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喝邊聊，氣氛漸入佳境，朱墨想到在京城也就這兩個熟人了，還是要交代一聲，當即說道：
    “老道，你們啊，來的正巧……明天我就要去江南了，啥時候回來還沒數呢……兩位以後也要多保重……”
    哦？
    老道和李三假裝詫異。
    老道問道：“朱公子不是在翰林院嗎？怎的又要去江南了？嗬嗬，我們兩個老朽還真趕巧了……”
    朱墨在京城一直也沒有什麽朋友，那天聊得很多，且二人對自己也有恩，說起話來自然就放開了些，當即感歎道：
    “不瞞兩位，我這次去江南，是要辦一件千難萬難的大事……辦成了，天下的老百姓都有好處，辦不成的話，我也不想在大明待下去了，真準備去南洋了……”
    這話是心裏話，一開始就這麽想的。但聽在二人耳中，卻是非同小可——
    他真要走？
    真去了南洋，又怎麽在找得回來？
    老道當即勸道：“年輕人還是年輕人，賭什麽氣呢？就算天大的事兒，辦不成就辦不成咯，難道還要跟自己過不去？再說了，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你著急啥呢？”
    朱墨心裏默想一會兒，說道：“老道，這還真是件天大的事兒，辦不成啊，天還真會塌下來……”
    哦？
    老道和李三心知肚明，卻想不到朱墨竟然也有壓力。
    老道看朱墨確實麵有憂色，這時忽然心生憐惜：唉，朕是不是太急躁了？讓這孩子去辦這麽大、這麽難的事兒……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李三心領神會，輕輕啐了一口，安慰道：“哼，既然是天大的事兒，這些翰林院的大人物怎麽不去做啊？還有內閣、六部，那麽多大能人兒怎麽不去？偏偏要讓朱公子去？老奴真想問候他們八代祖宗了！”
    老道也接道：“是啊，這都什麽世道啊？怎麽就擰著一個年輕人去擔著大事兒？朝廷不是有嚴家嘛，還有徐階、張居正嘛，他們怎麽不去啊？唉，李三啊，這世道真不知是怎麽了？隻有朱公子一個人心裏還裝著天下的老百姓……”
    唉……
    李三也歎息一聲，心裏卻冒出一句話——
    皇上今兒是怎麽了？說話怎麽那麽怪？
    連世道不好這話都說出來了，這要讓天下人知道那不成了笑話了？嘉靖皇帝自己說自己的世道不好？
    ……
    朱墨聽在耳中，心底生出一股暖流——
    這兩人真心不錯啊，還能體諒我的處境……這次能交到這兩個忘年之交也不錯，這兩人比朝廷上那些人可強多了。
    心裏想著，朱墨也確實有點擔憂：畢竟辦織造銀行和抗倭公債這事，還隻是自己的構想，真要付諸實施，也不能說就一定會成功。
    在外人麵前還可以裝，在朋友麵前也就不裝了，當即說道：
    “老道，我跟你說，這事兒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真不行啊，我就腳底抹油，一走了之，管他娘的洪水滔天啊……”
    呃，
    這？
    老道和李三對望一眼，李三是嚇得不輕。
    而老道卻也大笑起來說道：“哈哈哈，朱公子這就對了嘛！管他娘的洪水滔天嘛……李三你說是不是啊？”
    “對對對，管他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李三一邊湊趣，一邊是膽戰心驚——
    這，
    這話可是欺君之罪啊？
    朱墨現在可是欽差，腳底抹油？那可是要殺頭的！
    這皇上真不對了，難道真的是他在民間的私生子？
    但再偷看老道，卻是前所未見的歡喜，四十年來真沒見過這個皇上這麽高興過了……
    這哪裏是皇上，分明是個正在敘享天倫之樂的普通老人啊！
    ……
    朱墨大口喝了一杯靈芝龍井茶，道：
    “兩位還沒吃飯吧？今兒正好，我給你們做幾個小菜。”
    沒說完，朱墨就去廚房忙活了。
    小院一下子安靜下來，老道嘴角含笑，眼中閃爍著花光，竟呆呆出神了。
    李三給老道斟了茶，低聲笑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朱公子骨子裏還是帶勁兒的啊，這天大的事，一個人擔著，也真難為他了……”
    老道聞言心頭一痛，頓時百感交集——
    想當年，
    他也是十四歲繼承大位，當時楊廷和率領幾百個官員來逼宮。他孤身一人，鬥智鬥勇，終於才坐穩皇位……那時候何嚐不像朱墨這樣孤立無助？
    而如今，
    他的這個失散的親兒，又要孤身闖蕩龍潭虎穴，讓他頓時無比痛惜。
    但心頭一痛過後，又深感無奈——
    有什麽辦法呢？
    這不就是皇家的宿命嗎？
    還好天可憐見，找到了這個兒子，否則天下和大明才真是不可收拾了。
    一念至此，他心裏暗下決心——
    不管是誰，敢動了朱墨一根汗毛，就一定要他誅滅九族！
    畢竟已經風燭殘年，
    能為兒子做的事也不多了，讓他順利登上大位，也許就是自己一生最後一戰……
    ……
    主仆二人默默而坐。
    李三看著老道，感覺今天的氣氛特別溫馨，且帶著一絲莫名傷感。
    老道其實很少喝茶，而今天卻斟了又斟，連番喝了好幾壺了。在李三看來，這實在罕見，像是特別珍惜今日的每一刻時光。
    這納悶間，朱墨已經端出了熱騰騰的烤魚，還配了一盤炒飯。
    “來，兩位，這是我發明的油渣蝦米鹹菜飯！”
    “這兩條烤魚現在剛剛好……”
    老道是久居深宮修道的人，幾十年沒聞過人間煙火味兒了，這時隻覺一股怪味兒撲鼻，初時很是不悅，幾乎要嗬斥出來，而一看朱墨笑容滿麵，心頭不知怎麽就軟了下來，笑道：
    “好好，我就來嚐嚐這烤魚吧！”
    而剛拿起筷子，卻被朱墨壓住了，
    “老道，你急什麽！不知道吃烤魚的規矩嗎？”
    哦？
    老道和李三竟是麵麵相覷。
    “要點醋嘛……”
    朱墨唉了一聲，取出麩醋，在已經掰成兩半的烤魚上抹了一些。
    “來，老道，你多吃一點。多吃魚有好處！”
    朱墨邊說便撕開一半，放在老道麵前的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