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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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神情的微妙變化,時星都盡收眼底。
    任彥永的慌張,和韋真鐵青的臉色,也都看到了。
    看到了,並不第一時間發聲調和,而是等眾人都顯露出最真實的表情反應後,才以一個會議發起人的身份,悠悠張了嘴。
    “常老師作為前議院議長,想必議院的大家還熟悉,長老會這邊……”時星笑了笑,“剛聽任會長開口的稱呼就是常議長,就算是有些時日沒見了,我猜應該也不陌生。”
    議院:“……”
    長老會:“……”
    這話說的,議院何止是熟悉,要不是礙著立場不對,韋真又杵在前麵,以一把手二把手各個激動的心情,哪裏會沉默這麽久,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候他們老議長了好麽!
    而長老會……開玩笑,常泉在任的時候文職官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別說開口就能叫出曾經的稱呼,何妝閉眼還能背出常泉任期做出的卓越政績,共計三大點五小條……
    不管大家內心的暗流湧動,時星笑容不減,繼續道,“找常老師來,並不是借助常老師之前的身份,為我自己尋一些便利。”
    話講得委婉,說人話,就是不是找常泉來拉參議院的票的。
    不過哪怕聽懂了,任彥永和韋真也不會相信。
    時星:“而是如會長還有議長所認為的,我對帝國政務隻知道個皮毛,了解尚且淺薄,所以,此基礎上,我怕自己考慮問題不夠全麵,找常老師來旁聽分析,一則給我的提議做一些補充,查漏補缺,二則,議院和長老會的觀點說不定也不夠全麵,以常老師的身份,指摘一二也沒什麽不妥當。”
    話彎彎繞繞的。
    費楚和符青聽著費勁兒。
    但那隻是軍官的感覺,文職常年說話都是這種口吻,文件還會寫的更書麵官方,腦子轉一下,真實意思大體就出來了。
    聽懂了,知道常泉在此的真實作用,韋真與任彥永再度陷入沉默。
    時星說什麽讓常泉給他查漏補缺,並不是主要的,重點在後半句,長老會和議院提出的觀點都是有立場和角度的,時星對內政和局勢了解不夠多,在某些方麵沒法反駁,但常泉不一樣,常泉……官場沉浮百來年,有什麽是他這種老狐狸不知道的?
    所以常泉的主要作用,在於“有理有據”地反駁議院和長老會。
    而更堵心的,是常泉的政見立場,從來都是開放的,以帝國為中心較為先進大膽的那一批,相比起來,韋真和任彥永的政見都相對保守。
    任彥永扶額。
    會議還沒有開始,他真實地感覺到了頭疼。
    早知道,昨晚就不熬夜寫那份檢討了,就問他吹毛求疵地寫到半夜時星會看嗎?嗬。
    而比起任彥永,見到常泉,現議長韋真更是感覺到了骨子裏的壓製。
    無他,議院現在的高級議員大半都是常泉帶出來的,難道他就不是了嗎?
    他也是啊!
    而且曾經是不太討常泉喜歡的那個。
    看到常泉,想到接下來自己要講的內容,韋真已經開始幻視一些十多年前,常泉拿著文件卷成紙筒敲自己腦袋,罵自己不開竅榆木腦袋的場景。
    就……非常牙疼。
    時星找誰不好,怎麽偏偏就找了常泉,找別人最多讓他感覺棘手,找常泉是會心悸的程度啊!
    任彥永和韋真的心理活動都十分精彩,可惜時星聽不到。
    時星說完,常泉矜持地也點了點頭,克製道,“今天受邀來皇宮,也是因為陛下紊亂期一事,臨危受命。”
    “我在此,跟隨小殿下出席,並不代表我無條件支持小殿下,當然,也不代表我支持議院和長老會中的任何一方。”
    “大家準備充分,對自己的立場堅持都有詳盡的理論觀點支撐,各抒己見即可。”
    “我有主理參議院百餘年的經驗,這些年自認對星球星係之間的關係與形勢,看得還算是透徹,也沒有老到糊塗,如果大家的預判和觀察有什麽偏差,也能及時指出,一起商議。”
    又是一套官話,費楚扶額,想申請離場,聽不懂,關鍵是他也不想試圖搞懂。
    議院和長老會的眾人卻聽出了點別的,常泉說自己立場的時候,對時星用的詞是“不會無條件支持”,對議院和長老會則是“不代表支持”,兩句略有不同的用詞,常泉態度已然分明。
    任彥永生硬道,“那這麽說來,常老師心裏是偏向小殿下的咯?”
