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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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法醫話音落下, 聞冬瞳孔驟然一縮。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近乎跌撞走到安置屍體的車邊的,隻是當視線落在那兩具屍體的腳踝處,準確來說, 是落在腳踝處的麵具紋身上, 聞冬垂在身側的手指就倏然攥緊了, 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掌心,可他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反而兀自掉落進了另一個世界一樣。
塵封記憶在這一刻悄然揭開麵紗——
眼前晃蕩一張張戴著麵具的詭譎的臉,耳邊徘徊一聲聲混亂的嘶吼與喊叫,鼻尖充斥無數種交融的惡臭氣味…
聞冬有且隻有一個想法——就是逃跑, 遠離, 跑得越遠越好,再也再也不要回來了。
可事實卻好似並不能遂他所願——
身上帽衫的帽子被人從後麵拽住, 聞冬本能回頭,就對上了一張詭異小醜的臉, 還有在聞冬眼前放大到極致, 甚至將他眸底都映紅的,獨屬於詭異小醜的猩紅色披風。
“我的孩子,”那人的嗓音沙啞如粗糲的砂紙,聽起來可怖極了, “這樣美味的食物, 你難道不想嚐一嚐嗎?為什麽不為了這美好而戰鬥,反而隻想要逃跑?!”
聞冬唇瓣緊抿,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當然,這不是因為他害怕, 而是因為離得近了, 這個男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惡臭味道實在過於明顯, 明顯到聞冬覺得隻要自己一張口,就絕對會控製不住嘔吐出來。
可顯然,男人並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
男人原本拽著聞冬帽子的手緩緩移動,最後落在了聞冬的脖頸兩側,之後,還不等聞冬反應過來,就被男人以這個姿勢單手握著脖子提了起來!
兩人力量上的絕對懸殊,讓聞冬根本沒有掙紮的餘地,脖頸被緊緊捏住,呼吸不暢,身體的本能讓他想要張開嘴輔助呼吸,可毫不意外地,他的嘴一張開,就直接嘔吐了出來。
但其實也沒有什麽實質的東西,因為聞冬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進食過了,因此他嘔在男人詭異小醜麵具上的,隻有從胃裏不斷上湧的酸水。
下一秒,男人勃然大怒,聞冬隻感覺到自己頸後被重重一擊,他完全無力抵抗,就這樣立刻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聞冬發現自己回到了平時睡覺的小床上,可現在卻不同以往,現在,他上身赤裸,四肢都被分別束縛在了床的四個角上,床邊還坐著一個戴醜陋麵具的男人,但聞冬知道,這並不是之前那個戴詭異小醜麵具,披猩紅披風的男人了。
男人手裏握著一把那時的聞冬並不知是什麽的紋身槍,他發現聞冬醒了,卻也並不開口同聞冬說一個字,就好像聞冬在他眼裏是醒是睡,是活是死都毫無區別,他隻負責做他自己的——
槍尖直抵聞冬的心口,力道近乎粗暴地一下下在聞冬心口留下刺青。
說真的,很痛,胸口位置本就痛覺神經敏感,加之聞冬太瘦,隻有薄薄一層皮肉覆蓋,因此那近乎就是刺在了他的胸骨上,是真的很痛。
留下的刺青,是一個麵具圖案,和那個披著猩紅色披風的人戴著的詭異小醜麵具一模一樣。
“聞冬,”季凜的溫沉嗓音隱約響在耳畔,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好似相距甚遠,“聞冬,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我知道你一定早都洗掉了,早都不存在了,是不是?”
