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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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柚把書合上,眼睛平靜地看向老太太跟譚橙,雖未說話,但“不讚同”三個字已經寫在了臉上。
譚老太太笑嗬嗬擺手說,“玩笑玩笑,聽聽就算了,做不得真。”
她看向憂心忡忡的譚橙,重提剛才的話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心放寬些,長皇子其人也許並非如你表麵所見那般,娶他也沒你想的那麽糟。”
譚柚垂眸,重新翻書,難得點頭附和,“祖母說的對。”
譚橙,“……”
譚橙皺眉,“阿柚,你不能因為長皇子順路送你回來,便覺得他是好人。”
老太太聞言倒是反駁道:“噯,阿柚這是從跟你不同的角度看到了長皇子的好。”
見譚橙皺眉,老太太解釋,“長皇子送她回來,不管背後目的如何,此舉對阿柚來說都是善舉。不以惡意揣測善意,是因為阿柚心中坦蕩正直。”
老太太從暗櫃裏摸出一塊飴糖,滿臉笑意,眉眼慈祥和藹,“好孩子,這是祖母獎勵你的。”
譚橙眼皮一跳,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譚柚會開口說類似於“食不言”之類的話。
譚柚伸手把糖接了過來,“謝謝祖母。”
譚橙有種一隻鞋子落地,在等另一隻鞋的心情,莫名有些期待。
果然,就聽見對麵的人,語氣一板一正的開口,“祖母,您應該少吃些糖。”
譚橙心裏瞬間平衡了,很好,妹妹的說教並不是隻針對她,更不是對她有意見。
譚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譚柚手裏的飴糖,十分後悔,早知道留給自己吃了。
譚老太太身形微胖,看著精神,但飲食方麵屬實不夠養生健康。
譚柚建議她,“最好少吃油膩之物,多吃清淡菜蔬。”
譚老太太此生最愛的就是豬肘子,聞言不由打哈哈,眼睛餘光看向譚橙,示意她找個話題把這事趕緊掀過去。
這個孫女的確突然長大不少,一本正經開口的時候像是有股韌勁,好像你若是不同意,她便會一直不耐其煩的監督你做下去。
譚橙哪裏有話題,譚橙本來就是個找話題困難戶。
她掌心握著膝蓋,憋了半天,聲線僵硬地問譚柚,“你覺得長皇子做你姐夫如何?”
“……”譚柚抬眸看了她一眼,總覺得今天的話題中,含長皇子量太高了。
她們三人去非議一個男子好壞,不太合適。至於長皇子適不適合做姐夫,譚柚覺得她也不適合點評。
隻是她覺得,若是條件允許,結親不應該用合不合適來衡量,而是喜不喜歡。
譚橙側頭朝別處看,脊背繃直,心裏也極為後悔,她問的這都是什麽問題。
好在譚柚雖未回答,但也沒再提豬肘子。
譚柚垂眸看著手裏被油紙包裹著的一小塊飴糖,眼裏帶了些笑意,看向老太太,聲音溫和,“不過飴糖算味中藥,吃些也無妨。”
老太太頓時笑嗬嗬地將手搭在肚皮上,心裏鬆了口氣,“好,聽阿柚的。”
譚柚將糖裝起來,合上書,撩開車簾朝外看。
譚府離皇宮本來就不遠,這會兒已經到了宮門口。
按照規製,所有官員步行入宮。不過老太太有個特權,可以坐轎進去,這是先帝還在時就留下的恩賜。
不過今天宮宴,老太太不想這般招搖,更怕她坐了轎子後小孫女覺得她體虛,又要叨叨兩句。
祖孫三人由宮侍引著往禦花園走。
宴會開始前,眾人都在那兒飲酒作詩賞花吃果子,等宴席開始後再挪地方。
老太太站在兩個孫女中間,目視前方聲音很輕,“祖母其實本不該多說,但還是想告訴你們,這世道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更不是非黑即白,不過是彼此立場不同。”
就比如皇上跟長皇子。
大司本朝本代跟曆朝曆代都不同,掌權者有兩位,這就導致群臣難免會偏向跟擁護其中一位。所以從譚橙入官場以來,老太太就沒再管過她,任由她站隊。
譚橙所做的每一項選擇都是她覺得對的,可以去做的。至於是否真的正確,老太太從不過問,這是她給孫女的自由,放手讓她去經曆去成長。
隻是譚橙未免還是過於年輕,很多時候看的都是表麵。
譚柚以前犯渾糊塗,如今清醒過來,看事情倒是知道從本心出發。
而譚橙沉默不語,明顯有自己的看法。
三人到禦花園的時候,那裏已經來了不少人,見到老太太沒有不行禮問候的,部分人還會跟譚橙交談兩句。
唯有譚柚,沒人搭理。
不僅沒人搭理,不少心裏還在腹誹,為什麽她會來宮宴,這種地方是她一個庶女來的嗎?
