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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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副麵具其實沒什麽太過特別的,就是一張小醜的臉。
    沒錯,就是蝙蝠俠裏的那個小醜——蒼白的皮膚,鮮紅的嘴唇,詭異的笑容。
    唯一的區別,是那個小醜是綠色頭發,而麵具上的這個,是黑色頭發,並且,在眼眶周圍,還畫上了一副眼鏡。
    一種詭異與正常的結合體,愈發顯得不倫不類。
    在聞冬的噩夢中,化妝舞會上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挑選者,還是受選者,都是戴著麵具的,不過絕大多數戴著的,都是種種不同的動物模樣,而有且隻有一個人,會佩戴這個奇怪的小醜麵具。
    “小聞先生,”季凜的溫沉嗓音驀然響起,將聞冬從那詭譎的畫麵中拖離,“你是…想到什麽了嗎?”
    聞冬猝然回過神,才驚覺他們的車早已駛出了小區,行駛在馬路上。
    下意識將手機息了屏幕,聞冬偏頭看向車窗外,路邊一棵棵行道樹飛掠而過,拉成一串虛幻的殘影,在雨夜中莫名顯出兩分幽深。
    半晌,聞冬抿了抿唇,語氣很輕,卻很堅定:“沒有,我沒見過這個掛墜,沈溪沒戴過,也從來沒提過。”
    季凜沒有立刻接話,車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顯得有兩分靜寂。
    直到一個紅燈,車暫時停下來,季凜才略微偏了偏頭,看了聞冬一眼,並沒有對聞冬的話產生任何質疑,隻是溫聲道:“勞煩你再往後劃一張,剛剛給你看的,是我著重拍的那個麵具掛墜,後麵那張,則是沈溪生前,腳上戴著的腳鏈全貌。”
    聞冬一怔,重新按亮了屏幕。
    不過他剛剛鎖了次屏,現在需要指紋或者密碼才能再次解鎖。
    正要張口問,就聽季凜淡聲報出了四個數字:“0528。”
    刹那間,仿佛有零星光點在聞冬腦海中炸開,但短促異常,即刻便歸於沉寂。
    聞冬沒能捕捉到那瞬息不知所謂的熟悉感,便也不再多想,垂眸將數字一一輸入季凜的手機,重新解鎖,向後又劃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中,就是季凜剛剛說到的那個腳鏈,腳鏈本身其實是年輕男人普遍喜歡的款式——純黑色皮製的,不過上麵現在,多了一個小醜麵具的掛墜。
    隻看了一眼,聞冬就微微張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喃喃出聲:“怎麽會這樣…”
    綠燈,車子行駛起來,季凜目視前方,好像認真注意著外麵的路況,嘴裏卻問道:“小聞先生是見過這個腳鏈嗎?”
    “沒錯,”聞冬偏過頭,看著季凜輪廓清晰的側臉,肯定道,“這個腳鏈就是我陪他一起買的,我很確定,原本這個腳鏈上,是沒有任何掛墜的。”
    無疑,聞冬的這句話,將案件情況指向了一個最不樂觀的方向。
    不知季凜在想什麽,他原本鬆鬆搭在方向盤上的小臂驟然發力,隱約能夠看見包裹在襯衣布料下的流暢線條,車子猛然向左過彎,駛入一條小路。
    聞冬整個人都因慣性向車門倒去。
    待車身重新平穩下來,季凜才歉然開口:“抱歉,臨時決定,想抄個近路。”
    聞冬一手撐在車門扶手上,臉色肉眼可見又蒼白了兩分,神情卻依然淡定如常,沒有因為剛剛車子的過分擺動而顯出絲毫慌亂,隻是點了點頭,簡略道:“你自便。”
    季凜眉峰略微挑了挑,像是驚訝聞冬麵對突發狀況而具有的良好應對能力,片刻後,他才又道了次歉:“抱歉,不知道你暈車,收納盒裏有薄荷糖,需要的話,小聞先生可以直接自己拿。”
    聞冬略微一頓,應了聲“沒關係”,便也不再同季凜客氣,而是探手打開收納盒,從中取出一顆薄荷糖,剝開放入了嘴裏。
    清涼的薄荷味道,總算衝淡了嘴裏之前一直彌漫的血腥氣,讓暈車的感覺也消退了不少。
    不久後,車子終於駛入一處高檔小區。
    聞冬這才注意到,季凜其實住得離市局很近,他平時上下班大概都能步行。
    直到車子進入地下車庫,季凜才開口問道:“好些了嗎?”