……
聞冬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之人,頭過分昏沉,鼓膜像是被水填滿,聽到的聲音朦朧異常,又要經曆漫長的過程才能夠到達大腦。
因此過了不知多久,聞冬才驟然關注到季凜其中一個詞眼——洗掉。
他在這個瞬間清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近乎是被季凜半抱在懷裏的,背抵在季凜胸膛,兩隻手都被季凜虛虛握著。
安置屍體的車早已開走,周圍也沒有了其他人,隻有不遠處的唐初以及其他警察們還在來回走動,繼續勘察。
聞冬下意識掙動了一下,離開了季凜的懷抱,轉而與他相對而站,中間相隔半米遠。
抬眸直直望向季凜,聞冬罕見拋棄了一切談話技巧,薄唇微啟,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拋出三個字:“你是誰?”
季凜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可他並沒有表露出對這個問題的過度驚訝,反而勾了勾唇,沉聲答道:“我?我是…是為了一個人做好人的變態。”
這個回答出乎了聞冬的預料,但聞冬驚愕之餘,心頭又莫名湧起了不可名狀的熟悉感。
做好人…
他眉心下意識蹙了蹙,可還不等他繼續在回憶深處挖掘出或許能夠與之對應的畫麵,就聽季凜又開了口,叫他的時候又恢複了往常的稱呼:“小聞先生。”
聞冬倏然回神,他再次抬眸看向季凜,卻發現季凜的目光從他臉上緩緩下移,最後定格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聞冬驀然驚了一下。
他下意識也低頭去看,這才注意到自己胸口位置的衣服布料皺得厲害,很顯然,他剛剛陷入仿若夢魘一般的記憶中時,手指一定緊緊攥住了胸口位置的布料。
“小聞先生,”季凜又這樣叫了一聲,他忽然又移開目光,緊緊攫住了聞冬的眼睛,壓低嗓音一字一頓問,“那麽,你又是誰?”
聞冬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又攥了一下,但這次隻是極短暫的一瞬,下一秒,他就坦然與季凜對視,目光不閃不避,語氣堅定道:“我是聞冬。”
略頓一瞬,聞冬忽然輕闔了下眸,語氣變得更為堅定,很難說究竟是在回答季凜,還是在告誡自己,他又認真重複了一遍:“對,我是聞冬。”
他話音落下,季凜沒來及再開口,唐初就大步走到了兩人身邊。
“小聞先生,”唐初小心覷著聞冬蒼白的臉色與唇色,關心道,“你沒事了?”
聞冬點了點頭,歉然道:“沒事了,抱歉,驚到你們了。”
唐初擺了擺手,又忍不住問道:“小聞先生你這情況…”
“他反射弧長,”可不等唐初把話問完,季凜就輕飄飄打斷了他,語氣淡然道,“就是看到屍體的本能反應。”
唐初愣了愣。
看到屍體的本能反應會嘔吐唐初當然非常能理解,可聞冬怎麽看怎麽不像反射弧長的人好嗎!
話又說回來,聞冬這反應,真的是針對屍體嗎…?
唐初又忽然想起了聞冬上一次有這樣劇烈的反應,還是在…
是在看到了陸夢婷口袋中掉出來的那個麵具掛墜的時候。
而這一次,則是看到了屍體上的麵具紋身。
唐初隱隱覺得,聞冬這樣的反應,與其說是看到屍體的本能反應,不如說是看到麵具的本能反應…
很像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聞冬明明是聞家小少爺,一看就是綾羅綢緞堆中精養出來的,又怎麽會對麵具這樣一個令人提之變色的犯罪組織ptsd?
“唐副隊,”季凜的溫和嗓音忽然將唐初從百般疑惑中拽了出來,“有什麽新發現嗎?”
唐初注意力立刻就被轉移了,他語速飛快道:“啊對,發現了兩組腳印,一組鞋碼大約在4041間,另一組鞋碼大約在4243間,從馬路邊一直順延到凹坑邊緣,初步判斷腳印比正常走路留下的腳印要深,且兩組腳印深度基本一致,受力比較均勻,目前沒發現任何拖拽痕跡,這麽來看,拋屍的可能性確實是很大的,而且拋屍的人應該是兩個,他們抬著屍體走的,所以受力均勻且不留下拖拽痕跡。”
見聞冬和季凜都點了頭,唐初眉頭皺了皺,又繼續道:“隻是現在我們還不能確定,這兩個人都是凶手,還是說其中一個是凶手,另一個隻參與幫助了拋屍…”
“還有一種可能,”季凜忽然沉聲道,“這兩個都不是凶手。”
唐初一愣,下意識重複一遍:“都不是?”
