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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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還沒亮, 吳大人便心事重重地起床準備去上朝。
    這一夜她幾乎都沒怎麽睡,翻來覆去,先是回想上午跟譚柚在書房爭論一事, 因著她句句話都被譚柚堵回來, 導致吳大人心頭憋屈,晚上躺在床上是越想越氣, 越氣又越想!
    她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堂堂翰林院協辦大學士,竟是沒能吵過譚柚?
    這合理嗎?!
    譚柚她禮貌嗎。
    吳大人擁著薄被嘟囔著胖臉坐起來, 心道若是重新再吵一次, 她定不會被譚柚堵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怎麽著也能吵個有來有回你來我往, 這才不丟她文臣的臉。
    她煩躁地下床喝杯水,就著微弱的燈台燭光,又把床頭的兩份折子重新看一遍。
    更讓她覺得糟心跟睡不著的還是朝堂政事。
    吳大人摸不準明日到底該交哪一份折子, 左右手來回掂量著難以決斷。她是吳貴君的親姐, 小皇女的親姑姑, 怎麽著都得站在皇上這邊。
    可若是再這麽拖下去,又怕讓司牧拿到把柄, 順勢打壓吳家勢力。畢竟那個瘋子都開始拿小皇女要挾她了。
    長皇子動手, 從不像外人看見的那般衝動, 就比如他連夜處置柳氏, 清晨連降柳大人三級, 絕不是貿然行事。
    長皇子在下手前,早已慢慢剪去柳家的枝葉勢力,這樣柳家獨木難支, 被打壓發落隻是遲早的事情, 全看司牧拿什麽當做動手的借口。
    這樣的人, 但凡不是個男子,群臣對他都不會有這麽大的抵觸情緒。
    吳大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腦子裏像是纏了團麻線,亂糟糟的。
    寅時一刻左右,下人敲門喊她起床。
    大臣們卯時要到宮門口集合,等待宮門打開再一起進去,在這之前,大部分人寅時左右便起床了。
    天還黑著,宮門口卻聚集了不少大臣,大家都三兩成堆坐在門兩旁的涼棚下。
    這棚冬季遮風夏季擋雨,方便早到的大臣坐著歇腳。
    “吳大人,這兒這兒。”同僚李大人看見吳思圓從掛著吳家燈籠的轎子上下來,眼睛一亮,立馬舉起胳膊朝她招手,示意這張桌子還可以再坐個人。
    這棚還有個用處,方便大臣們上朝之前先彼此對一對各自的想法,如此到朝上如果長皇子跟皇上問起來也好有說辭。
    吳思圓下轎,跟周邊同行的大臣們寒暄點頭。
    她看見了李大人,也笑著抬手做出了回應,可就在她抬腳準備過去的時候,譚橙過來了。
    吳思圓也是譚老太傅門下出的學生,對老太傅抱有一種對老師的敬重,像譚橙這樣優秀的譚家後輩,在不涉及利益衝突的時候,吳大人不介意扮演一個好長輩的形象。
    “譚學士,可是有事?”吳思圓見譚橙攔住自己,雙手搭在圓滾的肚皮上,笑嗬嗬問她。
    譚橙頷首,“舍妹七月二十六成婚,還缺個合適的司禮,祖母說您才華向來出眾,文采遠超旁人,便讓我問問您可願意幫這個忙?”
    沒人不喜歡聽馬屁,何況還是譚橙這種優秀後輩說出來的。
    吳大人心頭頓時舒暢起來,通體暢快。
    聽聽,好好聽聽,什麽叫會說話?這才叫會說話!
    庶女就是庶女,氣度跟眼界都比不過嫡長女。譚柚她拿什麽跟譚橙比,活該兩人關係不好,也根本不怪譚橙對著譚柚時總是冷著臉,畢竟換成誰有這樣糟心的庶妹都會覺得丟人。
    不管這事答不答應,吳大人心情都極好,甚至沒忍住笑著抬手拍拍譚橙的手臂。
    譚橙站姿筆直單手背在身後,在跟吳思圓說話的時候一直是點頭頷首比較多,隻是偶爾目光會有意無意朝涼棚裏的李大人她們看過去。
    像是背著她們在謀劃商量什麽。
    李大人正好瞧見了,不由納悶,扭頭跟同桌的同僚道:“那兩人說什麽呢?”
