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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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點半,原本充斥著朝氣與活力的雅深音樂學院,今天的氣氛卻很不同尋常。
一幢形似海螺的白色建築前,此刻被拉上了一條醒目的警戒線,線外人頭攢動,嘈雜一片。
“這什麽情況?出什麽事了?”
“聽說是死人了!你看,這麽多警察都來了!”
“什麽?!死人,誰?學生,還是老師?”
“怎麽死的?自殺?”
“我看不像,自殺能來這麽多警察嗎…”
“我靠別說了…我以後都不敢來這練琴了!”
“好了好了!”負責維持秩序的平頭警察一邊大聲喊著,一邊拉住了又一個被推擠上了警戒線的同學,“都別圍在這了!該去吃早飯的就去吃早飯,該上課的上課,不要妨礙我們工作,謝謝配合!”
距離第一節課上課時間還有不到半小時,聽警察這麽一說,好奇的學生們看了看時間,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一下就散了大半。
至於剩下的那一小半,大概要麽是第一節沒課的,要麽,就是根本不在意上不上課的。
“不要拍照!”平頭警察突然盯住大樹下一個舉著手機的男生,大聲喝止,“不可以拍照!刪掉,現在立刻馬上!”
他麵色鐵青,語氣嚴肅,但那男生反倒像是被激發出了逆反心理,竟然回嗆道:“為什麽不可以?拍照是我的自由,你這是侵犯我個人權利!”
“你…”平頭警察被氣得不輕,正要走上前好好教育一下男生,就見男生身後走來一個男人。
男人肩寬腿長,步調沉穩,他穿件墨藍色的長款風衣,衣擺隨著走動向外微揚,更襯得他氣質卓凡。
“你說得沒錯,”季凜走到男生身後,一隻手搭上男生肩膀,溫聲道,“拍照確實是你的自由。”
男生下意識轉身去看,就對上了一張眉眼深邃,過於英俊的陌生麵孔。
男生不知道這人是誰,從何而來,又為什麽要幫他說話,隻是看著他唇角的溫和笑意,不自主就放鬆了警惕,想要尋求應和似的點頭,“你看,你也這麽覺得!那個警察竟然還…”
可他抱怨的話並沒能說完,就感覺到肩膀上的力道驟然加重,英俊男人卻像是根本沒察覺到有什麽不妥一般,唇角的弧度沒有絲毫變化,語氣也依然溫和至極:“不過,現在案件情況還並不明朗,我想,作為一個無辜的旁觀者,配合警方工作應該是最正確的選擇,你說是嗎?”
“無辜的旁觀者”被加了重音,就好像意在暗示男生,如果他再執意不聽警察的話,非要拍照,就會被當作嫌疑人懷疑一樣。
男生頓時熄了火,他盯著男人淺褐色的瞳孔看了兩秒,一股莫名的寒意就突然從腳底升起,男生飛快垂下了頭,不敢再看,慌張應著:“是是是,我不拍了,真不拍了,我現在就走!”
肩膀上的強硬力道終於抽離,季凜收回手,紳士般向後退了一步,彬彬有禮道:“非常感謝你的理解與配合。”
說完這句,季凜便不再看男生,大步走向了警戒線。
男生又偷偷望了那背影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打了個寒顫,腳底抹油般溜走了。
見季凜走近,平頭警察急忙替他掀起了警戒線,邊同他打招呼:“季老師早!”
季凜微笑朝他點了點頭,“早,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平頭警察忙道,“辛苦您了!”
季凜笑了笑,沒再同他寒暄,而是抬頭看了眼麵前的建築,建築的右上角是四個燙金大字——音樂之家。
大致猜到了這幢建築的用途,季凜沒再停留,徑直進了樓裏。
唐初之前在電話裏已經告訴他了具體地點,季凜乘坐電梯直接上了四樓。
電梯門一開,還不等抬腳走出去,就已經聽見了唐初問詢的聲音:“這樓是隻有一個出入口嗎?”
答話的聽起來是個年輕女聲:“不是,有兩個口,你們進來的是正門,背後還有個後門…”
“那…”
唐初剛問了一個字,就聽見另一道聲音與他同時響起:“那請問這兩個門,都安裝了監控嗎?”
唐初急忙回頭,朝季凜招了招手,“季老師,你來了!”
