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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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莊是個奇怪的地方。
    沒有天氣的變化, 沒有時間的鬥轉,每日推開窗都能看見樹梢上的小麻雀,走到庭院中時從她腳邊爬走的小蟲。
    小舟說, 等山主心情好了,就會讓他們離開。
    酥酥從廊下取了一把拂塵。她現在要去藏書閣打掃灰塵了。
    從庭院外澆花除草,到現在,開始打掃書樓的灰塵。
    酥酥隻上次去過。那還是山主偶然提起, 順勢將她帶到藏書閣, 讓她好好打掃。
    酥酥拎著拂塵,越過兩座小院才到藏書閣。
    還真是奇怪, 整個晚風莊隻有山主一個人住, 他的藏書閣卻離他的宅院很遠。
    也許這就是山主的樂趣?
    酥酥不懂。
    眼前就是藏書閣了。和赤極殿的藏書樓不同。藏書樓幾層高, 藏書幾萬,酥酥找個書都能找到手累。此處藏書閣,則占地寬闊, 隻有兩層。
    一層放書,第二層山主不讓她去。
    藏書閣的門沒有鎖,一推就開。
    酥酥來時,小舟也拎著水桶和帕子趕到了。
    兩個為奴為仆的小家夥對視了一眼, 繼續分工明確的幹活。
    酥酥用拂塵給書籍書架掃灰, 小舟哼哧哼哧擦柱子洗地板。
    書架之間相距甚遠, 擺放也是錯落, 酥酥穿梭在其中, 還得時時刻刻記住自己剛剛擦的是哪裏, 以免走繞了擦重複。
    小舟拎著水桶出去換水, 酥酥搬了一張小圓凳, 踩著凳兒去擦拭頂端。
    山主說, 每一本都要取下來,把灰塵打掃幹淨。酥酥也不偷懶,每一本都是取下來的。
    這頂端的書有些難夠,酥酥踮起腳夠到了,手指一劃,書冊直接落下來,險些砸到她臉上。幸虧她反應快,一把捏住。
    這本書冊一樣是墨藍色的封皮,書脊上寫著《琉璃百上宮》。
    琉璃,酥酥有印象的,就是東殿的琉璃頂。
    熟悉的字喚起她一直壓著的記憶,酥酥發著愣,想,重淵回去的時候,有沒有替她給花兒們澆水?
    “看我發現了什麽,一隻偷懶的小妖。”
    山主語氣裏含著笑意,不知何時出現在左側的書架旁,那兒擺放著一張竹椅,山主坐在竹椅上,手中還捏著一本書。
    酥酥發現,他的木屐在地上沒有穿。一雙赤足|交疊。
    他的腳趾上好像有黑色的紋路……
    酥酥沒看清,山主已經在她視線下重新穿上了木屐。
    她收回視線,有些赧然。好像盯著別人的腳看,是有些失禮的。
    被發現偷懶的酥酥抱著那本書,趕緊擦幹淨重新放回去,而後從小凳子上跳下來,解釋:“就是……看到這本書想到了一些事。”
    山主的視力極好,將她手中那本書看得真切。
    他手指抵著下顎,眯著眼:“哦……琉璃百上宮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有趣。若你是琉璃百上宮的宮眾,那是我千百年來第一次看走眼。”
    酥酥搖搖頭:“不是的。”
    她想說,她就是個山野小妖,但是自己連個山頭都沒有,連山野小妖都混不上,就更不好意思開口了。
    “把書拿下來,念給我聽。”
    山主吩咐。
    酥酥隻好重新跳上凳子,去夠那本書。
    《琉璃百上宮》。
    酥酥翻開第一頁。
    還好,她是識字的。
    “由戌年春,宮令香蘭月頒布宮規,即日起,凡琉璃百上宮弟子者,皆以集納百名春修者為大道。宮中弟子可交互春修者。”
    酥酥這麽一句話,念得倒是順暢,不過幾乎都是她不知道的內容。
    尤其是春修者。她知道符修劍修,還有陣修,但是沒見過春修。
    聽著很陌生。
    酥酥遇上不懂的,忍不住去看山主。
    山主半瞌著眼靠在竹椅裏,聽著半大的小妖口齒伶俐念著,忽然沒聲兒了,他未卜先知似的問:“看不懂?”