    “離得太遠聽不清楚,”陳大人眯著眼睛側著頭往那邊努力的聽,“要不咱們誰去看看?”
    這幾人正是昨日跟吳思圓一起在禦書房的幾位大臣。
    要是平時,她們不會這麽緊張吳思圓在跟別人聊什麽,可今天特殊啊,吳大人的態度直接決定她們是否繼續抵製新政。
    若是吳思圓都帶頭同意了,她們幾個再跟長皇子死擰著,那就是作死。
    本來大家說好了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同一條船上的船友,這樣方能法不責眾讓長皇子顧忌一二。
    可若是吳思圓這隻大螞蚱先往外蹦跑了,或者提早下了船,那她們幾個要是不提早做打算,可真就是等死了。
    翰林院啊,多少人擠破頭想進的地方,隻要她們有半分錯處被拿捏住,後麵就有人盯著她們的位置,想把她們搞下去。
    這不正是給了長皇子安插自己人手的機會嗎!
    所以無論如何,她們都得先留在翰林院。
    幾人嘀嘀咕咕等著吳思圓過來,誰知道吳大人跟譚橙這一聊就聊到了開宮門。
    “幾位大人。”吳思圓心情極好,臉上笑意毫不掩飾。
    陳大人跟李大人對了個眼神。陳大人邊走邊問,“剛才那是譚學士?”
    吳思圓點頭,“對,她找我問我願不願意給譚翰林和長皇子做司禮,說是譚老太傅覺得我合適。哎呀,老師這真是信得過我……”
    她笑著說個不停,本意是想讓同僚跟著附和誇誇她,然後再炫耀一遍自己年輕時的輝煌成就以及跟譚老太傅間的師生之情有多好。
    誰成想同僚們彼此對視一眼,想的截然相反。
    什麽是司禮,那是在婚宴上替新人主婚的人。這種人選要麽是家族德高望重的長輩,要麽是朝堂中有威望的重臣。
    要說吳嘉悅成親,譚老太傅來做司禮,幾人絲毫不覺得奇怪。畢竟能請到譚老太傅做司禮那是小輩們的排麵。
    可譚家跟吳家這情況不同啊。
    吳大人本身跟長皇子就不甚對付,更是看不上譚柚那個紈絝,讓她去給這兩人做司禮,一是吳思圓她憑什麽,二是吳思圓願意公然跟長皇子示好?
    不對,肯定不對。
    吳大人手搭在肚子上,還在感慨,“瞧瞧人譚橙,我家那沒出息的老大要是能像譚橙這樣,我做夢都得笑醒。”
    這不廢話嗎,但凡京中家裏有女兒的,誰不希望是譚橙這樣的。
    “走走走,別耽誤了早朝。”
    官員們按著預先編好的次序在廣場上依次站好,等皇上跟長皇子升座。
    清晨卯時,天還未亮,太和門門前廣場上燈火通明,看起來其實跟白晝差不多。
    司牧並肩跟司芸坐在門內,平起平坐,兩個龍椅並排而放,沒有前後之分。而門外,是站好的群臣。
    這一門之隔便將君跟臣劃分出來,門內是君,門外是臣。大臣沒事輕易不能跨過那道門檻,所奏之事都有宮侍接過折子呈上去。
    司芸落座後探頭看司牧,笑著問,“阿牧,你最近是不是沒休息好?我怎麽看你有些困倦。”
    她道:“你看這成親的事情就是多,所以我懶得立君後,大婚實在太麻煩了。”
    君後跟貴君可不同,貴君可以依照皇上的喜好分封,但君後涉及的就多了。很多時候,君後身後的娘家勢力是皇上的倚仗跟最強助力。
    前世,吳貴君早早被封為君後,司桉桉順勢成了太女。
    而今世,吳貴君育下小皇女司桉桉多年至今沒被封為君後,司芸是什麽打算,隻有她自己心底清楚。
