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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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雲諫一向知道澹台蓮州性子活潑, 就是獨個兒住在後山當雜役的時候,沒人與他說話,他都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卻從沒認真見過澹台蓮州在人間時的模樣, 前幾次來都不過匆匆一瞥。
這回他真的見著了。
澹台蓮州走到哪兒,哪兒就有笑,他的笑聲也在其中。
岑雲諫聽過澹台蓮州的笑聲。
卻從未聽過澹台蓮州的笑聲在一片笑聲之中。聽上去是那樣的和諧融洽,一丁點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愛戴地稱呼他為“蓮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說:“蓮州公子, 您給我們吃的什麽藥?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間,我的傷就好了許多。”
澹台蓮州便笑著指一下他,道:“得謝謝那位仙人,他贈的藥。”
岑雲諫收了一籮筐的帶著敬畏的感謝。
如今他倆關係反而比先前要好了, 若要打比方的話,就像他們還沒成親前的狀況。
澹台蓮州待他像普通朋友, 又不盡相同。
成過親, 分了手, 怎麽可能毫無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沒有人比他跟澹台蓮州更熟悉, 也再沒有人比澹台蓮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車隊的人唱歌, 澹台蓮州給他們奏樂。
岑雲諫不由地想起他倆琴瑟和鳴的日子, 摸了半天芥子戒, 猶豫著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來,沒想到澹台蓮州卻不吹了。
他問:“怎麽不吹了?”
澹台蓮州理所當然地說:“我一個人吹累了當然就歇了啊。”
再過兩日就能進入昭國邊境。
澹台蓮州打算在明天與荒城的各國人士就地送別, 順便也送走仙君岑雲諫。
……
夜了。
澹台蓮州舉目眺望,正好瞧見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馬車, 一旁傍著竹林, 竹影婆娑。
他心道, 枕著竹影, 聽著竹音入睡,倒是個美事。
澹台蓮州搴開帳子。
岑雲諫一動不動,像一樽端坐神龕裏的玉像,不嗔不怒,無聲無息。
澹台蓮州喚道:“仙君。”
岑雲諫睜開眼睛。
今天澹台蓮州特意在附近找了個水潭,洗了澡,換上幹淨衣裳,見岑雲諫睜開眼睛,才對他勾了勾頭,道:“我有事想問問你,我們是在車裏談,還是出去走走?就在附近竹林吧,微風徐徐,倒也快哉。”
岑雲諫並未踟躕,選說:“竹林。”
兩人就結伴進了竹林。
走沒多久,黎東先生就不顧文雅地小跑著追上來,緊張兮兮地問:“公子,你這是去哪兒?”
澹台蓮州好笑地道:“哪也不去,隻是在竹林裏與仙君散步,小談一會兒罷了。”
黎東先生說:“我派幾個人護衛您吧?”
澹台蓮州眼睛都笑彎了:“我需要人護衛嗎?”
黎東先生用不信任的目光瞟一眼岑雲諫。
岑雲諫佁然不動,心下一直縈繞不散的些許怪異感又浮現出來。不光是澹台蓮州,澹台蓮州身邊好些個沒去過仙山的凡人也沒見多麽敬畏他,並且是與澹台蓮州關係越親近的越是如此。
喏。
甚至還有像這個老頭兒一樣,用防賊的眼神看他的。
澹台蓮州明白了,舉了下手,保證道:“真是隻是小談一會兒,不走遠,至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黎東先生這才悻悻作罷。
稍走遠些,岑雲諫兀地開口:“你在這過得的確比在昆侖要更快活。”
澹台蓮州笑著點頭:“嗯。”
又說:“我覺得你最近對我溫和了,不像先前那次在皇宮,咄咄逼人,要與我恩斷義絕似的。”
答:“那次不是你讓我回昆侖嗎?還讓我心痛,我自然著了急。現在你又不逼我回昆侖了。你對我客氣,我也對你禮貌,這不是為人處世的基本道理嗎?”
