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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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一刻, 已是深夜,雅深市深灣區某條不知名山路邊的一處巨大凹坑周圍卻聚滿了人, 人影攢動, 探照燈閃爍。
凹坑之中靜靜躺著兩具屍體,一男一女,竟一絲不掛, 甚至連內衣內褲都沒有。
聞冬和季凜立於凹坑邊緣,等待正在坑中忙碌的萬法醫以及痕檢警察們給出初步判斷。
不過聞冬暫時隻分出了一半心神等待結果, 至於另一半心神,則係於季凜身上——
聞冬覺得這事情也是真的夠神奇的,要不怎麽有句老話叫做“飯可以胡吃話不能亂說”?先前在高小雯家的時候,被唐初問了句“還好嗎”,聞冬詫異反問“我有什麽不好?我又不是受害者親友”, 誰知這句話一語成讖——
現在坑裏躺著的這兩位,還就真成了他認得出來的人, 不過嚴格意義上來說,季凜與兩位受害者比他熟悉多了。
因為受害者並不是別人,好巧不巧的,正是他們前不久才在射擊館見過的傅煙和雲星。
聞冬不大清楚季凜和這二位之間尤其是和傅煙之間真正熟悉到什麽程度,但他還記得季凜評價過傅煙“為人真誠”,想必至少是比較欣賞傅煙這個人的, 再往淺了說,就算原本沒什麽過深交情, 可畢竟他們是熟人, 還是數小時前才見過麵的熟人, 誰知短短數小時後再見, 就成了永久的陰陽兩隔, 乍然麵對這樣的情況,大概很難有人無動於衷的。
因此聞冬另一半的心神都在關注季凜的情緒,且在認真思考要如何安慰一下他比較合適。
然而季凜看起來,至少從表麵上看起來,好像是真的無動於衷…
他神情淡然如往常,連眉心都是完全舒展的,甚至感知到了聞冬的注視,還偏過頭來略微朝聞冬勾了下唇,溫聲問:“小聞先生,你是有什麽推測嗎?”
聞冬下意識蹙了下眉,一時之間,他竟很難判斷季凜究竟是掩飾太好,還是真的…擁有一顆金剛石心髒。
非常莫名地,聞冬忽然想起了之前沈溪的案子塵埃落定之後,他站在市局走廊的窗邊抽煙,季凜問他有沒有後悔過當初拒絕沈溪的追求,他反問季凜如果是他會不會後悔,當時季凜是怎麽答的?
聞冬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季凜微微挑眉,隨後緩聲說:“我不一樣,我不是很能感知到後悔這種情緒。”
當時季凜將話題拋回來拋得太快,讓聞冬沒有來及去細想這句話的含義,可現在聞冬望著季凜與往常毫無不同的神情,心中隱隱升騰起一個堪稱不可思議的猜測。
“季老師,聞先生,”但不待聞冬再深思,萬法醫就忽然從坑裏上來走到了兩人麵前,將聞冬拋錨的思緒瞬間拽回,他語氣幹練直入正題道,“目前情況大致是這樣的,男性屍體全身皮膚呈紫紺色,屍斑褐色,胸前刀傷初步判定無生活反應,因此初步推斷死因是中毒,中毒物質有可能是亞硝酸鹽一類的;女性屍體麵部青紫腫脹球結膜下嚴重出血,頸部有明顯勒痕,有表皮剝落及皮下出血且邊緣不整,右側乳房缺失,可見明顯切割痕跡,初步判定無生活反應,除此之外無其餘表麵傷口,下體有明顯撕裂痕跡,初步推斷死因是被勒之後窒息。”
聞冬微微挑了下眉,輕聲道:“這麽看來,作案手法差異還是蠻大的。”
一個是投毒,另一個則是勒死。
季凜偏頭看過來,淡淡點了下頭表示肯定。