季凜點了下頭,“唐副隊早。”
“早早早,”唐初一連串回應,又伸手指了下站在他麵前的年輕女人,“這位是校長秘書,校長還沒來。”
“你好。”季凜溫和看了女人一眼。
“你…你好,”一講話都打起了磕絆,“你們…你們剛剛是問什麽?”
“監控!”唐初是個急性子,看她這樣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問你是不是兩個門都有監控!”
“不好意思…”年輕女人被吼回了神,紅著臉搖了搖頭,“正門有監控,後門…後門沒有。”
“前邊裝後邊不裝,”唐初簡直匪夷所思,“意義在哪兒?是缺個監控錢還是糊弄監察的!”
“不是不是不是!”年輕女人像是怕他誤會,給學校又惹麻煩,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急急解釋,“後門是教職工專用,24小時鎖門的,隻有老師有鑰匙,才能打開!”
聽她這麽說,唐初臉色才略微緩和兩分,但還是忍不住道:“就算這樣也該裝監控!”
“是是是,”年輕女人慌忙賠笑臉,“我們原本是想著,想著盡量保護老師隱私…”
唐初嗤了一聲,唬著臉道:“知不知道安全第一!”
“是是是,”年輕女人點頭入如搗蒜,“我們以後一定吸取教訓…”
唐初又仰起頭,視線在廊頂上了掃了一圈,隨手指了指:“那這一排監控,總該都是好著的吧?”
年輕女人臉色頓時更難看了,半晌,她才顫巍巍憋出一句:“好是好著,就是…就是這學期起就沒再開過…”
唐初:“……”
像是怕再挨訓,年輕女人這次搶答道:“警官你知道的,這樓對學生們完全開放,他們不僅是上課時候過來,其他任何時候,想要自己練習,或者社團活動什麽的,也都會在這邊,上學期學生們連名上書,要求關閉這樓裏的監控,我們這麽做,也是順應民心,保護學生隱私…”
眼見唐初的眉毛越蹙越緊,年輕女人又急忙轉折道:“但這次真的吸取教訓了!我等下就匯報給校長,立即將監控重新打開,安全第一!”
唐初這下徹底沒了話說,憋了半晌,還是沒憋住,爆了句粗口。
年輕女人一臉無助看向一旁的季凜,季凜抬手拍了拍唐初的肩膀,適時開口:“我去看下現場,是前麵那間嗎?”
唐初抬手捋了把端紮的頭發,強行將心情平複下來,點頭道:“對,死者還在裏麵,等你看完再讓他們帶回局裏。”
確保現場的完整性是季凜的第一要求,因此每次出了新案子,都會等他看過現場之後,才將屍體及相關物證帶回去進一步檢驗。
季凜“嗯”了一聲算作回應,抬步向前走。
死者所在房間門框上方的標簽上,白紙黑字標注著——405,教師專用沈溪。
門旁站了一個身穿保潔服的中年女人,手裏還握著個掃把,臉色蠟黃,看起來被嚇得不輕。
季凜了然,偏頭問了一句:“報案人?”
“對,”唐初簡明扼要將保潔阿姨的口供複述了一遍,“這種教師專用的房間和家用那種防盜門不太一樣,隻要不從裏麵反鎖,外麵的人就都能直接打開,方便平時學生來找老師,報案人是今天六點半開始例行打掃,打掃到這間的時候正好七點整,門沒鎖,她就直接打開了,一打開就看到了受害人,之後第一時間就報警了。”
季凜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接過門內一名警察遞來的鞋套穿好,抬腳走進了門。
出乎他意料的,房間比想象中幹淨整潔很多。
放眼整個房間,一共隻有三樣物件。
門口立著的衣帽架——上麵空空如也。
右側靠窗一套桌椅——桌上很整潔,除去左上角放著一個陶瓷杯,右上角兩本琴譜之外,再無他物。
左側靠牆一架鋼琴。
問題就在這了——
琴凳上,此時此刻,“坐”著一個男人,男人麵朝鋼琴,背脊完全塌了下去,腦袋了無生趣地重重壓在琴鍵上,顯然已經這樣壓了很久,鋼琴早就沒了聲音。
男人身上披著一件嘻哈風的夾克外套,但外套上很幹淨,沒有一絲血跡。
乍一看去,仿佛男人隻是睡著了,有人還貼心給他蓋了件外套一樣。
季凜戴上白手套,伸手將外套輕輕揭開,這才看到,外套的內裏,以及男人身上的白t恤,都早已經被血浸透了。
然而,奇怪的是,男人身上明明血跡斑斑,地板上卻連一滴血都沒有看到,反而幹淨異常。
這看起來著實是很奇怪的畫麵,就好像在一幅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畫裏,突兀插入了一個恐怖元素一樣。
季凜遲疑了一下,出聲問道:“不是第一現場?”