    酥酥老老實實點頭。
    是真的看不懂。她過去在藏書樓裏看的書,沒有這麽生僻的內容,就算有,還有重淵……
    酥酥咬緊下唇,不知道怎麽,又想到重淵了。
    現在的重淵,回赤極殿了吧。
    她垂下眸。
    “琉璃百上宮的第一條宮規,就是門內弟子都要收集一百名……唔,簡單來說,就是女修收集情郎。男修收集姬妾。宮內弟子可交換收集來的人。”
    山主隨口解釋,盯著看酥酥。
    她果然一臉茫然,這般解釋,一樣是聽不懂的。
    山主低笑了聲。
    “罷了,都是你不需要了解的東西,換一本念給我。”
    酥酥從善如流,從書架重新抽了一本書出來。這一本的書脊上,寫著《詠隋門雜記》。
    酥酥翻開,輕聲漫語念著。
    不知過了多久,酥酥偶然間抬眸,發現山主睡著了。
    這個男人閉上眼靠在竹椅中小憩的樣子,看起來文弱無害。
    酥酥收回視線,繼續念著。
    她反正是不會這麽覺著的。
    酥酥在藏書閣的活計,從掃灰變成了念書。
    也不知道山主哪裏來那麽多時間,隔不了多久就會來藏書閣,讓酥酥給他念書。
    一本一本。
    不單單要念,偶爾山主還會問酥酥,記下沒有。
    酥酥一開始隻念,根本沒有記。被這麽一問,下一次再念書的時候,她就集中精神,邊念邊記入腦袋裏。
    有最簡單的遊曆山川的遊記,有某些宗門的趣事,還有一些則是大宗門多年來曾經發生過的大事。
    念到現在,酥酥已經念完了一個書架,第二個書架的書,都是有關修行的。
    她第一次念這裏的書,還沒幾個字就讓山主打斷了。
    山主難得站起身,懶散地走過來,拿了她手中的書隨意瞟了兩眼。
    “《金門心決》……不是什麽好東西,聽了惹人煩。”
    而後在書架旁掃了一眼,隨手抽出書籍來,一本一本扔到酥酥懷中。
    酥酥接二連三抱著這些書,很快都堆得埋到她下巴。
    要抱不住了。
    她隻能用下巴抵著,等山主再次扔了一本回來,啪嗒一下,打在了酥酥腦袋上。
    酥酥鼓起腮幫子。
    好氣。
    但是不敢跟山主生氣。
    山主這才發現,小妖抱著厚厚一摞的書,已經搖搖欲墜了。
    他嗤笑了聲。
    “真不知道你這小妖,過去是怎麽養出來的。這般……”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
    酥酥抱著一大摞的書,坐在了靠窗旁的桌椅,她按照山主給她的順序,先翻出了第一本。
    這是一本符籙畫冊。
    酥酥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這上麵寫的是‘隱匿符’,符籙筆畫繁多。
    她愣了愣,抬頭看去。
    山主懶散地靠在書架旁,漫不經心地從裏麵選著別的書。
    “山主,這本書念不了。”酥酥攤開書給山主展示,“都是符。”
    “哦?”
    山主聽了她的話,隨口說道:“既然念不出來,就畫出來。”
    畫出來?
    酥酥想到在水下洞穴裏,她畫符都是用錦緞和枯枝。
    習慣性地,酥酥就低頭去錦囊裏掏錦緞。
    這個舉動看的山主有些莫名。等看見酥酥將錦緞裁剪成一樣大小,又掏出一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枯枝,開始準備找水時,才手抵著下唇噗嗤笑了出來。
    “小妖,你有沒有想過,畫符或許要用的是紙筆呢?”