“唐副隊,”季凜嗓音中又染上了兩分他慣有的循循善誘,“想一想沈溪的案子,凶手隻有韓安和韓揚,可真正參與其中的,難道隻有他們兩個嗎?”
是了,他們都很清楚,在沈溪的案子之中,除了韓安和韓揚,還牽扯出了至少三組與麵具相關的不同分工。
而現在,傅煙和雲星的這起案子中,竟又出現了麵具的身影。
一切水落石出前,誰又知道麵具究竟參與了多少,又參與了具體哪些步驟?
“有道理,”唐初歎了口氣,轉口道,“對了,關於那個…呃,那個…”
話說一半,唐初又欲言又止看向聞冬,小心觀察他的神情。
“麵具紋身。”猜到了唐初想說的是什麽,聞冬神情自若接上話頭。
“對對對,”看聞冬沒再有什麽異常反應,唐初放下心來,繼續道,“季老師,小聞先生,關於這個麵具紋身,你們目前有什麽想法嗎?”
季凜這次竟罕見直白,他直截了當道:“它是曾經的麵具組織慣常使用的手段之一,用以…”
說到這裏,季凜卻不知為何停頓了一下,偏頭看了聞冬一眼。
聞冬沒有回看季凜,他神情不變,自然接上了季凜的後話,語氣冷淡道:“用以懲戒。”
一時之間,唐初顧不上細想季凜和聞冬究竟為什麽能對當年的麵具組織熟悉到這個程度,他瞪大了眼睛,驚訝道:“又是懲戒?!”
沈溪的死,也正是出於“懲戒”的由頭。
隻是那所謂的懲戒加之於無辜的沈溪,實在是太過荒謬了。
那麽傅煙和雲星,在那暗藏於深處的人眼裏,又是犯了什麽“罪”,要被懲戒?
想到什麽,唐初又急忙問道:“對了,紋身為什麽要在腳踝,是有什麽講究嗎?還有,如果都是懲戒,那為什麽這次是紋身,上次卻是在沈溪的腳鏈上掛掛墜?”
不過這個問題問出口,還不等季凜和聞冬說話,唐初就搖了搖頭,自我否定道:“不對,是我先入為主了,現在還不確定紋身究竟是什麽時候留在死者身上的,還是等萬法醫解剖完再說。”
雖然現在種種情況都更傾向於紋身是傅煙和雲星死後,才刺上去的,但明確證據出來之前,他們必須做到嚴謹。
“沒錯,”季凜點了下頭,又忽然道,“不過如果能確定是死後才留下的紋身,倒是符合了腳踝這個位置,因為在有的人心裏,腳踝對於死人來說是最重要的,類似在屍體腳踝係紅繩一種意義。”
據說在屍體腳踝係紅繩可以防止詐屍,那麽在屍體的腳踝上刺青,就像在為他們的靈魂打下烙印——
肉身已死,但懲戒卻深刻於靈魂不滅。
“我靠,”被點通了的唐初滿臉惡寒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槽道,“這也太他媽狠毒了。”
這就好比殺了人還不夠,還要詛咒對方永世不得超生一樣。
季凜不置可否,不動聲色將話題收尾:“暫時也就能分析出以上了,時間不早了,我先送小聞先生回家,唐副隊辛苦,有發現隨時與我聯係。”
“哎好的好的,”唐初急忙朝兩人擺了擺手,“你倆才是真辛苦了,尤其小聞先生回家一定好好休息!”