隻是不管內心想法如何,沒一個人敢當著老太太的麵把這話問出來的。
老太太抬手拍著譚柚的手臂,跟人笑著說,“我家老幺,難得願意跟我出門,來跟皇上和長皇子蹭杯好酒喝。”
她都這麽開口了,別人也隻能笑嗬嗬地道:“譚翰林跟譚學士長得很像啊。”
除了長相,以譚柚以往的作為跟事跡,好像沒有別的能誇出口的了。
但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誇譚柚,其實卻是誇譚橙。譚橙任職翰林院侍講學士,旁人見麵會叫一句“譚學士”。
老太太笑的更開心了,像是聽不出話裏別的意思,隻說,“親姐倆能不像嗎。”
譚柚站在旁邊想,原主嫉妒長姐,很多時候可能是太在意周圍的聲音了。
而她對於這些絲毫沒往心裏去,她隻是好奇地環視周圍,比起人,她對景的興趣更大。
古代園林,對風水布局都很講究。雖說這本書是虛構的,可對於現在的譚柚來說,它是個真實存在的世界。雖不知參考的是哪朝哪代,不過這兒的禦花園布局跟盆栽擺放,的確有意思。
“去吧去吧,別拘著,”老太太見譚柚朝別處看,便擺手說,“別走遠就行。”
譚柚得了她的話,打算繞著花園看一圈就回來。
畢竟哪怕是翰林,也不能像今日這般能自由的在禦花園裏閑逛,這種機會可以說一輩子也許就隻有一次。
她前腳剛走,後腳老太太就聽見有人開口喊她。
“譚太傅,”吳大人攥著紙條等了半天可算是見著老太太的人了,快步走過來,“我有事同您說。”
吳大人借著衣袖遮掩,將紙條塞到老太太掌心裏。
她急的滿頭是汗,胖臉通紅,“這事您可不能不管。”
老太太掃了眼紙條上的內容,臉色沒有半分變化,隨手將紙條撕碎揚起旁邊的花壇裏。
吳大人一愣,“噯?您這——”
老太太笑嗬嗬地說,“既無落款,又識別不出字跡,不知道是誰寫來玩的,你怎麽還當真了呢。來來來,這盤果子不錯,你嚐嚐。”
吳大人還要再開口,老太太已經捏著糕點塞她嘴裏,把剩餘的話堵回去。
吳大人滿腦子裝的都是前途跟官位,根本沒食欲,可又不能當著老太太的麵把糕點吐出來,隻能不情不願鐵青著臉吃完。
她算是看出來了,老太太想和稀泥,根本不管這事。
畢竟譚橙娶了長皇子,對譚家是百利而無一害。
吳大人啃著糕點隨意尋了個借口離開,既然老太太不管,那她就自己想法子。這事的關鍵點在譚橙身上,那她跟同僚便死守著譚橙,半步不離。
“慢走啊,”老太太眉眼含笑目送吳大人朝別處去,隨後轉身伸手招過來一個宮侍,“長皇子來過嗎?”