走到叢疏之處,澹台蓮州停下腳步,立於星空之下,問:“您日理萬機,何時啟程回昆侖?倒讓你在這耽誤了那麽久。”
岑雲諫道:“我說過了,送你回昭國我就離開。”
澹台蓮州問:“你若能將昆侖對各國的庇護做好,又何須親自送我這幾天?若是一直做不到,你就是送了也沒意義,下次妖魔還會再來。”
“要是再有魔將闖進昆侖轄區抓我,你知道,我沒有第二個噬心劫可以再解一次了。”
再來一次你就再解一次嗎?
岑雲諫想。
澹台蓮州的話沒停下來:
“仙君尊上。”
“您知道我下山以後都見到了些什麽嗎?”
“我離開昆侖僅僅十日,就遇到了一個沒有國家、不得庇佑的小山村被一個不足為道的小妖侵擾了幾十年。”
“我想,興許是那小妖躲得好,他每年隻出來一次,而在你們修士看來,它太弱小,弱小到連我都能一劍殺死,所以不值得你們修士親自出馬。”
“路人在旅途上必須擔心會冒出吃人的妖魔,戰戰兢兢地度日,結成車隊才敢上路。即便是這樣,我也聽說過母親隻是離開孩子一會兒,孩子就不小心被妖魔叼走的慘事。”
“到了比較大的城池裏,大家才能夠安心。”
“但是,倘若城池得以被庇護,那麽為什麽不保護碎月城呢?”
“我問了史官,當年我的祖父曾經向你們求助,可你們沒有答應。”
岑雲諫道:“當初昆侖在與妖魔戰爭中不敵,落入下風,為了保存殘餘力量,暫且將那片地方讓給了妖魔。我們原就打算要打回來的。隻是……時機還未到。”
澹台蓮州輕哂:“人都死完了,你們打回來有什麽意義?”
岑雲諫不理解:“怎麽沒有意義?拿回來了以後再遷人過去住吧。你們凡人打仗不也會割讓城池嗎?”
澹台蓮州反詰:“我們凡人割讓來城池也不會把原本的人當口糧啊。”
岑雲諫不欲與他爭辯,沉默片刻,說:“這是昆侖的失責,我不辯解。如今我接收了昆侖,當上仙君,日後就會以振興昆侖、收服失地為己任,絕不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別。”澹台蓮州毫無遲疑否定他,“你可別說得這樣信誓旦旦。你若是做得到,也不至於我被抓過了三個月才知道,這還是因為被抓的人是我吧?換作不是澹台蓮州的某國王子,你會那麽快就發現,你會那麽快就過來,而且是親自過來營救嗎?”
岑雲諫皺了皺眉,說:“我會來的,隻要我知道了有妖魔闖入昆侖轄區的事,我肯定會作應對。親自來……的確未必。”
“這次我來晚了,是因為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職守,怕被責罰,遲遲不上報,才險些釀成禍端。”
澹台蓮州星眸明爍,無比清亮:“說到底不還是因為你們昆侖傲慢?原本置守人間的昆侖弟子要負責保護凡人的城池,日常月久,都忘了。”
“他覺得一國王子也不過是個凡人,被抓不是大事。”
“你從沒看見過凡人,即位那麽久,你也沒想到要去整頓。”
“妖魔抓了那麽多凡人,都養了幾十年,你們也沒有發現過。”
岑雲諫:“……”
他如連吞了幾顆大丹,上一顆還卡在嗓子眼沒咽下去,下一刻又塞了過來。
一時語滯。
澹台蓮州見他此時此刻倒是一點也沒有傲慢之色,反而垂下眼睫,似是在反思,忽然間覺得跟岑雲諫也不是不能交流。
於是繼續有商有量地說:“有幾件事我從未跟他們說過,怕引起騷亂,跟你卻能說一下。碎月城的人能活到現在,一是因為他們自己很頑強,二則是因為妖魔故意把他們留下來。”
“荒城的人也是,是妖魔特意抓來養著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知道嗎?”
岑雲諫蒙矓有些猜測,心下大驚,故作不知地搖了搖頭:“不清楚。”
澹台蓮州向他作了個揖,道:“您若弄清楚了,請告知我。”
岑雲諫點了下頭。
澹台蓮州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笑了一笑,恰好一陣清風經過,把竹林滿地的清水月光吹得晃動。
海闊天空。
岑雲諫被他比星河還美的笑給晃了下眼,心尖猛跳一下,卻問:“你笑什麽?”