不等二人再說話,痕檢警察也從坑中上來了,他站在萬法醫身旁一邊摘手套一邊匯報道:“凹坑內沒有發現腳印,魯米諾無反應,無掙紮痕跡,無繩索之類可以被認作作案工具的,再結合這裏的周邊環境來看,我個人認為這裏不是第一現場,而是拋屍地點的可能性更大。”
正常情況下,人被勒住脖頸絕對是會本能掙紮的,因此會留下非常明顯的掙紮痕跡,除非這個人被勒住的時候已經是徹底的昏迷狀態,但這一般不符合采取這種方法作案的犯罪者心理特征,且需要進一步做詳細的屍檢才可以得出明確結論。
至於投毒,就更不應當是在這種荒郊野嶺的環境中進行的了。
因此綜合來看,目前更傾向於是謀殺後拋屍到了這裏。
同一時間,不遠處馬路邊唐初正叼著根煙,半眯眼打量麵前兩個二十出頭,沒骨頭似的靠在炫酷跑車邊的小青年——也正是發現屍體的報案人。
深灣區是雅深市最偏遠的一個區,近乎與雅深周邊的鄉村連接,而他們現在所處的這片區域則是深灣區中最偏遠的一片區域,靠近大山,放眼望去除了兩幢爛尾樓基本看不到其餘建築,因此平時向來人跡罕至,不要說深夜了,就連白天大概都很難見到人影。
“說說看,”唐初抬了抬下巴,閑聊般問,“你倆怎麽想的?這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覺不在市區哪個紙醉金迷的好地方泡妞,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幹什麽?”
其中一個黃毛小青年抬眼看唐初,語氣斟酌道:“那什麽...警官,我說實話了你把我抓走關起來怎麽辦?”
唐初還沒說話,一旁的紅毛小青年就拍了拍黃毛的肩膀,豪氣道:“跟警官實話實說,真被關起來了我也能撈你出來!”
唐初被氣笑了,他偏開頭去噴了口煙,音量提高兩分:“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說我說我說,”黃毛小青年抬手拍了拍自己跑車的車頂,忙一迭聲道,“哎警官你看一看我這車,改裝過的!市區根本跑不開好嗎?我們就是特意到這飆車來了!你問我為什麽大晚上來?哎呦警官,我們當代年輕人都是這樣的,淩晨十二點過,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我們可沒幹什麽偷雞摸狗違法亂紀的事,就簡簡單單飆了個車!”
唐初看了看旁邊的炫酷跑車,再看一看兩個小青年那副中二模樣,瞪眼唬了兩句:“遵守交通規則人人有責知不知道!飆車把自己小命飆進去的還少嗎!”
眼見兩人點頭哈腰應下,唐初忽然眉眼下壓,話鋒一轉道:“那飆車就飆車,車在路上跑,你們怎麽想起來跑那邊深坑去了?”
“人有三急呐警官!”紅毛小青年並沒有被問住,反而翻了個白眼,滿臉無語道,“我特麽還嫌晦氣叻,撒個尿看見倆死人!”
這解釋合情合理,兩人語氣態度也都很自然,唐初沒覺出異常,終於大手一揮道:“行了,別飆車了可以回家了,你們聯係方式我這有了,萬一後續有什麽特殊情況,可能還會再聯係你們配合。”
兩個小青年草草點頭應下,動作飛快鑽進了車裏,改裝過的炫酷跑車引擎聲轟響著揚長而去,噴了唐副支隊一臉車尾氣。
唐初失語兩秒鍾,從嘴邊摘下燃到底的煙頭,他找了一圈沒找到垃圾桶,隻好把煙頭丟在了原本就滿地垃圾的地麵上,抬腳碾滅了。
大步走回了不遠處的凹坑邊,唐初伸手搭了下季凜的肩膀,覷著季凜神色小心問道:“季老師,你…還好嗎?”
唐初也真是沒想到,這受害者竟然能跟季凜扯上些許關係。
“我沒事,”季凜側頭看向唐初,簡潔應了一句,就語氣如常問道,“問出什麽情況了嗎?”