    麵對直白的問題,常泉泰然自若,甚至還點頭承認道,“自然。首先這是帝國法律賦予小殿下的權利,小殿下肯拿出來和大家好好討論,而不是走法律程序,容忍你們的侵權行為,於情於理,難道我不該偏向小殿下嗎?”
    任彥永韋真:“……”
    須臾,韋真僵硬地點了點頭,咬牙,卻不得不認同道,“常老師這樣說也有道理。”
    常泉:“都是為了帝國。”
    任彥永幹笑:“是啊,我們也是為了帝國。”
    同一句話,重複一次就莫名氣弱了下來,可惡。
    常泉卻也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不留情麵道,“你們最好是。”
    任彥永韋真:“…………”
    輩分大一級壓死人,常泉積威甚重,身份地位上,常泉這樣說兩人還真沒法反駁。
    尤其是韋真,甚至已經覺得今天的常泉格外溫和了。
    時星將節奏拉回來,“常老師的來意大家都清楚了,那我們正式開始商討吧。”
    “先從議院還是長老會開始?”
    說完又道,“不過兩個單位應該提前都商量過了,那一個主講,一個補充吧。”
    今天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任彥永對時星話中有話的暗諷也沒什麽感覺,麻木了。
    任彥永和韋真說了兩句,決定還是按商議的,由議院先開始。
    韋真做好了準備,單看自己的稿子還是很有信心,就是抬頭看到常泉,頓時又覺得信心如夢幻泡影,一戳就碎。
    以前的以前,他可經曆過太多次信心滿滿,被常泉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刻了。
    包括這個議長,如果不是陛下……隻怕也輪不到他身上。
    搖了搖頭,韋真給自己打氣,士別三日,領導議院多年,他也成長了不少,不會也不應該再發生以前的情況。
    韋真清了清嗓子,還沒開始,就被常泉打斷了。
    常泉:“對了,聲明一下,正如我說,這是小殿下的合法權益,所以這場會議的中心是議院還有長老會要說服小殿下放棄權益,為帝國更大的利益讓路。”
    “而非,也不能是,小殿下要說服你們,獲取你們的同意。”
    “因為本質上,這並不在你們的職權範圍內,也不需要你們的同意。”
    “有異議嗎?”
    時星搖頭。
    任彥永和韋真窒息,被盯著,崩潰也搖了頭。
    常泉用了三句話撥亂反正,雙方地位瞬間交換,求人的變成了被求的,原本十拿九穩的,現在內心裏反倒是七上八下。
    常泉如此強勢,任彥永不服氣道,“如果小殿下真的想當成自己的權力行使,那大可不必開這個會議,直接走最高法的途徑就是。”
    韋真心頭一突。
    常泉義正嚴詞:“如果不是你們反對,能有這個會?”
    眾人一哽。
    常泉:“開這個會是給你們的主張一個申辯機會,如果你們不想要,你這個提議也不錯,聯盟外交官快要來了,大家都節約一點時間,不想最後努力一次的吱個聲吧,都認命的話,現在起就好好準備小殿下接待聯盟的材料,把精力都用在刀刃上。”
    不料常泉還能順杆子往上爬,任彥永瞠目結舌。
    可常泉資曆見識各方麵都比他深厚,又在理,驟然罵起來,任彥永還不好回嘴。
    何妝趕緊找補,“怎麽會,會長說笑的。”
    常泉:“文職人員,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上一任老會長可不是這樣的。”
    常泉:“主張的是你們,想放棄的也是你們,把皇宮還有皇室當成什麽了,如果實在是精力不濟,代表不了整個長老會,提前一點離職也是可以的,免得拖著參議院和你們一起過家家。”
    任彥永:“……”
    何妝:“……”
    長老會一幹成員:“……”
    常泉:“長老會的時間價值幾何我不知道,議院人員的時間,連同小殿下的,都是很寶貴的,接下來我不想再聽見任何不知所謂的話。”
    現場所有人噤聲。
    常泉順了順氣,又向時星告罪,“以前的工作習慣,有些逾越了。”
    時星笑眯眯的,“怎麽會,常老師說的在理。”
    看著時星的笑容,任彥永覺得今天這口氣是順不下去了。
    時星:“常老師多說了幾句話,大家就當是提醒聽著便罷,繼續吧。”
    再繼續,韋真感覺自己已經被常泉的驟然發作,打掉了周身氣勢。
    常泉就是這樣的,但凡抓住錯漏,就能不斷放大,本身是有理的,被抓幾次,有理的也會懷疑自己沒理了,韋真內心不禁長歎,同樣都是隊友,時星的怎麽就那麽頂,反觀自己的,怎麽能那麽拉!