“就是第一現場,”剛剛給他遞鞋套的警察走上前,回答道,“已經初步檢查過了,屍體身上沒有拖拽痕跡,且地板魯米諾有反應,從血量和血跡形態來看,能基本排除屍體轉移的情況。”
“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奇怪?”唐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一般清理現場和轉移屍體往往是同時存在的,可現在這裏明明就是第一現場,屍體也沒被挪走,還非要把地上血跡都清理幹淨,這不是畫蛇添足嗎?”
季凜視線依然落在屍體身上,點頭讚同道:“確實有些奇怪。”
“而且這現場也太特麽幹淨了!”唐初煩躁道,“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有效線索基本全被處理掉了。”
“那倒不是,”季凜搖了搖頭,淡聲道,“幹淨本身,就是最大的線索之一。”
唐初瞪大了眼睛,奇道:“這話怎麽說?”
季凜終於將目光從屍體身上移開,轉到了唐初臉上。
“試想一下,”他的嗓音依然低醇溫和,語氣甚至有種循循善誘般的蠱惑意味,“如果是你,失手殺死了一個人,你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麽?”
唐初毫不猶豫道:“報警,自首!”
季凜唇角弧度僵了非常短暫的一秒,大概是被唐副支隊的一身正氣震撼到了,不過很快,他就改口道:“那你再想一想,如果換作任何一個普通人,失手殺了人,除去報警自首之外,更可能怎麽做?”
唐初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坦誠回答:“會被嚇到,很害怕被發現,所以本能就會立刻逃跑。”
“沒錯,”季凜點了頭,又傳授知識般繼續道,“但現在這個凶手不一樣,他不僅沒留下指紋和腳印,殺完人後,還非但沒有立刻逃跑,反而反其道而行之,留下來,認真仔細將現場都清理幹淨了,這說明什麽?”
唐初被點通了,眼睛一亮,一臉明悟的神情,“我get了!說明他根本不害怕,他對受害人的死毫不意外...所以,這是場早就計劃好,有預謀的犯罪!”
“還不止這樣,”季凜的視線又重新轉回了屍體身上,語氣很輕,說出來的話卻很有份量,“如果人的本能是逃跑,那麽違背本能還要做的事情,就必然是有更加強烈的內在驅動力的。比如說,凶手可能有嚴重的潔癖,或是強大的心理素質,亦或者說,某種不得不如此的心理信念,隻有這樣,才能夠支撐他在殺人之後,依然能夠與屍體共處一室,做完清潔工作,而毫不畏懼。”
話音落下,季凜伸出手,修長手指將屍體的頭輕輕托了起來。
認真端詳。
看著季凜這副模樣,唐初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饒是他和季凜已經搭檔多年,見他出過無數次現場,但每每還是會被季凜觀察屍體時候的狀態驚到。
在唐初的記憶裏,季凜從第一次出現場至今,就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淡然的,溫和的,無論麵對多麽凶狠慘烈的情景,或是死狀多麽可怖的屍體,季凜的表情都能巋然不動。
甚至極偶爾的時候,唐初會覺得,季凜看屍體,就好像在看一尊藝術品一樣,那眼神溫和得甚至堪稱欣賞。
可怎麽會有人欣賞這種場景?
唐初甩了甩頭,打消了腦海中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
季凜端詳半晌,沒有說話,又原封不動將屍體的腦袋托著安放回了原位。
唐初按捺不住問他:“怎麽樣?看出什麽來了?”
“是有些想法,”季凜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指尖,緩緩劃過屍體背後的傷口,動作溫柔,好似品味,“不過暫時還不太確定,等解剖結果出來了再看。”
聽他這麽說,唐初便也不再多問,隻說:“那屍體就先讓帶走了?受害人家屬估計已經等在局裏了。”
季凜點了點頭,終於收回了手。
唐初朝門外喊了一聲:“進來兩個人,把屍體抬走!”