確實沒從季凜的麵部表情中看出任何悲傷亦或低迷,唐初一時之間不知是該覺得奇怪還是放心,半晌,他索性不去糾結這個,配合切換話題道:“沒什麽情況,應該確實就是運氣太爛正好就碰上死人了,他們兩個都說從他們到這地方開始到剛剛就沒看到一個人影,也沒車過來過。”
見季凜和聞冬點了頭,唐初又問他們:“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季凜簡練把之前萬法醫和痕檢警察的初步判斷給唐初複述了一遍,隨後開始自己的分析,條理分明道:“先從作案手法上來看,投毒和勒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手法,投毒中的情感成分含量極低,一般來說采取投毒這種方法謀殺的犯罪者並不追求欣賞受害者的死亡慘狀,相比而言他們隻是更為清晰明確想要達成”殺死”這一個目的;而反觀勒死,這個手法中的情感成分含量就非常高了…”
說到這裏,季凜略微停頓,修長手指忽然覆上了聞冬的頸側,指腹輕輕按壓在聞冬一下下規律搏動的動脈上,微微闔眸緩聲道:“采取勒死這種手段,絕大數情況下,犯罪者都非常享受殺死對方的過程本身,想象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手下全力掙紮卻無果,掙紮的力度會越來越小最終直至徹底停止,這個過程中,犯罪者可以清晰感覺到何為生命的流逝,這種對其餘生命的主宰感,輕易能夠讓犯罪者為之著迷,甚至上癮。”
唐初每次聽季凜剖析犯罪分子,尤其是殺人犯殺人時候的種種心理都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現在,季凜一邊以溫和沉靜的語調講出這樣變態的話語,另一邊的手指竟然還一直在聞冬纖細頸側不斷摩挲…
那畫麵真是詭異極了。
可偏偏當事人聞冬神情自若,絲毫沒覺得害怕不說,甚至唐初懷疑自己大概是眼睛聾了,不然為什麽從聞冬的眼神中看出了兩分好似享受的情緒?!
“我聽懂了…”半晌,唐初咽了口唾沫,好似懇求般道,“那什麽…季老師,你先把手放下來說話行嗎?”
季凜手指一頓,他倏然睜開眼睛,將手了收了回去,轉而垂眸看向聞冬,語氣染上兩分歉然:“抱歉,嚇到你了嗎?”
聞冬眨了眨眼,濃密睫毛隨之顫了顫,他唇角緩緩勾了起來,語氣輕柔仿若蠱惑人的海妖:“如果需要的話,我不介意你直接用鎖鏈纏上來試一試。”
唐初:“……”
救命!是不是天才都是像季凜和聞冬這樣,總會在某一方麵顯得很異於常人?!
唐初失神間,季凜忽然靠近聞冬,貼在他耳邊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了四個字:“怕弄壞你。”
話音落,不等聞冬有所反應,季凜就抽身站直,語氣自若接上之前的正題:“所以兩相對比,作案手法上的差異確實很大,但因為受害者性別不同,所以暫時不能明確判斷這種作案手法的巨大差異根源是什麽,另外需要關注的是女性屍體右側乳房被切割這一明顯的犯罪標記,小聞先生對此有什麽看法?”
聞冬瞬間回神,他猶豫一瞬,組織了一下語言,淡聲開口道:“我還是比較擅長從美術角度去考慮,其實美術生中很大的一部分包括我自己,在我創作出了一個我個人很滿意的作品,尤其是這個作品中還含有我非常喜歡的元素,但這個作品可能因為某種原因比如說參賽之類的要上交的時候,我其實是會把這幅作品至少是這裏麵我喜歡的元素複刻下來的,作為一種紀念和收藏。”
“所以也就是說,”唐初隱約覺得自己聽懂了,他直白問道,“你認為凶手切割乳房的行為是為了紀念和收藏?”