    韋真聲調平平,已經失去了夢想。
    論述有三。
    其一,時星是藍星人,還是成熟期的,級別又高,如果讓聯盟知道了他的存在,恐怕惹來多餘的事端,按照樹巢成熟期藍星人消息一律封鎖不公布的規矩,他們認為時星不該參與。
    其二,時星剛學習內政不久,怕時星丟了帝國的臉麵。
    其三,則是聯盟的一些配置問題。
    “此次前來帝國的外交官,一位文職兩位軍官,威爾元帥和厲煜上將,長期覬覦帝國的醫療資源,多次挑釁中想讓帝國醫療師麵向全星係接診,全星係共享帝國醫療資源……自從威爾元帥不上戰場後,在聯盟內越發主張倡導這種提議,如果小殿下參與接待,考慮到小殿下種族問題,怕激化矛盾。”
    “文職官員是內閣的簡·米勒,也是強硬派的官員,在聯盟對待帝國的政見上,也是爭鋒相對的,所以……”
    時星聽完點了點頭,問長老會有沒有什麽補充,這次是何妝發言。
    任彥永頭疼,已經到了不想開口的地步。
    長老會補充了兩個點,針對時星的,在時星聽起來不痛不癢。
    一是怕時星不懂形勢,會壞事。
    二呢,還是拿時星種族說事,具體的時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甚至何妝說到後麵,還偷偷打了個哈欠,感覺跟念經一樣,十分催眠。
    等雙方都說完了,時星感覺自己心如止水,不為所動。
    並且提出了一個最核心和最關鍵的問題。
    “我知道長老會和參議院都是主張和聯盟搞好關係的,聯盟資源豐富,礦藏多,能源問題是大問題;且他們生活生產方麵的科技發達,領先帝國一頭,帝國是常年想購置引進一些專利的。”
    “但我並不認為奉迎和示好是搞好關係的唯一途徑。”
    “一旦自己的底線放低了,自輕,就別怪誰都想來踩一腳,獲點兒利。”
    “雙方關係近年來摩擦不斷,我不信隻是帝國一方的問題。”
    “剃頭擔子一頭熱,如果聯盟不想,也不願意互相尊重搞好關係,我覺得帝國再努力,也改變不了聯盟內部的想法,平等相處,相互尊重是外交的基本原則,連這點都辦不到,那問題根源並不在帝國。”
    深呼吸,時星說重點道。
    “我的問題有且隻有一個。”
    “如果我不以一個成年皇室直係,且手握軍權的陛下伴侶形象,強硬地參與外交接待,那帝國皇室便隻剩下畢周殿下一人。”
    “畢周並不是什麽不懂禮數的霸道性格,也還沒有成年,如果聯盟外交官言語欺辱帝國皇室,輕視皇室,我就想知道,在場的諸位,哪個可以第一時間罵回去?”
    “罵回去又以什麽立場,什麽姿態呢?”
    時星:“誰今天提出完美的解決方案,我就答應不出席。”
    時星:“我的底線,丟臉並不可怕,但帝國皇室不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受到輕視欺辱。”
    頓了頓,時星陳詞,“這就是我的觀點。”
    又補充,“當然,如果誰有出了事自己挺身而出,帝國和聯盟鬧大了就引咎辭職的決心,我覺得也是可以的,就是官職不能太低了,否認回罵也不太合適。”
    長老會參議院:“……”
    確實,時星的身份,是無可替代的。
    如果要官員強行出頭,那後期聯盟吃了虧,最後不能針對帝國,但個別人為了討回顏麵,會針對帝國官員,從星球和星球的層麵,強製讓帝國找一個責任人出來,聲稱其行為破壞雙方外交關係。
    這個人自然不作他想,就是外交中出言不遜,挺身而出的那個。
    時星視線滑過任彥永和韋真,罕見的,兩個人沉默著不說話。
    本身他們就不是什麽強勢的官員,要他們在這種衝突中,以加劇衝突硬剛正麵的方式解決衝突,也是為難保守思想的長輩了。
    長老會有人出聲,“外交中也不一定……”
    剛說完便被議院的人嗬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能保證嗎?”
    自然是不能。
    唯一的這位,也偃旗息鼓了。
    時星最後道:“雖然這個補充沒什麽必要,但還是可以總結下。”
    “如果遇到衝突,官員不能的,我自然能,且我的性格也很合適。”
    “想必這兩天,韋議長和任會長對此深有體會。”
    看著時星的笑容,任彥永額頭的青筋蹦躂停不下來。
    時星不好惹,他那體會是相當深刻,簡直別開生麵!
