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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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夜,既有春末的舒適又有初夏的晚風。
譚柚站在馬車旁抬眸看,頭頂發帶尾端從臉邊蹭過。
風吹起譚柚耳邊碎發的同時,還撩起那道明黃車簾。
譚柚無意窺看馬車裏的場景,隻是那小侍伸手撩開簾子的時候,巧好有晚風拂過,將鮫綃般柔軟輕薄的簾布吹起,露出車裏人的身影容貌。
短暫一瞥,卻極為驚豔。
車內主人是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小公子,穿著月白色夏衫常服,滿頭烏黑長發被藍色發帶隨意打了個結,束在腦後,剩餘部分披散下來遮住單薄清瘦的肩背。
風撩起車簾時,他手裏正好拿著張紙,眉眼低垂,目光落在紙上,安安靜靜端坐在車內細看,連背後柔軟發絲綢緞般滑落肩頭垂在身前都不在意。
公子皮膚白皙,被車內暖黃色燭火映襯,像是鍍了層柔光,如同放在高級展台上的上好白釉瓷器,白的溫柔,白的通透,白的矜貴。
許是感覺到了風,對方側眸抬眼看過來,略帶疑惑的雙鳳眼眼尾弧形般往上挑起,像把柔軟的小勾子,有股說不出的清秀俏皮。
風過,車簾自然落下,將車內景象遮擋幹淨,隻留下像是被丹青大師用毛筆精心勾勒出來的臉部剪影。
譚柚順勢垂眸,將蹭癢了臉頰的發帶理到背後。
花青則是歪頭看燈籠上的字。
她認識的字極少,有些不敢肯定地問譚柚,“主子,這寫的是個‘司’吧?”
畢竟除了姓司的,滿京城誰敢用這般明黃的燈籠?
而司姓中符合車內主人年齡的男子,唯有當朝長皇子,司牧。
馬車裏,司牧垂眸將手中看完的信件放進燈罩內,點著火後才擱在茶盞裏等它慢慢燃盡。
跟尋常紙張不同,特質的信件點燃後並沒有刺鼻的味道,反而散發著一股清幽冷香,燃盡後被熱水一衝,灰燼便如茶葉般在杯中沉浮起舞。
司牧拿了絲帕將指尖慢條斯理地擦拭幹淨,側眸輕聲開口,“正好順路,可要捎你一程?”
輕輕軟軟的聲音,跟他的長相一般,沒有半分攻擊力跟威脅,友好的仿佛鄰家弟弟般,讓人放下戒備。
譚柚心想,這人真好。
若是總有這種互相幫助,心懷善意的人,社會定會變的更好。
瞧見譚柚要上去,花青眼睛睜圓,下意識伸手抱住她的手臂,拖著譚柚讓她沒法往前走,“您、您再想想?”
她結結巴巴不敢說實話,隻瘋狂給譚柚使眼色,“這兒離咱府上也不遠,走走就到了,對吧。主子,咱們就不麻煩人家了吧。”
花青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覺得自家主子一定是還沒醒酒,不然怎麽敢上長皇子的車啊!
那可是長皇子司牧的車!
上去時四肢齊全好好的一個人,下來時說不定就少了些什麽。
跟曆代長皇子不同,司牧不僅貴為長皇子,皇上的親弟弟,他還擁有朝堂實權。敢問哪個朝代男人能掌權了?唯有本朝的司牧擁有這個權力,成為例外。
先皇去世時,力排眾議,愣是讓長皇子參政攝政。可以這麽說,大司的皇位,長皇子司牧跟他皇姐司芸,兩人一人一半。
可是跟脾氣好體恤朝臣的皇上司芸比起來,司牧就心狠手辣多了。他生性敏感多疑,向來是非我族類便要誅之。
前兩年長皇子許是年齡小,羽翼尚未成熟豐滿,行事還算溫和。可這兩年不知道為何,他手段肉眼可見的狠辣起來。
京中最可怕的不是人心跟惡鬼,而是司牧。隻要提起這兩個字,能嚇哭不少官員的小孩。
花青隨譚柚來京城好幾年了,雖未見過長皇子,但關於長皇子的事情卻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
傳聞此人陰晴不定,常常說著最柔的話做著最毒的事。眾人對他的畏懼不僅來自權力,更多的是怕他多變的性子跟狠辣的手段。
花青差不多猜到吳大人恨不得扛著轎子拔腿跑的原因,換成是她,她也跑。
馬不停蹄頭也不回毫不猶豫地跑!