    司牧端坐在龍椅上,眼底是淡淡的倦怠困頓,明顯沒睡醒。
    他極力克製著自己,盡量不往身後的靠枕上躺。
    聽司芸這麽說,司牧笑了下,隻是笑意不達眼底,順著她的話側眸輕聲道:“皇姐可莫要任性,父君已經催了許多次。另外大選一事禮部已經在擬章程,皇姐後宮人數還是太少,等明年春天是要闊選一些。”
    “麻煩,”司芸搖頭皺眉,往旁邊歪在龍椅扶手上,“這些事情怎麽這麽瑣碎麻煩。”
    她看著門外台階下烏壓壓的一群大臣,更顯得頭疼,甚至已經開始走神去想自己昨日畫的山水田園圖,就連宮外畫師都說從畫中能看到和平盛世的深意。
    江山穩固,百姓祥和,一如既往。
    然而司牧一開口,說的便是變動之事。
    翰林院政績改革一事已經提出來一個月了,至今沒有任何進展。每次隻要司牧不主動提,不得司牧能忘了這事。
    奈何如今五月份,牧注意力的事情都格外的小。
    為了硬扯話題,都已經公然開始商量怎麽在兩個月時間內把司牧的長皇子府修葺一新。
    司牧麵無表情地看著
    氣氛慢慢低沉下來,群臣聲音也越來越小,就在這時,譚橙往前跨幾步站出來,“臣有話要說,事關翰林院政績考核。”
    司牧微微一怔,視線落在譚橙身上,像是沒想到她會主動提這事。
    譚橙跟譚柚作為同母異父的姐妹,長相還是有些相似。隻是兩人氣質卻完全不同,哪怕晨光熹微光線朦朧下,一眼掃過去,司牧都不會認錯人。
    “哦?”司牧拉長音調,來了興趣,“譚學士不如說來聽聽。”
    譚橙腰背挺直,也如青鬆,雙手捧著將折子呈上去,“關於考核一事,臣寫了章程。”
    此話題一開頭,群臣立馬看向譚橙,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
    譚橙這是支持還是反對?是她個人的意思還是譚老太傅的意思?
    吳大人幾人也在看譚橙,不知道她出的是什麽牌。
    直到譚橙開口,“臣覺得政績考核一事,應當如此推行。首先要各司其職賞罰分明,其次定期考核政績,好的留任,差的降級。”
    譚橙垂眸拱手行禮,“此事隻是臣自己微不足道的見解,為防有不夠完善之處,臣今日早朝前還特意向吳大人請教許久,吳大人給了臣很多好的提議,其中就包括‘能者重賞’這一條。”
    “臣覺得,吳大人說的很對。”
    短短幾句話裏,一共提了三句“吳大人”,生怕有誰耳背沒聽清。
    譚橙這話裏有幾層意思。
    一是這事跟老太傅無關。
    二是,正因為跟老太傅無關,所以她都沒詢問太傅的意見,而是詢問了翰林院協辦大學士吳思圓的建議。
    吳思圓,“?”
    這朝堂上是不是還有一個吳大人跟她同名同姓?不然譚橙說的這些,她怎麽毫無印象呢?
    譚橙這話說完,不止吳大人傻眼了,吳大人身邊的幾位大人也傻眼了啊。
    幾人齊齊看向吳思圓。
    好你個吳胖子,感情剛才跟譚橙聊半天是在聊怎麽撇開她們這些人偷偷討好長皇子呢!
    怪不得譚家讓吳思圓做司禮,這兩家竟不知道什麽時候,穿上了同一條褲子!
    麵對同僚譴責控訴的幽怨眼神,吳思圓也是茫然四顧。
    她不知道啊。
    譚橙好好一年輕人,怎麽能睜著眼睛瞎說胡話呢。她今早什麽時候跟自己商量政績考核一事了,她倆站那兒聊了半天,連一句公務都沒談,說的都是閑話啊!