    時星:“我不說我能做到多好,給帝國多長臉,但能保證,有我在,聯盟就別想在帝國鬧耍橫幺蛾子,我不吃這一套。”
    時星:“我的話就到這兒,大家可以反駁我並且提出解決方案了。”
    反駁,沒什麽可以反駁的,時星這個問題壓根就是無解的。
    解決方案麽,韋真和任彥永不是擅長和人起衝突的性格,長老會和參議院的高層,坐到這個位置上也是兢兢業業多年辛苦的,誰願意拿自己的前途去賭,在有合適人選時去替皇室維護他們的臉麵?
    而韋真和任彥永自己都不上,又有什麽立場勸別人慷慨?
    這又是一個死結。
    恍恍惚惚,惚惚恍恍,會議後半程常泉都沒怎麽開口,會議就結束了。
    果不其然,議院那邊跳票得厲害,他們就是跟著常泉態度的牆頭草!
    令任彥永老淚縱橫的是,長老會這邊,不少高層也倒戈相向,為了自己前途不顧之前的立場,紛紛開始維護起時星。
    時星宣布散會那一刻,大獲全勝。
    任彥永熬了夜,不舒服,被這麽氣一氣,更是頭暈腦脹,難受得不行。
    下線時,首次有了需要靜一靜,重新思考下他是誰他在哪裏他要去向何方的根本哲學立身問題。
    晚間常泉和時星聊了一陣,帶著舒寧告辭了。
    舒寧的病情有些反複,時星順手治了治,沒要報酬,常泉今天的態度就是最好的報酬。
    顯然常泉也對這一點心知肚明,並沒有客氣。
    晚上又忙著就接待一事,時星開了一晚上的會。
    參議院和長老會還是不能休息,外交官來臨在即,出完反對方案,他們要出時星的接待方案,和各種情況的預案,而這些,都是池曜在時,沒準備過的。
    回房間已經很晚了,時星還是給池曜擦了擦臉,擦了擦手,雖然知道機器人已經幫殿下洗過澡,但他就是想找點事做,安靜一下。
    這晚上,仗著池曜睡著,時星拿自己的枕頭放池曜旁邊,在他身邊躺了會兒。
    “殿下,好累啊。”
    “神經還興奮,不太睡得著。”
    “您每天要處理這麽多事嗎,我處理一些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了,你處理那麽多,是怎麽辦到的呢,好厲害啊。”
    “殿下,就算行程上可以拖一下,後天也要去接待聯盟外交官了呢,我有點忐忑。”
    又補充,“但並不害怕。”
    時星撐起身看了池曜一會兒,驀的,張開雙手扒池曜身上,牢牢抱住了對方。
    許今忙了一天,頭暈腦脹的,總覺得有什麽被他忘了。
    而具體是什麽,睡前才想起,許今敲開了嚴長嶽房間,問他,“你今天向殿下匯報皇宮動向了嗎?”
    嚴長嶽也是懵了下,緩緩,緩緩才記起一點契約生效時,久違的細節。
    嚴長嶽一拍腦袋,“是哦,契約生效的時候,隻有第一天殿下是沒有知覺的,後麵雖然受契約約束,人動不了,但意識是清醒的。”
    嚴長嶽:“許叔,抱歉,我忘了。”
    許今也不怪嚴長嶽,“別說你,契約太久不起作用,我都忘了。”
    許今看了眼時間,擺手,“算了算了,今天星星肯定已經睡了,我們就不要去打擾了,明天對殿下匯報吧,星星那邊……最近他很忙,今天你應該都沒怎麽見到,反正,有時間就說吧,遇不到就算了。”
    時星壓力很大,許今不願意用瑣事去打擾他。
    時星抱了一會兒,臉埋在池曜身上,嘟囔,“殿下,這次之後您會好一點吧,希望您能好一些。”
    “我當時隻是想分散下你注意力,其他真的沒騙您,您……應該不會罰我太厲害吧?”
    “上次說下次犯錯一起罰,但時間那麽久了,我不提,您不會記起來吧?”
    時星想了想,覺得池曜應該記不住了,反正他不會主動說的。
    時星感覺到自己在吸收池曜精神力時,有些不舍將人放開,離開前,輕吻了池曜臉頰,心跳得厲害。
    又看了池曜一會兒,想著人反正睡著,壯著膽子在對方嘴唇上印了下,喃喃道,“晚安,殿下。”
    昏暗光線下,時星看不到的地方,池曜長指驀然一動,似是想挽留。
    長老會內部為了出方案,又是一個不眠夜。
    加班到半夜,任彥永突然想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任彥永問何妝道,“話說,今天會議上,時星常泉是不是壓根沒看我們的方案?”
    何妝一哽,“好像,是的……”
    任彥永掛著兩個黑眼圈,發出靈魂拷問,“所以,昨天人仰馬翻熬到半夜,中午午飯都不吃加班趕出來的方案,意義何在?我們辛苦工作的價值,就是真的辛苦累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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