喊完,他又轉回頭來看向季凜,征求他的意見:“既然是有預謀的作案,又是在這麽一個受害者非常熟悉的環境裏,那就考慮熟人作案可能性大,還是先從社會關係方麵入手?”
季凜“嗯”了一聲,又補充道:“重點排查校內熟人,或者至少是經常會來學校找死者的,因為這個環境,應該不止是死者熟悉,凶手同樣也不會陌生,畢竟,心理舒適區對絕大部分犯罪嫌疑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
唐初豎了豎拇指,轉身朝外走,想起什麽,又一拍腦門,轉頭道:“忘了跟你說了,局裏已經有一個在接受問話的了,萬法醫初步推測的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八點到十一點,局裏那個在六點左右和死者打過電話,那是死者生前,打出的最後一通電話。”
“我說過很多遍了,”問詢室內,聞冬極罕見地皺著眉頭,語氣不耐,“我昨晚七點半到的畫皮酒吧,中途沒有出去過,離開的準確時間確實記不得了,因為我當時喝醉了,但這都是很好證明的東西,你們為什麽不去看酒吧監控,反而要在這裏一遍遍質問我?”
如果是熟悉聞冬的人,一定會對他現在的狀態感到驚奇。
他頭發未經打理,略顯淩亂,一側的發梢還略微向外翹著,身上的淡藍色襯衣布滿褶皺,還能聞到香水與煙酒混雜的味道,一看就是一夜沒換過。
當然,事實也確實如此。
聞冬隻覺得自己要麽是酒還沒醒,要麽就是正在經曆魔幻現實。
托昨晚酒精的福,他到現在還覺得頭痛欲裂,而對昨天晚上的記憶,確確實實隻停留在了,那個一身草木氣息的男人身邊。
他記得自己畫了那個男人的一隻手,還夾著一支畫筆。
確實很好看,賞心悅目。
可記憶到這裏就像被人按了暫停鍵,戛然而止。
他完全不記得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回得家...
等再有記憶,就已經是今天早上了。
他被一陣急促又猛烈的敲門聲吵醒。
再之後,就不由分說,被請來了這裏。
可到現在,聞冬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坐在這裏,隻是被翻來覆去問了一百八十遍:“你昨天晚上八點到十一點在哪裏?”
這換作任何一個人,大概都很難再有好臉色。
如果聞冬是在正常狀態下,他大概還能維持住表麵的禮貌與體麵。
可他現在不僅頭痛得厲害,還非常不巧的,被種種亂七八糟的味道包圍。
聞冬早已經發現了,自己這項有異於常人的,姑且算是能力的東西,它每天非常固定隻有一個小時,卻又非常不固定地,讓人完全摸不出規律地,可以隨意發生在一天當中的任何一個小時。
比如昨天,就是晚上的九點半到十點半。
而今天,距離昨晚的時間明明沒過去多久,卻從早上七點就又開始了。
當然,鬱悶的不隻是聞冬一個人,在他對麵詢問的小警察同樣也很鬱悶,“如果監控有用,我當然也想去看監控!”
房間內火藥的味道越來越濃,小警察的煩悶情緒並不作偽,聞冬隱隱明白過來了,大概是昨晚那家酒吧的監控,不靠譜...
一想起酒吧,聞冬就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一身草木氣息的男人。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推測,男人的職業好像正巧和警察相關...
那麽,男人會不會和這裏的警察認識?能不能給他作證?
正這樣想著,聞冬的鼻間,就突然又嗅到了那股,讓他沉醉不已的草木香氣。
聞冬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但那氣息卻變得越來越濃鬱,好像離他越來越近,要將他牢牢環繞...
聞冬猛地向問詢室外看去,雖在意料之中,但在真切看見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聞冬還是克製不住地,感到欣喜萬分。
奇跡般地,他整個人都在瞬間被安撫了下來,又恢複了慣有的禮貌與體麵,之後,聞冬毫不猶豫,蔥白手指隔空點了點男人,眉梢微挑嗓音清透:“這位先生可以給我作證,我們昨晚在酒吧見過的。”
他話音剛落,對麵的小警察還沒來及有所反應,一麵玻璃相隔的問詢室外,就像是突然間感知到了什麽一般,季凜驀地轉過頭來。
像是回憶片刻後,他走上前,打開了問詢室的門,低頭望向聞冬,唇角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溫聲道:“哦,你就是昨晚睡我身上的那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