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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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傍晚, 外麵雨雖停了,暮色卻依然深沉。
白熾燈高懸,季凜靠近窗邊的半張臉隱於夜色中, 另半張臉被燈光勾勒出完美輪廓, 半明半暗的麵龐在煙霧氤氳中, 竟隱約顯出兩分堪稱溫柔的味道。
可聞冬望著他指尖的明滅火煋,想起的卻是之前在那幢筒子樓下, 季凜將燃著的煙頭直直懟上赤裸手腕時的幹脆果決。
當時,聞冬隻是短暫呆愣了一瞬, 就立刻反應了過來,他極其罕見拋掉了慣有的體麵與禮貌, 抬手握拳用力砸車窗玻璃,邊大聲朝季凜喊叫,可季凜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手中動作也並未停止。
季凜的那支煙他隻吸了一口, 剩餘的部分全部都被他一下又一下,燙至了手腕。
隻是這樣看著,聞冬都仿佛感覺到了那種皮膚被燒灼的刺痛感,可季凜從始至終眉目舒展,就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樣。
視角受限, 聞冬看不到季凜低垂的眼眸,但有那麽一個瞬間, 聞冬莫名覺得, 季凜的眼神大抵是愉悅而享受的。
驀然回神,聞冬的目光下意識從季凜的臉上緩緩偏移, 最終定格在了他隨意垂在身側的左手手腕上。
那裏此時被白色襯衣衣袖遮蓋, 什麽也看不到。
襯衣布料依舊板正, 沒人知道
薄唇微動,聞冬正想問句“不疼嗎”,可就像是知道他的關注點一般,季凜忽然側身將燃到底的煙頭丟入了一旁的垃圾桶中,再回過身,他就自然換了一個姿勢,左手伸進了口袋,讓聞冬無處探尋。
“小聞先生,”季凜溫聲開了口,不緊不慢道,“其實我很想知道,得知韓揚和韓安正是殺害沈溪的凶手之後,你有沒有感到過一瞬後悔,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接受沈溪的追求?”
沈溪死得太無辜了,如果非要說他做錯了什麽,那他唯一的錯,大概就是識人不清,交往了一個根本不該觸碰的人。
而聞冬同沈溪之間並不是純粹的朋友關係,他們還有另一層更為微妙的關係,那就是沈溪曾經追求過聞冬,且是在喜歡上韓揚之前。
如果聞冬當初真的接受了沈溪的追求,那麽也許故事是會有另一種發展的。
也許韓揚便失去了這個最大的可乘之機。
也許沈溪,就不會死了。
但是…
聞冬抬眸與季凜對視兩秒,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口反問道:“季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後悔嗎?”
季凜眉梢微微挑了挑,片刻後,他緩聲道:“我不一樣,我不是很能感知到後悔這種情緒。”
聞冬微微一愣。
季凜這句話聽起來有兩分古怪,畢竟後悔這種情緒,明明對於每個人而言都非常尋常。
不過聞冬沒有來及深思,他嘴巴難得快過了大腦,脫口道:“是嗎?但你前不久才對我說過,你後悔讓我參與進這個計劃了。”
那是在得知聞冬的唇角被韓揚觸碰過的時候,季凜說過的話。
像是沒想到聞冬會立刻想起這個,或者說沒想到聞冬會突然直白將它揀出來說,季凜略微一頓,他垂眸看向聞冬的眼神,好似在瞬間便添了兩分意味不明的味道。
半晌,他沉吟一聲,好似十分直白,卻又前言不搭後語般道:“沒錯,我確實說過,所以小聞先生,你真的是天生尤物。”
聞冬罕見懵然,因為他發現自己完全找不到季凜這句話裏的前後因果關係。
而季凜也並未給他時間深想,下一秒,聞冬就聽季凜笑著問道:“小聞先生,難道不是我在問你問題嗎?”
聞冬回神,才想起他還沒有回答季凜之前的問題,關於是否後悔過當初沒有接受沈溪的追求。
薄唇微抿,片刻之後,聞冬輕歎一聲,意味深長般坦誠道:“沒有,我沒後悔過,因為,如果有的事情注定要發生,那麽其實我們能掌控的隻是節奏,並不是結局。”
季凜眼眸微動,他饒有興味般“哦”了一聲,尾音揚起,敏銳道:“小聞先生這句話說得好似很有哲理,不過,還想請問一下什麽叫做‘注定要發生’?或許小聞先生還知道什麽,超出韓揚招供範圍內的信息?”