    山主好整以暇地看著酥酥。
    紙筆……酥酥恍然想起來,的確是的。但是她很少用到紙筆。隨身帶著的也沒有。在山洞裏畫符畫習慣了。前期用枯枝,後期用小魚的鱗片。
    山主倒是不甚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抬手抓來一套筆墨紙硯,還有符紙,朱砂。讓酥酥自己在桌上鋪開。
    酥酥生疏地將筆沾上朱砂,在符紙上對照這書籍,一筆一筆落下。
    許是在洞穴裏畫慣了。符籙的筆勢走向她已經有了初步的手感,落筆之間顯得很遊刃有餘。
    山主觀察了片刻,她已經畫完了一張符。
    非常完整,和書籍上的一模一樣。
    不同之處就在於,酥酥畫的這張符,一點靈氣都無。
    她是一個沒有任何靈力的妖。
    山主收回視線,忽然之間像是心情大跌,冷著臉甩袖離開。
    酥酥愣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脾氣變得真快。
    她繼續低頭畫符。
    “喂。”隔著一層書架,不知道什麽埋在那兒的小舟朝酥酥努了努嘴。
    酥酥同樣以喂回複他。
    他們彼此通報了姓名,卻從來不喊。
    “山主讓你抄書?”
    小舟說話間就已經溜到桌前來,低頭去看酥酥手中的書冊。
    酥酥捏著筆有些愁。
    “嗯……這麽多,不知道要抄多久。”
    小舟忽然問她:“山主是不是想讓你給他當妾?”
    酥酥瞪大了眼。
    她已經知道了妾是什麽意思。不好,很不好的詞。
    她有些生氣地拉下臉來。
    “根本不是也絕不可能!”
    她不喜歡這些字。有關妻,有關妾,有關寵。
    小舟卻還皺著眉分析。
    “這些書我都不能碰。而且山主的藏書,說起來比不少宗門的秘籍還要珍貴,這些書山主讓你抄,這就是在讓你學。”
    酥酥聽到讓她學這個字,忽然眼前一亮。
    “山主不會是……想收我為徒吧?!”
    “不可能!”小舟斬釘截鐵道,“沒有人會想收你這麽笨的徒弟。除非想被氣死。”
    酥酥鼓起腮幫子,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壞小孩。
    “總之,這是你的機會,你好好抓住了。”
    小舟有些豔羨地看著那些書,隨後很快收回視線,一板正經和她說:“如果山主真的有收徒的打算,你問問他,願不願意連我一起收。我很有天賦的。”
    酥酥答應了下來。
    “好,下次山主來的話,我會問問的。”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山主是要收她為徒嗎?
    雖然山主是一個奇怪可怕的人,但是有個師父,會不會就是有個家了呀?
    酥酥想有一個家。
    然而山主隔了很久都沒有來。
    酥酥抄書很認真。
    一整本的符籙,她都一張一張抄過去。遇上有些她覺著有趣的,還會多畫幾遍。
    畫過的符籙堆在一起,都快有她腿高了。
    除了符籙冊,還有有關煉丹的,煉劍的,陣法的。
    酥酥私心先選擇了關於劍修的。
    她有一把二尺小青劍,她還會好幾套劍法。
    酥酥抄書的手一頓。
    說來,她好像很久沒有練過劍了吧。
    好像在晚風莊沒有時間的概念,也沒有鬥轉星移,不知道今夕何年,也沒有了她在赤極殿在柔風中練劍的習慣。
    要不,就再偷個懶吧。
    山主隻是說抄書,沒有說多久抄完。坐得時間長了,悄悄去練個劍,不為過吧。
    酥酥從錦囊中找到自己的小青劍,拎著劍出了藏書閣。
    藏書閣外的中庭,地勢寬闊,隻有幾棵鬆樹,樹枝上常見鳥雀跳動,樹梢搖晃。
    酥酥提劍,起初有些生疏了。練完一次,重新再來時,手上的動作開始順暢。
    同一套劍術,酥酥來來回回練了十遍。
    越來越順暢,越來越有劍鋒。
    酥酥練到出汗才收起劍。整個人都覺著暢快了不少。
    “還不錯。”
    酥酥猛地一回頭,這才看見山主在不遠處的垂花拱門處靜靜看著她。
    酥酥收起劍,腳尖點著地。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她一共偷懶加起來兩次,兩次都讓山主撞了個正著。
    可能她就不適合偷懶吧。
    山主慢悠悠走過來,隨意瞥了眼她手中的小青劍。
    倒是沒有提她偷懶一時,而是手中一抬,出現一支折柳。
    “來,用你這套劍法和我試一試。”
    酥酥眼睛一亮。
    對手!