禮貌應下打了招呼,聞冬和季凜並肩離開,重新坐上了季凜黑色ne的副駕駛位。
這一晚上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聞冬先前神經一直緊繃還沒什麽感覺,可在整個人陷進舒適座椅靠背的瞬間,一股濃烈的疲憊感就在瞬間席卷上來,加之鼻尖還殘留著獨屬於季凜的淡淡草木香氣,聞冬感覺自己能夠立刻睡著。
他原本還惦念著等兩個人獨處時候要問一問季凜是否需要安慰,然而頑強抵抗兩秒鍾,最終還是沒有抵抗住,緩緩闔上了眼皮。
黑色ne在深夜空蕩的公路上疾馳,近四十分鍾後,終於抵達了聞冬家樓下。
聞冬卻還沒有醒,依然呼吸均勻而平穩,睡得香沉。
季凜側過了頭,深深凝視聞冬毫不設防的睡顏。
很像…和那個小孩,真的很像。
不知凝視了多久,季凜的目光終於緩緩下移,再次落於聞冬的心口——
如果說一個巧合是巧合,那麽很多巧合的時候,是不是就代表確有其事?
半晌,季凜微微闔了下眸,通過這個簡單動作斂去了所有神色,他抬起手覆上聞冬肩膀,輕輕拍了一下,嗓音磨得輕緩:“小聞先生,到家了。”
聞冬睡覺向來很輕,在季凜手掌覆上來的瞬間,他就已經若有所覺,等季凜話音落下,聞冬已經徹底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到了?”聞冬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又問一句,“到很久了?”
“沒有,”季凜淡笑搖了搖頭,溫聲道,“剛到五分鍾。”
邊說,季凜就先一步開門下了車,又繞到這側替聞冬拉開了車門。
聞冬抬步下車,對季凜道了聲謝。
“時間很晚了,我就先走了,”季凜溫和同聞冬道別,又關切般道,“小聞先生明天不用早早去市局報道,有什麽發現我都會告知你。”
聞冬抬起手臂揮了揮,沒有客氣隻是點頭道:“好,季先生路上小心。”
季凜頷首應下,卻並沒有急於上車,而是道:“我看小聞先生上去再走。”
聞冬隱約覺得季凜的態度有哪裏不太對…但昏沉的大腦讓他一時之間難以想出個所以然,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好似比往常還要溫和,溫和得過了頭…
但這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異常,聞冬索性放棄思考,再次揮了揮手,便先一步轉身上了台階。
季凜一直目送聞冬的背影走進單元門,看著單元門重新合攏,才不緊不慢從口袋中摸出一盒煙,從中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口。
單手解開了左邊襯衣袖口的紐扣,慢條斯理將襯衣衣袖向上卷起,帶著火煋的灼燙煙頭就再次觸上了他傷痕累累的手腕。
季凜眉目依舊舒展,眸底閃過一瞬奇異的光。
纏繞鎖鏈隻是最基礎的束縛之一,它並不能總是起效。
有的時候譬如現在,季凜需要,也享受使用比纏繞鎖鏈更為強烈的方式來將自己鎖好。
不過這一次,季凜並沒有將一整隻煙都燙至手腕,他抬頭估算著大致的時間,將剩餘半支煙丟入了車內的煙灰缸裏,又慢條斯理重新將襯衣衣袖放下,扣好袖口的紐扣。
下一秒,時間剛剛好,八樓燈光亮起,窗戶打開,窗邊探出一道纖長人影。
絕佳的視力讓季凜將八樓窗邊的聞冬看得一清二楚,他唇角勾了勾,抬起覆蓋著新鮮煙疤的左手,遙遙朝聞冬揮了揮,之後不再留戀,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開車離去。
季凜回到家裏,第一時間就進入了自己的“珍藏室”,他走到最角落的櫃子前蹲了下來,拉開了最底層的抽屜。
沒有人知道,這個抽屜裏有且隻有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麵具,圖案是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