季凜話音落下的瞬間,聞冬霍然抬眸望進季凜的眼睛,四目相對的刹那,兩人之前曾有過的曖昧與溫情就好似在這一刻都瞬間煙消雲散,又隻餘下了靜默的交鋒與對峙。
“季老師,小聞先生!”不遠處忽然傳來唐初的呼叫,“你們還得過來一下,他倆交代的和麵具有關的部分,好像有些問題…”
窗外不知哪顆樹上忽然驚起一隻飛鳥,某種近乎直覺的異樣感頓時掠過聞冬和季凜的心頭。
季凜偏頭應了聲“這就來”,便轉身先一步朝審訊室走去。
聞冬抬步跟了上去,與季凜並肩,他偏頭靠近季凜,唇瓣近乎要觸碰到季凜的耳廓,姿態好似極盡曖昧,可說出口的話卻又截然是另一番意味:“季先生,你想多了,我一普通美術生還不至於如此神通廣大,能比警方知道的信息更多,我剛剛那句話想表達的不過是後悔無用,或許你可以理解為,我隻是個宿命論的忠實擁躉罷了。”
講完這句,不等季凜回答,聞冬便抽身大步向前走去。
季凜目光落在聞冬依然灑脫自如的背影上兩秒,微闔了下眸,抬步繼續向前走。
進入審訊室單側玻璃外的隔間,唐初立刻迎了上來,語速飛快言簡意賅道:“是這樣的,韓揚和韓安已經交代完了作案全過程,他倆自述從五年前高考結束就開始籌劃了,他們那時候已經沒有和任何長輩一起住了,高考結束當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詳細敘述了他們曾經的不堪遭遇,語調激昂痛斥了他們父親的惡劣行徑,並鼓勵他們親手斬斷噩夢的根源,最後提出可以為他們的複仇計劃免費提供幫助,如果他們願意接受幫助,就在三天之內把信燒了,之後把灰燼原裝回信封裏放在信裏指定的地點,韓揚和韓安商量過後決定照做,最初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但自此他們的單線聯係就開始了。”
停頓一下喘了口氣,唐初挑重點道:“他倆自述沈溪這個案子的整體作案框架就是匿名信提供的,包括如何為韓揚製造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以及建議挑選一個合適的嫁禍對象,難怪我當時在內網上查韓安信息的時候,隻查到了她隻有韓揚一個弟弟!”
破獲沈溪這個案子的一個最大難點,正是因為開始時候韓揚的不在場證明太硬了,硬到沒有任何人懷疑他。
尤其是唐初曾在內網上查過韓安,韓安的個人信息中,根本沒有提示韓揚竟然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還是後來季凜基於越來越多浮現出的疑點大膽做出了這個推論,才將整個案子指向了一個更為明確的方向。
現在看來,如果韓揚和韓安供述屬實,那麽自然是那個藏在暗中給他們寫匿名信的人,早已幫他們在留檔信息中做過了手腳,因此唐初當時沒有查到韓揚有個雙胞胎弟弟的關鍵信息。
聽了唐初的話,聞冬眉梢微挑,季凜神色如常不見絲毫驚訝,他低聲道:“所以說,麵具掛墜就是用匿名信寄給他們的?”
雖說是問句,但季凜卻用了肯定的陳述語氣。
果然,唐初點頭道:“沒錯,韓揚說那是他們收到的最後一封匿名信,信裏要求他們把麵具掛墜留在他們想要懲戒的人身上。”
頓了頓,唐初手指抄進發間捋了兩把,征詢意見道:“我覺得這個寫匿名信的人,很可能早就認識他倆且一直密切關注著他們,不然沒法對他們的所有遭遇以及人生軌跡了如指掌,所以我們是不是能順著這個方向繼續查下去?”
季凜還未開口,聞冬就忽然出聲道:“不一定,隻能說他們身邊確實存在著一直密切關注他們的人,但關注他們的人和寫信的人,很可能不是同一個人,甚至…甚至關注他們的,也不隻有一個人。”
聞冬話音落下,季凜和唐初都不約而同看向了他。
唐初瞪大了眼睛,滿臉驚訝,季凜眉心微動,他語氣溫和如常,說出口的話卻仿佛帶著暗刺:“小聞先生,我很想知道,你這又是基於什麽做出的判斷?或許,這也是你所謂的宿命論中的一部分?”
自知失言,聞冬暗暗咬了下舌尖,表麵卻依然不甘示弱,語氣淡然道:“我隻是提出另一種可能性罷了,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我完全相信貴支隊的能力。”
不知前情,唐初完全不明白這關“宿命論”什麽事,他隱約察覺到聞冬和季凜之間的氣氛有兩分異常,卻又完全不知根源。
不過季凜卻並沒有深究下去,他就像是立刻相信了聞冬的回答一樣,麵帶微笑溫聲讚同道:“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且在我看來,概率很大。”
之後不等聞冬再開口,季凜便收回目光看向唐初,轉口問道:“唐副隊,你之前說的關於麵具有些問題,具體是指什麽?”
唐初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他沉聲道:“整體來說,韓揚和韓安交代得確實算是詳細的,但是他們都堅決否認了在嫁禍錢書未遂之後又想要嫁禍給陸夢婷,且誘導陸夢婷自殺這一點,他們承認確實利用了陸夢婷,但隻是給陸夢婷寫過一張匿名紙條要她盡所能在殺害沈溪的那個晚上拖住錢書,以方便嫁禍錢書,但他倆都一口咬定從始至終隻收到過一個麵具掛墜,就是掛在沈溪腳鏈上的那個。”
聞冬和季凜一時之間都沉默下來。
因為唐初這段話裏,很可能透露出了一個讓人不敢細想的事實——
也就是說,如果韓揚和韓安的供述屬實,那麽之前給陸夢婷留宿舍樓頂圍欄並在匿名論壇誘導她自殺的,都並不是韓揚和韓安,反而另有其人。
沈溪這個案子之中,雖然凶手已落網,但卻還有另一條先前被他們忽視了的暗線,在悄無聲息向前進展。
時隔十三年之久,麵具,好像真的又開始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