    練劍!
    這是頭一次有人站在她的對麵,讓她來試一試的!
    酥酥好高興呀,立刻將擦拭的幹幹淨淨的小青劍重新握回手上。
    山主用垂柳輕輕撥了撥她的劍刃。
    酥酥吸了一口氣,屏息凝神,手臂一抬,劍刃順勢而出。
    “慢了,劍刃不可橫麵相對,收手的動作不對,你的眼睛不要盯著劍尖……”
    山主單手背後,一隻手捏著折柳,在酥酥的劍勢下,遊刃有餘地撥動她的劍刃,幾次調整位置。
    酥酥的劍越舞越快。
    她一雙眼眨也不眨,緊緊盯著山主手中的折柳。
    又一次劍鋒與折柳相碰,酥酥手腕一抖,斜上方挑刺去。
    山主順手用折柳將酥酥的劍鋒壓住。
    這一套劍法,酥酥舞地酣暢淋漓。
    攥著劍,滿眼興奮地看著山主。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個評價。
    她其實是想要被誇一誇的。
    被誇的時候,會很高興吧。
    酥酥想高興。
    她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山主。那眼中的渴望,沒有人能忽視,山主也一樣。
    他慢悠悠收起折柳,唔了一聲。
    “你這劍法……到也不錯。”
    不錯!不錯就是誇獎!酥酥瞬時笑彎了眼,臉上笑渦明顯,甜甜地。
    “山主。”
    酥酥充滿期待地問:“你想收我為徒嗎?”
    如果,如果收了她做徒弟的話……
    山主聞言,輕笑了聲,看著她的視線有些意味深長。
    “我不會收你為徒。我們沒有師徒情分。”
    酥酥的期待被瞬間打破了。
    她攥著劍眨了眨眼。哦,沒事的。
    “你會收小舟做徒弟嗎?他很有天賦。”
    “沒有情分,不會。”
    山主果斷拒絕。
    好吧。酥酥得到這個答案有些難受,但是還好。其實她已經得到很多了。她甚至有第一次和人對劍的時候,已經很滿足了。
    酥酥很快收拾好情緒,將自己的小青劍裝了起來。
    “那我去抄書。”
    酥酥噠噠噠跑回藏書閣。
    她抄書時也會仔細看,一本劍譜,她一邊抄,一邊自己練。不多時,她學會的劍法已經多了好多。
    小舟說書長期放在室內會生黴,讓她一起搬出來曬太陽。
    酥酥喜歡曬太陽,對這個提議很讚同。和小舟兩個人在中庭搭了一個木板,從書架分門別類抱出書籍,攤開在木板上曬。
    酥酥和小舟也跟著曬太陽。
    不同的是,小舟趴在石桌上睡覺,酥酥爬在樹梢頭,和鳥雀一起曬太陽睡覺。
    忽然之間,酥酥感覺吹過來的風有些不對。不是平日裏的和煦春風。而像極了冬日裏的烈風。
    她睜開眼翻身跳下樹梢,發現小舟也坐直了,同樣一雙眼緊張地看著酥酥。
    兩人對視,都察覺到了。
    一成不變的晚風莊,風向變了。
    這下兩個人沒有心情曬書了,趕緊將書放回藏書閣。
    酥酥收起最後一本書時,聽見了木屐敲打地麵的哢噠哢噠聲。
    她不知為何後背一緊。
    明明,明明之前也經常見到山主,給他念書,抄書,還一起麵對麵舞劍過。
    按理說她早就該習慣了山主過來才是。可是今天不知為何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酥酥久違地緊張了。
    比她更甚的是小舟,這麽點工夫不知道埋著頭一溜煙跑到哪裏去了。
    這小孩,最是會趨利避害了。
    酥酥抱著書,眼睜睜看著山主慢悠悠從拱門處走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一如以往。但是酥酥的感覺是隻是看起來。
    隨著山主走近,酥酥抱著書緊張到後背挺直,不敢看他,隻低著頭凝視自己的腳尖。
    “怕我?”