    聞冬咽下舌尖最後殘留的薄荷糖薄片,點頭道:“好多了。”
    季凜終於將話題重新轉回了正題上,他低聲問:“你確定照片中的這條腳鏈,和你陪他去買的,是同一條嗎?”
    聞冬猶豫一瞬,再次點開照片,不斷放大,直到確認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標誌,才嚴謹道:“不能確定是同一條,但至少確定是同一個品牌的,據我所知,這個品牌並不做帶掛墜款式的腳鏈。”
    到達了季凜的專屬停車位,他將車停下,先探身過來,動作自然替聞冬解開了安全帶,才將視線投注到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此時此刻,照片被放大到極限,腳鏈上能夠清晰看到一個圓中圓的標誌。
    聞冬動作迅速,在自己手機上點了兩下,就將屏幕轉向季凜,示意他看:“這是這個品牌的官網,它所有在售的,以及出售過的腳鏈款式都會在官網上看到,並不算多,一共隻有36款,確實沒有帶掛墜的。”
    季凜接過聞冬的手機,自己下滑快速瀏覽了一遍,便將手機還給聞冬,抬眼,看進聞冬的眼睛,終於說出了那個最不樂觀的指向:“那麽,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個掛墜…”
    聞冬神情少有地嚴肅,他接上季凜的話頭,沉聲道:“這個掛墜,是凶手特意掛上去的。”
    四目相對間,聞冬有一瞬覺得,季凜的眸底好像很沉,像是蓄積風暴的海麵。
    不過那僅僅是刹那,下一秒,季凜就斂了眸子,又恢複了與平常無異的溫和,他先一步開門下車,轉而快步走到聞冬這邊,紳士有禮地替聞冬拉開了副駕的車門。
    聞冬抬腳下車,道了聲謝。
    季凜關門,按下鎖車的按鈕,才朝聞冬做了個“請”的手勢,“小聞先生,跟我來。”
    聞冬與季凜並肩,略微落後他小半步,跟隨他一起進入了電梯間。
    這是幢高層,季凜按下了29樓,是頂層。
    電梯內,季凜沒有說話,聞冬便也沉默不語,一心都在剛剛得出的結論上。
    直到“叮”的一聲,到達29樓,電梯門緩緩打開,季凜一手攔在電梯門一側,等聞冬先走出去了,才抬步跟上,徐徐開口道:“小聞先生,有個有些冒昧的問題,我從你上車時候就想問了。”
    聞冬腳步微頓,他大概已經猜到了季凜想問什麽,但還是不動聲色道:“什麽?”
    “我非常冒昧地問一下,”季凜停在最右側的一扇防盜門前,指紋開鎖,將門拉開,才側身到一旁,垂眸看著聞冬,緩緩道,“小聞先生,請問你是對麵具這個意象,有什麽不好的記憶嗎?”
    外麵忽然一陣轟響,打了今夜的第一聲驚雷。
    雷聲的餘韻中,聞冬搖了搖頭,隻簡短吐出兩個字:“沒有。”
    像是對他這個回答毫不意外,季凜神色如常,再次做了個“請”的手勢,邀請聞冬進家。
    季凜從鞋櫃中取出一雙淡藍色的男士拖鞋,放在聞冬麵前,簡潔道:“新的,沒人穿過。”
    聞冬說了聲“謝謝”,彎腰換上拖鞋,大小正合適。
    季凜將聞冬帶入了客廳,請他坐在沙發上,轉身去廚房倒水。
    聞冬沒有打量別人房間的習慣,但坐在這裏,還是不可避免大致能夠看到季凜這套房子的全貌。
    因為這套房子並不算很大,格局方正簡單,就是最常規的兩室一廳,一間臥室關著門,另一間開著,隱約露出裏麵一角的衣櫃。
    房間整體非常空蕩,和季凜在市局的辦公室同一個風格——簡約的黑白配色,除去必要家具外,看不到任何多餘的裝飾物。
    並沒有絲毫像他這個人表麵所顯露出的溫情感。
    相反,冰冷異常。
    季凜端著兩個水杯走了回來,將其中一個透明的玻璃杯遞給聞冬,有禮道:“不好意思,我這裏沒有飲料能招待你,隻有咖啡和茶,但我想都不太適合夜晚,就隻給你倒了一杯溫水。”
    聞冬將水杯接過,應了一聲“溫水就好”,便雙手捧著喝了一口,水溫適中,緩緩流入胃裏,很舒服。
    他才剛剛將水杯放在茶幾上,就聽季凜又開了口:“小聞先生,你剛剛說,對麵具這個意象並沒有不好的記憶,我想了想,有一點沒想明白,不知你是否,可以再給我解釋一下?”