宮侍搖頭,“尚未,聽說在隔壁琉笙苑跟皇上和太君後說話呢。”
老太太點頭“哦”了聲,官員尚未來齊,兩位主子應該不會早到。
她順勢扭頭朝琉笙苑方向看去,正好瞧見譚柚的背影。
老太太微頓,本想找人提醒譚柚不能進琉笙苑,緊接著眉頭擰緊又鬆開,終究是沒開口。
罷了,許是命呢。
老太太跟宮侍說,“勞煩你替老婦跟長皇子說一句,就道‘今日不宜飲酒’,去吧。”
宮侍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福禮去傳話。
今日有古怪。
長皇子打算對譚橙用藥一事,老太太絲毫不懷疑真實性,她疑惑的是這事為何會被旁人知曉還告訴了吳大人,這不像是司牧行事風格。
若不是司牧那孩子有意為之,隻能說明,他身邊有她人眼線。
老太太多少猜到了什麽,讓宮侍帶話過去,既是告訴長皇子,這事她知道了,也是提醒長皇子,他身邊許是有問題,沒事莫要飲酒。
司牧不屑將目光放在後宮,可是相比前朝的虎狼朝臣,後宮的蟲蟻若是不提防,咬人也疼。
禦花園隔壁的琉笙苑中,太君後坐在正中間,皇上司芸跟長皇子司牧分別坐在他左右兩側,其餘的貴君跟君侍依次往下排。
太君後看著兩個孩子開心極了,跟右邊的司芸說,“聽說三品以上官員家裏的世家女都來了,你可得睜開眼睛,好好給你弟弟挑了如意妻主。”
先皇此生就娶了一位夫郎,那便是太君後。司牧司芸都是他生的,作為親姐弟,長相差不多六分相似,都有一雙遺傳先皇的鳳眼。
司芸也是雙層鳳眼,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往上,隻是她臉型比司牧稍微圓一下,弱化了鳳眼的銳利,看著極為和善好相處,像是沒脾氣,“那是必然。”
她抬頭跟對麵的司牧說,“你待會兒自己選,無論選了誰,皇姐都給你做主。”
司牧端坐著,聞言笑著抬起下巴,眉眼彎彎,語氣帶著股小任性,“那皇姐定要說話算話,若是我有中意的妻主,我要皇姐為我賜婚。”
用來堵文臣的嘴。
他選的人,皇上賜的婚,群臣還有什麽不滿意?
至於他選的誰,答案不言而喻。
司芸笑,“好!”
時辰差不多了,有宮侍過來說群臣都到了。
太君後看向司芸宮宴,是你兩位哥哥幫忙操辦,為了你的婚事,他們也費心不少。”
被點名的兩人頷首,“都是應當的。”
“對對對,都是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太君後今年也不過四十出頭,因後宮無人跟他爭寵,活得簡單自在沒有操心事,顯得整個人都很年輕,單看容貌,說他三十都有人信。
柳貴君輕聲詢問,“是否通知禦膳房擺膳?”
提起用膳,太君後想起來了,他揚聲喊來宮侍,“把我為牧兒煮的銀耳蓮子羹端來。”
他看向司牧,“你腸胃不好父親都知道,待會兒宮宴指不定要飲酒,你先喝兩口粥墊墊。”
司牧食欲一般,隻端著琉璃碗小口抿。
太君後走過來,掏出巾帕輕輕擦拭司牧嘴角,動作溫柔,帶著寵愛,“牧兒好好選個妻主。你看你們姐弟和和氣氣的多好,哪裏像外麵傳的那般難聽不堪。”
司牧飽了。
他微微往後仰,濃密的眼睫落下,不動聲色地躲開太君後的手順勢將碗放在宮侍的托盤上,端過茶盞漱口。
太君後的手就這麽懸在半空,不由一怔,他還想再說點什麽,正巧殿門口又有宮侍過來,隻是這次是找長皇子。
司牧眼睛彎彎地看著太君後,“牧兒有事,先過去一步。”
出了琉笙苑的門,司牧臉色表情淡下來,掏出巾帕重新擦拭嘴角。
他往遠處走了些,側眸看向不知名的宮侍,“何事?”