可這些譚柚又不知道。
譚柚還仔細回想了一下,書中女主安從鳳的八個夫郎裏,好像沒有長皇子這號人物。
許是個不甚出名的配角吧。
譚柚手搭在花青手背上,拍了拍,“別人好心相邀,我們不如承了這份情。”
譚柚朝馬車拱手,“多謝殿下。”
花青,“……”
花青抬手抹臉,生無可戀,感覺自己舍命陪主子了。
隻是跟花青想的不同,她以為譚柚會推開車門坐進馬車裏,和長皇子麵對麵。
結果譚柚卻是手撐著車板借力,腳尖點地輕輕一躍,坐在車前橫木上。
她背靠著車廂占據小小一塊地方,絲毫不影響車婦趕車。
不僅花青一愣,車裏的司牧也是微怔。
譚柚輕聲解釋,“多謝殿下捎帶一程,隻是如今已經戌時,不方便坐進車裏。”
剛才梆子聲遠遠響了三下,譚柚換算一下,現在估摸已經晚上九點了。她倒是無所謂,隻是女尊世界,不好影響人家男子的聲譽,平白讓人家好好的名聲因為她添了不好的傳聞。
現在她坐在車前,既省了腳力,又避了嫌,一舉兩得。
花青學著譚柚坐在車婦的另一邊,盤著兩條腿想:
‘要真比較起來誰在京中的名聲更差,自家主子那可是遠遠比不過長皇子。’
花青又覺得她家主子是真聰慧,用這種借口不進車裏,正好既不用拒絕長皇子從而被他記恨,也不用麵對長皇子怕說錯話,同時還避嫌了,絲毫不影響主子將來娶夫郎時那點僅有的名聲。
是的,沒錯,花青覺得跟長皇子坐一馬車,影響到譚柚的名聲了。
而車內,司牧看著麵前緊閉的車門,像是要透過這扇門看透外麵的人。
他饒有興趣地側靠在身邊軟枕上,單手支著臉頰說,“還是譚翰林思慮周到,我都沒想到這些。”
花青心道,‘是啊,您哪裏想得到這些小事,您想的都是陰謀跟算計。’
譚柚整理衣擺,語氣放鬆,“那是您心懷坦蕩,行事磊落,自然想不到這些。”
君子坦蕩蕩,所以行事才不會左右顧忌。
譚柚覺得長皇子深夜路過願意捎帶她們一程,尤其是她這個名聲長皇子都沒說什麽,堪稱為君子了。
花青,“……”
花青詫異地看向譚柚,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顆熟雞蛋。
“心懷坦蕩”“行事磊落”這八個字,哪一個跟長皇子沾邊?
花青心裏鼓掌,厲害啊主子。
對著長皇子這號人物都能把馬屁拍的如此清新脫俗,這還是她那個混跡勾欄瓦舍,腳踏翰林眾書的主子嗎?
果然她一個山裏來的俗人,不懂朝堂。
感情主子平時跟老太太不好好說話,是因為老太太權力還不夠大啊。
司牧聽的也是一怔,他眨巴眼睛,竟沒從譚柚的語氣裏聽出半分恭維跟諂媚,像是由心而發的實話。
正因為聽不出別的,才覺得可怕。
若是有人能把虛與委蛇做到這個地步,心機真是深不可測。
司牧掌根托腮,食指指腹輕點臉頰,也沒繼續說話,隻是垂眸在想事情。
他不開口,譚柚也不是個主動熱情會尬聊的人,便安靜地抬頭看月。
譚府的確離的不遠,沒說幾句話便到了門口。
譚柚跟花青從車上跳下來,朝馬車再次拱手道謝。
司牧素手撩起車簾,抬眸朝外看,鳳眼陡然撩起笑意,聲音溫和,“無需多謝,順路而已。”
譚柚再次感慨,長皇子這麽好的人之所以在書上沒什麽篇幅,估計是因為太過於正常,跟戀愛腦風格不同吧。
“阿柚。”
身後傳來聲音,譚柚往後看,就瞧見跟自己這張臉的長相有五分相似的人站在不遠處。
對方身形高挑,看著不過二十左右,隻是臉板著,顯得有些嚴肅疏離跟不好親近。
譚柚看向對方,“阿姐。”
譚橙單手背在身後,站在府邸門口的台階上,目光本來是越過譚柚看向門口那輛馬車,直到聽見一聲“阿姐”。
譚橙明顯愣了下,緩慢將視線從馬車移到譚柚臉上,定定地看著那張總是對她擺出厭惡的臉,遲疑著問,“飲酒了?”
“嗯,中午喝了不少。”譚柚抬手嗅了嗅衣服,上麵都染上了淡淡的酒氣,可見中午喝了多少。
酒傷肝,可以適當少飲,但不能過量酗酒。
譚橙一臉了然,若不是還沒醒酒,她這妹妹怎麽可能會這麽心平氣和不含譏諷地喊她“阿姐”。
正因為這句“阿姐”,譚橙從台階上緩步下來,站在譚柚身前半步,儼然一副袒護的姿態。
司牧眼裏笑意不由加深。
譚橙站在譚柚麵前,腰背挺直,宛如墨竹,筆直端正,不卑不亢地朝車裏的司牧拱手行禮,“謝殿下送舍妹回府,若是舍妹有什麽冒犯之處,還望殿下看在祖母的麵上,寬容一二。”
譚橙等在門口,是聽人說譚柚晚上帶著花青出去了。
她猜測譚柚不是去逛花樓就是跟狐朋狗友打牌喝酒,再嚴重些,許是跟人打架去了。
宮宴這個節骨眼,譚橙生怕譚柚惹事。
然後,她就看見譚柚從長皇子的車上跳下來。
譚橙心髒頓時就是一緊啊。
譚柚搭著長皇子的車回來,這比譚柚出去打架更嚇人。譚橙第一反應就是譚柚可能招惹了長皇子,被他抓住把柄,這才親自上門威脅。
譚橙作為譚家嫡長女,出事不可能就把譚柚推出去。
司牧撩著簾子,微微歪頭,滿眼疑惑茫然,“譚學士的話,我怎麽聽不懂呢?”