    聞冬知道季凜沒那麽容易被敷衍過去,因此現在聽到他這麽問,也並不意外,隻是點了點頭,淡淡道:“季先生想問什麽?”
    季凜笑了笑,語氣自然:“我就是想問,既然麵具對小聞先生而言,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意象,沒有任何異常,那麽為什麽,你在看到它掛在沈溪的腳鏈上後,第一反應就是,這是凶手掛上去的,而不是什麽人送了個掛墜給沈溪,沈溪覺得好看,自己掛在腳鏈上的?”
    窗外驟然一亮,天邊劃過一道閃電,緊隨其後的,又是一道悶雷。
    閃電的白光在季凜的側臉上一閃而過,有一刹那,將他的麵頰輪廓,勾勒得宛如鬼魅。
    聞冬下意識攥了下手指,但意識到什麽,又飛快鬆開,麵上依然不見絲毫被正戳心底的慌張。
    他薄唇動了動,正要回答,就見季凜的視線從他的手指上移開,隨後,驀地笑了一下,溫聲道:“小聞先生,你知道嗎?如果不是…”
    可說到這裏,他卻又莫名頓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間好像飄得很遠,複又收回,才接上話頭道:“如果不是在酒吧確實遇到了你,你真的很符合我的側寫。”
    大概是季凜剛剛那一瞬的眼神很不同尋常,像在追憶很久之前的往事,聞冬有種莫名直覺,他想,季凜那個“如果不是”之後,原本想說的,應該不是他說出口的那句話。
    但具體是什麽,聞冬不得而知,也沒空去揣測,因為季凜已經將話接了下去:“擅長讓他人放鬆警惕,容易獲取他人的信任,絕佳的觀察力,對個人情緒的良好控製能力,對待突發情況的良好應對能力…”
    季凜一一列舉,終於做了收尾,他唇角弧度依然沒有絲毫變化,語氣也依然溫和至極,可說出口的話,卻並不怎麽友好:“說真的,小聞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你確實具備完美犯罪人的必備素養。”
    電光火石間,聞冬被”麵具”影響了一路的大腦,終於在這一刻重新運轉起來,先前被他忽視的細節,在頃刻之間都連成了一條線,聞冬終於聽懂了季凜話裏的意思。
    他唇角緩緩揚了起來,那是一種近乎帶著肅殺意味的笑容,美得驚心動魄。
    他一字一頓道:“季先生,我是否能將你剛剛所言,當作對我的變向誇獎?”
    季凜唇角笑意不變,目光從始至終沒有離開過聞冬的眼睛,他好似很愉悅般一點頭,肯定道:“當然可以,我確實是在誇獎你。”
    聞冬笑容緩緩擴大,忽然問:“季先生,我想你確實已經習慣了分析別人,不知今天有沒有興趣,也聽一聽別人分析你?”
    季凜眉梢微挑,好似欣然道:“我的榮幸。”
    聞冬不緊不慢起了個頭,條理清晰,語調平緩:“你從看到那個麵具掛墜之後,就起了懷疑,你認為沈溪的死並不簡單,可能在表麵凶手的背後,還有別人的存在,這樣一來,我的不在場證明就失去了一部分意義,因為這隻能證明,我確實不是直接的凶手,卻並不能證明,我是否有可能是,那個所謂站在背後的人,另一方麵,如你所說,我恰巧在某些特點上,吻合你對嫌疑人的側寫,或者說,是具有完美犯罪的潛質,因此,你決定要試探我。”
    先是肯定拋出了這個結論,聞冬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慢條斯理繼續道:“季先生,我想你的試探,並不是從我上車之後才開始的,而是從你向唐警官請假,到點下班就開始了的。”
    季凜眼神微閃,他拇指在黑色瓷杯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饒有興味般“哦?”了一聲,“怎麽說?”
