去天上睡?”
岑雲諫道:“我得在這裏守著你們。”
他等著澹台蓮州繼續跟他說早上要說的事,但是澹台蓮州忙得暈頭轉向,早就給忘了,倒頭就睡說:“那請您自便,我太累了,先睡了。你愛在哪就在哪休息。”
說到後麵,甚至打著哈欠,躺在以後聲音越來越輕,就這樣直接閉眼睡了過去,呼呼大睡。
岑雲諫端坐在一旁,看著這樣不修邊幅、就地一趟的澹台蓮州,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而且還打呼!是太累了嗎?
澹台蓮州沒睡著,有個人坐在自己枕榻邊上,哪能睡得著?
他故意裝成打呼,想要把岑雲諫給吵走。
過了一會兒,沒想到岑雲諫不但沒走,反而輕手輕腳地挪進到他身邊,手指著他的額頭。
澹台蓮州感覺到清涼的水珠落在自己的額頭上,這些水珠凝而不散,遊過他的臉頰和發梢,又鑽進了衣襟裏。
在這一瞬間,澹台蓮州很是不自在起來,強忍著沒有亂動。
水珠沾走了他身上的髒汙,卻沒有弄濕衣服。
岑雲諫小小地施展了一個法術為他清潔身體。
澹台蓮州覺得身上瞬間舒服了許多。
接著,岑雲諫又挪了回去,在角落裏盤腿打坐,靜然無聲。
澹台蓮州實在累了,沒空管他,不多時,真的沉沉睡著了去。
翌日天剛亮,澹台蓮州就醒過來。
這次岑雲諫叫住了他,問:“你昨天就說有事要與我商量,結果回來就睡,今天也不跟我說嗎?”
他發現了。
光等著不問隻是浪費時間的行為,還是自己主動問吧。
澹台蓮州也記起來了。
因為昨天得了岑雲諫給的草藥,他今天算很和顏悅色。
他淺笑,卻沒放下簾子,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讓我加入討論昆侖弟子在人間的布防,到時帶我一起去認識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雲諫認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蓮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兩句話也說不完,我先去醫治傷員。抱歉。”
岑雲諫剛要說話,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對你沒有意見。我們凡人與你們修士不同,我們在用無法再生的身軀跟妖魔戰鬥,隻要受了一處傷,就很可能會死掉,凡人就是這般脆弱,需要仔細耐心地醫治,抓住每一分生機,才有可能漸漸好轉,存活下來。”
“他們都是來救我的,我有責任。”
“等過幾日他們的傷勢好轉,身體好起來,我就空閑了。”
岑雲諫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藥夠不夠用?不夠我再給你一些。”
澹台蓮州態度立時對他好了起來,滿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嘴上還是說:“嗯?這怎麽好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