澹台蓮州:“我在笑嗎?”他摸摸臉,“還真在笑……大概是因為把好多話都說出來,心裏舒服多了吧。”
他抬手指了指回程的方向,先一步邁腳,走了:“我們回去歇息吧。”
岑雲諫跟上來,說:“昆侖人手還是太少,我會擴張昆侖,派一些小弟子出去,清繳凡間遺漏的一些小妖魔,我可與你承諾。”
澹台蓮州頭也沒回,隻抬了抬手,他的腳步依然輕快,答:“謝了。要是有你們仙人下凡自然是再好不過。不過不用跟我承諾。就算你不管,我也會組織、訓練百姓們一起抵禦妖魔,總比一直等著仙人出現要強。”
竹林出處。
好些人在等著他。
澹台蓮州對他說:“你先回馬車上吧,我過會兒再回去。”
岑雲諫聽力好,就是隔著簾子,他還是能清晰地聽見那個老頭在焦急地問:“蓮州公子,我雖不知你當初因何下山……那位什麽仙君過來,是要帶你要回仙山修行?”
澹台蓮州無可奈何地說:“不回去。我不會回去。”
岑雲諫低下頭。
正好那隻白狼跳上馬車,鑽進了車廂裏。
岑雲諫用盡了所有的耐心才忍住不拔劍斬了這隻狼妖。
他平生信念就是斬妖除魔,最是厭惡妖魔。讓他放過這一隻已經很耗費他的耐心了,還讓他們倆待在一個地方?更何況,這隻狼妖估計是在荒城一戰中趁機吞噬了許多其他小妖,妖力看著從妖獸、妖兵之流已經漲上去不少,加之智慧,說不定都逼近魔將了。
也就是因為迄今為止這白狼都還沒有生起異心,依然對澹台蓮州很忠誠,他才暫時能忍耐。
罷了。
反正還是在他手上走不過三招的小角色。
澹台蓮州回車上,道:“晚安。”
岑雲諫趕在他睡前,憋了好幾日了,沒頭沒腦地發問:“澹台蓮州,那你贈我的同心結怎麽辦?”
澹台蓮州竟然反問:“什麽同心結?”
岑雲諫默然。
澹台蓮州看著他鋸嘴葫蘆的模樣一會兒,恍然大悟說:“哦,我們成親時的那個同心結是吧?你說清楚點嘛。那同心結怎麽了?我不是還你了嗎?你不在的時候被別人拿走了?”
“我走的時候真的留在洞府了,絕沒有偷藏你的頭發。以後要是你被巫蠱,那絕不是我做的!”
岑雲諫覺得心上被連紮幾下,聲音弱下來,翻手把同心結遞過去:“沒有拿走,還在我這。你不是說,這是人間的婚姻契約嗎?盡管沒有法力。”
澹台蓮州拿過來,他揭開簾子,任由一束月光照進來。
他低下頭,就著月光,仔細耐心地解著同心結。
岑雲諫一時看入了神,恍惚覺得在昨日,澹台蓮州打結時就是這副全神貫注的神情。
現在也是。
解得開嗎?
解比結要難,卻並非解不開,畢竟這又不是個無序的死結。
一開始慢,漸漸越來越快。
終於,澹台蓮州把兩縷發絲分開,屬於岑雲諫的那一縷還回去,抬頭,臉上揚起個笑,爽快地問:“這樣總清楚了吧?”
岑雲諫沒有馬上伸出手,腿微微發麻。良久,他才抬起手去接,莫名覺得指尖也麻木無知覺。
白狼躺在一旁,隱在角落的影子裏,對他們之間的事情不感興趣。
唯有在澹台蓮州還繩與發絲時抬眸看了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閉目頤神,掩住若有似無的鬱悒。
岑雲諫聽見自己緩鈍的輕聲在這狹窄逼仄的馬車廂裏,飄忽不落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