    可惜別人不信,畢竟剛才可是有不少人都看見吳思圓跟譚橙在宮外相聊甚歡。
    吳大人還拍了拍譚橙的手臂,那不就是鼓勵的意思?而且吳大人對譚橙那是讚不絕口啊,恨不得譚橙才是她親閨女。
    吳大人真是一腳踏的兩手好船哇,既有皇女傍身又不得罪長皇子,這手太極打的,深的她老師譚老太傅真傳啊。
    吳思圓頂著這些眼神,一個頭兩個大,急得滿身是汗。若不是不能高聲辯論,她都想問問譚橙,好好的怎麽能陷害她呢?
    吳大人用眼神向身邊的陳大人暗示:
    ‘我沒說過,我怎麽可能背著你們做出這種事情!’
    陳大人也給了回應,微微一笑:
    ‘哦?是嗎?我們不信。’
    哈,真當她們傻呢!昨天收了長皇子的硯台,今天就跟譚橙提建議,吳大人這麽會審時度勢,不愧是群臣的典範,長皇子婚宴的司禮呢!她們真是望塵莫及。
    最重要的是,譚橙她會說謊嗎?
    譚學士那一表人才堂堂正正的人,既無仇也無怨,能平白無故陷害她吳思圓?
    跟狡猾多變的吳大人比起來,譚橙可正直勤懇多了。
    尤其是譚橙跟譚柚素來不和,對這個庶妹從來都是冷臉相對,她不可能因為譚柚要娶長皇子了就臨時變卦換了陣營。
    譚橙能這麽做因為什麽?還不是因為她吳思圓支持!
    別說其他人想不通譚橙為什麽這麽做,連吳大人也想知道,她一刻鍾之前還跟譚橙以姑侄相稱,怎麽扭頭譚橙就要陷害自己?
    吳大人反思,自認沒得罪過譚橙,她為何這麽對自己?
    可朝堂之事瞬息萬變,這邊譚橙表了態,那邊就又不少大臣蠢蠢欲動。
    陳大人跟李大人一陣慶幸,還好自己準備了章程折子,不然今天可被吳思圓給坑慘了。
    兩人往前走,“臣關於政績考核也有章程要奏。”
    卡了一個多月的車軲轆,被譚橙這麽一推,終於往前滾動。
    雖然譚橙跟長皇子沒事先演練過,甚至在早朝之前兩人連隻言片語的交談都沒有,但聰明人之間,譚橙拋句話出來,長皇子便知道怎麽接。
    司牧掃了眼譚橙的折子,眼底笑意逐漸濃鬱,手捏著折子順勢搭在龍椅扶手上,“譚大人的想法跟昨天吳大人在禦書房提的不謀而合。”
    他誇讚吳思圓,眉眼彎彎,眼底倦怠一掃而空,“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狀元,是我大司優秀的協辦大學士,是本宮極其信任之人。”
    吳大人,“……”
    吳大人都想給司牧原地跪下。
    別誇了,求求您別誇了。司牧越是誇她,刮在她身上的眼神刀子就越多。
    如果這些刀子能化為實質,吳大人現在早已萬箭穿心被同僚的眼神紮成了刺蝟。
    司牧跟譚橙這一唱一和分明是要置她於不仁不義之地啊!
    吳思圓要是早知道是今日這局麵,她就應該請個病假抱病在床。她是猜到了司牧今天早朝會為難她,但她萬萬沒想起來提防譚橙!
    畢竟譚橙之前是堅決跟她們站在同一陣營,這怎麽說叛變就叛變呢,長皇子究竟給了她多少好處?
    實際上,譚橙收到的賄賂就隻有來自妹妹譚柚給的一顆桃。
    誰能想到姐妹兩人冷臉相對的背後,其實感情極好呢。
    瞧見吳大人恨不得吃人的眼神掃過來,譚橙微微朝她拱手行禮,像是感謝她的建議跟提拔。
    吳大人,“……”
    是我謝謝你啊!
    那一馬車的誇讚欣賞,終究是錯付了。果然閨女還是親生的好。
    “臣——”
    如今局麵已經如此,吳思圓再抵抗也不過徒勞。
    她硬著頭皮往前走,步履沉重,從袖筒裏掏出另一份極其不情願交的折子,頗為無力地低聲道:
    “也有章程想法。”
    到底是屈服了。
    直到聽到吳思圓開口,一直神遊太虛的司芸才收回目光朝台階下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