聞冬點了點頭,又補上一句:“隻是我的個人理解。”
“這確實是很大的一種可能性,”季凜接過話頭道,“根據真實案例記載,確實有不少凶手會做出這種行為,他們將受害者身體的某個部位切割下來帶回去珍藏,就像打了勝仗珍藏戰利品那樣,不過…”
略一停頓,季凜轉口道:“不過同時這也可能代表一種憎惡或者劃出界限,因為乳房對於女性的含義明顯大於男性,所以乳房既象征了女性本身,也可以象征母親這樣的角色,具體出於什麽樣的心理還需要後續更多信息來支撐。”
唐初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急忙問:“還有嗎?還分析出什麽了嗎?”
“還有就是如果按照目前推斷,這裏是拋屍地點的話,”季凜條理分明道,“那麽,謀殺之後將死者全身衣物褪去再拋屍到這種荒郊野嶺,從犯罪心理層麵來看,這可以說是一種極其具有蔑視與羞辱意義的犯罪行為,畢竟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之中習慣讓人死後也依然保持基本的體麵,而剝奪衣物以及拋屍荒野的這種方式完全與傳統習慣相悖,它非常類似古代將屍體丟上所謂的亂葬崗,想一想看,一般在古代什麽情況的人才會在死後被這樣對待?”
說到最後,季凜的語氣中又帶上了他慣有的循循善誘。
“地位低賤不受重視!”唐初立刻反應過來,大聲道,“或者是犯了大錯的!”
但話音一頓,唐初眉毛又皺起來,他疑惑道:“照你之前說的,傅家算得上上層圈子中的佼佼者之一了,那肯定不符合地位低賤不受重視,所以,難道是後者…犯了大錯?”
“不能完全這麽理解,”季凜沉聲道,“這個地位低賤不一定是完全客觀的,如果犯罪者出於某種理由主觀認為死者是低賤的,那麽他同樣可能會做出這樣的犯罪行為。”
“哦我懂了,”唐初悟道,“說白了就是我覺得你低賤你就是低賤了,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這話很白卻在理,季凜點了下頭,收尾道:“目前來看能分析出的基本就是以上,不確定的部分還非常多,相對比較明確的隻有——凶手明確想要置傅煙於死地,但對雲星的感情則複雜得多,對了,還有剛剛說到的下體撕裂痕跡明顯…”
“這個我知道,”唐初接話道,“一般正常情況很少會這樣,所以雲煙在死前可能先遭遇了…性侵。”
季凜“嗯”了一聲表示讚同。
“行,”唐初歎了口氣,他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揮手道,“辛苦季老師和小聞先生跟著熬了,今晚暫時先這樣,我們這邊繼續排查,你倆先回家休息一下?有什麽消息我隨時再聯係你們。”
唐初和季凜雖然是搭檔,但其實他們的工作內容差別很大,季凜負責從種種犯罪痕跡中極力探尋犯罪者的心理,力求對犯罪者做出最為全麵細致的犯罪側寫,但實際之中卻是需要靠完整證據鏈才能定罪的,因此目前需要排查的還有很多,除去現場勘查外,還需要調取監控,調取傅煙車裏的行車記錄儀,以及摸排傅煙和雲星的周圍人際關係等等。
都是很冗雜枯燥的工作,就暫時沒必要讓季凜和聞冬一直跟著熬了。
知道自己在場也暫時幫不上什麽忙,聞冬幹脆點頭道:“好,唐副隊辛苦了。”
季凜也朝唐初道了聲“辛苦”,正要和聞冬一同離開,萬法醫就匆匆趕了過來,麵色凝重道:“之前坑裏環境太黑我沒有注意,剛把屍體搬上車才看見,男女兩具屍體分別在左右兩個腳踝處都有個小紋身。”
心髒倏然重重一跳,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一般,聞冬認真注視著萬法醫,等待他的下文。
果然,下一秒,就聽萬法醫語氣更沉重了兩分,他壓低聲音道:“紋的是麵具,跟之前沈溪那個案子裏的麵具圖案,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