話說出口的時候,司牧後知後覺的感到有些不舒服,像是周遭的熱意陡然放大,燥氣穿過衣服鑽進皮膚毛孔裏。
司牧麵色瞬間冷下來,宮侍還沒開口,他便扭頭跟身邊的胭脂說,“去請禦醫,說我不舒服。”
胭脂一頓,見司牧臉色白裏透粉,並不像難受的樣子,但他毫不猶豫點頭,“是。”
司牧臉色陰沉,周身氣勢外放,壓的宮侍把頭低下,絲毫不敢大口呼吸。
他本來是打算把這種東西用在譚橙身上的,結果反被別人用給了自己。
司牧下顎緊繃,粉潤薄唇抿緊,額角慢慢滲出細密汗水。
熱氣緩慢上湧,讓司牧本就粉麵桃花的臉蛋微微變紅,像是潮紅由內往外層層暈染開,紅的妖豔,紅的荼蘼。
宮侍擔憂地輕聲詢問,“長皇子,可要奴扶您去休息?”
“說,”司牧眼睫垂下,遮住眼底漫上來的濕潤水汽,掌心裏圓潤的指甲掐著肉,穩住聲音,“誰讓你傳的話?”
他現在誰都不能信,隻能在這兒等胭脂回來。
宮侍立馬道:“譚太傅讓奴過來傳話,讓您‘今日不宜飲酒’。”
司牧微微一頓。
譚太傅。
司牧抿了抿唇,重新抬眸看向宮侍,“去找譚家長女,說本宮有要事要說。”
“是。”宮侍慌忙福禮退下,不敢耽誤半分。
司牧還是頭回這麽狼狽,身上一陣黏膩燥意,小螞蟻般啃噬他的脊骨,讓那酥麻癢意順著脊椎一路往上,侵蝕他的頭腦,麻痹他的意識,屏蔽他的五感。
他所站的位置,正是從琉笙苑往禦花園的必經之路,他若是在這兒失態……
尤其是琉笙苑跟禦花園隻有一門之隔,旁邊院子裏就是群臣。
司牧壓下心頭滔天殺意,意圖挪步往旁邊走。
奈何藥力作用下,他四肢綿軟,剛才注意力全放在手心的疼痛裏,如今一邁腿,司牧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力氣。
幾乎在腳尖踏出去的那一刻,他便像踩空一般,小腿軟綿,腳踝一崴,就這麽往前跌倒在地上。
司牧狼狽地俯趴著,頭低下,長發自背後披散遮著他的臉,讓人看不見表情。
司牧指尖摳地,柔嫩的掌心擦在石子上,這會兒已經破皮泛紅,隱隱有出血的跡象,腳踝被崴了一下,腫脹疼痛感在藥力的作用都顯得格外遲鈍。
他說不出心中是怒是恨,他提防了所有人,剛才感覺不對勁的那一瞬間,他連最親近的胭脂都懷疑了。
卻下意識沒往父君身上想。
是不敢想,不想想,還是……不願意想。
司牧咬著唇,滿腔血腥味讓他原本遲鈍的五感恢複些許。
他聽到有腳步聲停在麵前,頓時心裏一緊。
那一瞬間,司牧心懸在嗓子眼,後背出了一層冷汗,連貼身的中衣都浸濕了。
下一刻有些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音調平緩不疾不徐,帶著些許關心,問他,“還能起來嗎?需不需要我扶你?”
司牧用力抬頭,滿是朦朧霧氣的眼睛裏模模糊糊倒映著一個高挑曼妙的身影。
是譚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