    “你猜到了如果我很在意你口中的麵具掛墜,”聞冬接著道,“我就會在得知的第一時間,要求與你見麵,想要親眼看一看那個掛墜,如果這個時間你還在市局,我自然會直接去市局找你,但這並不利於你的試探,因為你很清楚,市局的環境並不會讓我放鬆心神,因此你選擇了到點回家,並主動提出讓我來你家裏看照片,家是一個相對私密很多的地方,你的這種邀請,甚至聽起來...”
    說到這裏,聞冬略微停頓一下,像是在猶豫是否要把心中所想直白地說出口,但很快,他便做了決定,直截了當道:“甚至聽起來是有兩分那方麵的暗示意味的,這倒確實很容易讓人放鬆警惕。”
    季凜笑容不變,語氣自然道:“小聞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一下,這都隻是你的猜測,畢竟,我的初步側寫在下午就做完了,後續的排查工作不是我的職責,我確實沒有留下來加班的意義。”
    “不,”聞冬搖頭道,“在我家樓下,唐警官給你打的那個電話,就說明了他們是需要你的,不是說你今晚必須在市局,而是你在市局的話,會更方便他們的工作,比如在他們排查到可疑人員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找你確認,我想,以我個人觀察到的,季先生對外的社交準則,如果不是確實有事要做,今晚自然是會留在市局的。”
    說完這句,不等季凜開口,聞冬就又補充道:“另外,你在車上給我看照片之後的行為語言,都非常具有誘導性,還有那個抄近路的突然過彎,你也是故意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我確實能在自身暈車的身體狀況下,麵對這種突發情況,還能依然麵不改色,最後…”
    聞冬停頓一下,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拖鞋,微笑道:“最後,這雙拖鞋應該是你今天下班後,臨時就近買的,你鞋櫃中還有兩雙拖鞋,一雙黑一雙白,都不符合我的尺碼,而這雙拖鞋非常合腳,我猜你應該是想買黑色或者白色的,畢竟你的整體裝修都隻有這兩種配色,但你最後選擇了這雙淡藍色,應該是就近的超市內,沒有黑白的。”
    “季先生,”聞冬放下水杯,直直抬眼迎上季凜的目光,不閃不避,“還滿意我的分析嗎?”
    季凜沒有立刻答話,空氣一時靜默下來,一種無聲無形的對峙漸漸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不過,說對峙好像又不夠準確…
    因為季凜的態度並沒有絲毫緊繃,更沒有任何被戳穿的尷尬,他乍一看去,依然是那副與尋常無異的溫和模樣,隻是頭頂燈光直射在他眼底,讓他淺淡的眸子,有一瞬顯出兩分好似興奮的,近乎狂熱的光芒。
    就像是突然發現了金山的巨龍那樣。
    短暫的片刻後,季凜忽然向後退了一步,伴隨這個動作,他眼底轉瞬即逝的光芒便再也尋不到任何蹤影,隻聽他慢聲開口:“我很驚喜,不過,小聞先生,有兩點我想要糾正一下。第一,我不是因為買不到黑白的拖鞋,才買了淡藍色的,而是我特意選擇了淡藍色,因為覺得它與你很相稱。第二...”
    季凜略微停頓,像在特意欣賞聞冬臉上的表情變化,慢聲道:“第二,我邀請你來我家,確實還有另一個目的,聽唐初說,你覺得我辦公桌上那顆頭骨很好看,因此便想請你來欣賞一下,我的珍藏。”
    說完這句,季凜便先一步轉身,朝那間關著門的房間走去。
    聞冬愣了愣,下意識起身跟了上去。
    季凜打開了房門,退在一邊,優雅地朝聞冬伸出了手臂,邀請他進去。
    聞冬腳步略微一頓,隨即,便走進了房間。
    饒是做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在燈光亮起的瞬間,聞冬還是忍不住高高挑起了眉毛,十足驚訝。
    因為入眼的,是一顆顆從小到大,排列整齊的仿真頭骨。
    它們的質地與季凜辦公室的那顆完全一致,且每一顆,眼窩處都是凹陷的,沒有安裝眼珠。
    聞冬飛快數了數,共有十三顆。
    他還未來及做出反應,季凜口袋中的手機就突然震動起來。
    季凜先是說了句“抱歉”,才摸出手機,劃了接聽。
    此時此刻,房間內很安靜,聞冬又和季凜離得很近,因此清楚聽到了唐初富有穿透力的振奮嗓音:“季老師,複斟現場有發現!我可能知道,凶器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