譚柚跨步往譚橙身側走半步,跟她並肩,解釋說,“殿下心善,特意捎帶我跟花青回來。”
“……”譚橙多看了司牧兩眼,生怕自己因為天色太黑認錯了人。
他心善?
譚橙情緒沒表露在臉上,隻是略帶歉意又疏離恭敬地朝司牧行禮表示感謝。
“既然譚翰林到了府門口,那我便放心了。”司牧視線落在譚橙身上,眉眼含笑,輕柔地將手裏簾子落下。
馬車軲轆往前滾動,漸漸走遠。
譚橙等看不見馬車的光亮,這才側身打量譚柚,“他當真隻是為了送你回來?”
譚柚點頭,“心善之人,行的善舉。”
譚柚一臉真誠,語氣稱讚,“長皇子這人挺好的。”
氣質幹幹淨淨,看書專注認真,說話輕輕柔柔,懂禮又文雅。
“……”譚橙沒理譚柚,而是看向花青,“待會兒去吩咐廚房,給你們主子煮碗醒酒湯。”
現在還說著胡話呢。
要是平時,花青肯定對譚橙翻著白眼愛答不理,但今天卻老實點頭,“好的,是該多喝兩碗。”
譚柚,“……”
你們對長皇子有什麽誤解?
譚橙跟花青也想問譚柚,你對長皇子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譚橙讓譚柚回去休息早點醒酒,自己卻在府門口站了一會兒。
她背後是譚府,裏麵的譚老太太作為三朝太傅,掌控著大半個朝堂文臣的話語權,看起來位高權重風光無限,但其中亦有無數艱難跟不易。
朝堂上,長皇子手越伸越長,已經打算對翰林院出手。若不是遭到群臣抵製,不得臣心,這會兒翰林院裏都該是長皇子的人了。
他為了把控文臣言論,方便自己行事,竟將主意打到譚府、打到她身上。
假如譚老太傅的嫡長孫女成了長皇子的妻主,那朝堂上的大半文臣不得不配合長皇子行事,哪怕就是不擁護也做不到強力抵製。
三日後的宮宴,便是長皇子為此設的局。
婚事對男子來說極為重要,而司牧卻將其用作籠權的手段,可見他對自己都怎樣心狠,又何況對別人。
譚橙不相信長皇子今晚是無心的善舉,司牧這人步步為營,做的每一件事背後都有深意,他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半夜在街上閑逛並順路從譚柚回家,定是有原因。
就像譚橙猜測的那般,司牧大晚上若是沒事,怎麽可能出現在街上呢。
譚府門口,明黃車簾落下的那一瞬間,司牧原本臉上的笑意頃刻間煙消雲散,沒留下半點痕跡。
他麵無表情,靠在軟枕上打量自己圓潤粉嫩的指甲,陳述事實,“胭脂,譚家對我防備極重。”
先是滴水不漏一板一眼的譚柚,後是疏離戒備處處謹慎的譚橙。
這倆姐妹有點意思,尤其是譚柚,被低估了呢。
而被司牧叫做胭脂的小侍,坐在邊上恭敬地開口,“那殿下您的計劃?”
司牧瞧著指甲,鳳眼半斂,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遮住眼底神色。
他輕輕柔柔開口,聲音無奈又可惜,“譚家三朝太傅,我本想光明正大的算計譚家嫡長女。可若是明著不行,我也總不能放棄。”
司牧白淨的小臉征求意見似的看向胭脂,語氣乖巧,“你說是不是?”
胭脂瞬間就懂了,“那奴知道了。”
“還有……”司牧單手支著臉,慵懶隨意,姿勢極為舒適地靠在軟枕裏,連聲音都染上一股困倦的鼻音,“著人連夜告訴吳大人一聲,就說為了吳嘉悅秋闈能有功名,本宮替她挑個老師,監督她功課。”
嚇死她們,順便讓那些人消停兩日。
胭脂眼裏帶笑,從馬車暗櫃裏取出毛毯抖開,輕柔地披在司牧身上,“奴這就去辦。”
司牧脫了鞋躺在軟墊上,臉蹭了蹭柔軟舒適的毛毯,滿意地閉上眼睛。
他看起來都像是睡著了,但聲音卻很清醒,帶著不屑的笑意。
“她們也就這點能耐。”
還不如譚柚會裝。
馬車輕緩前行,最後在宮門口停下。胭脂柔聲把司牧喚醒。
司牧打了個哈欠,搭著胭脂的手背下馬車時,踩著腳凳肩披月色,眼底眸光明亮,饒有興趣地開口,“胭脂,我想到讓誰給吳嘉悅當夫子了。”
他語氣活潑輕快,像極了單純無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