    山主靠近,聲音低沉地問道。
    酥酥想了想,好像是緊張,但是這份緊張裏,應該不是怕吧?
    “不怕。”酥酥小聲說,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就是有些緊張。”
    山主得了這麽一個答案,似乎輕笑了聲。
    笑意很淺,隨之消失。
    酥酥在山主的目視下,抱著書回到藏書閣,將書冊放回書架上,一回頭,發現山主已經坐在了靠窗的桌案邊。
    他在凝視著什麽。
    酥酥透過窗,隻能看見庭院中的那棵鬆樹。鬆樹枝頭,一隻鳥雀都沒有。
    酥酥覺著她和山主也算是熟了吧。鼓起膽子小聲問了句:“山主在煩惱什麽?”
    山主唔了一聲,慢悠悠回過頭來。
    他盯著酥酥看了片刻,輕笑了聲。
    “沒有煩惱。不過是得知有人可能要走火入魔,我高興罷了。”
    走火入魔。
    好危險的詞。
    酥酥覺著會走火入魔的人都挺痛苦的,就真情實意說了句:“希望那人早日恢複。”
    山主聞言,似笑非笑地:“但願。”
    說罷,從窗外飛來一隻小鳥,嘴中銜著一封信,落到山主手中。
    山主拆開隨意看完了,慢條斯理地折起。
    酥酥正好看見信封上有個赤字。
    她壓不住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赤極殿的來信。”山主話音剛落,隻見眼前的小妖瞬時僵住原地。
    他眯著眼打量酥酥。
    酥酥指尖蜷了蜷。
    赤極殿。
    啊,是赤極殿的信嗎?
    原來山主和赤極殿認識……是認識誰呢?
    她不曾聽重淵說過。
    酥酥有些慌,也不知自己在慌些什麽。
    “赤極殿,山主和赤極殿……相熟嗎?”
    山主靜靜看著她,不答反問:“你和赤極殿很熟?”
    酥酥聽著山主這麽一問,心慢慢沉了下來。
    她和赤極殿的關係,大約就是橋歸橋,路歸路。
    沉默片刻,酥酥搖了搖頭,抬頭笑著對山主說:“不熟。”
    山主隨手將那信折起扔到空中,下一刻,信化作煙霧消失不見。
    “既然不熟就不要問。”
    酥酥眼睜睜看著那封信消失,手指緊緊扣著衣袖,半響,低下了頭。
    “好哦。”
    有關赤極殿的,她盡量做到不看不問,不去想。
    她要習慣。
    偌大的赤極殿,氣壓低到無人敢說話,大聲呼吸。
    主殿內,整整齊齊跪著兩排人。那些都是重淵查到,他的小狐消失不見前見過的人。
    蒼白著臉的司南悠,眉頭緊鎖的梅夫人,一臉苦大仇深的檀休,還有司南悠的侍婢,東殿外巡邏的弟子。
    還差了一個。
    高坐在寶座的黑衣男人眉心一團戾氣,掃過這些人,心中知道,還漏了一個鬆石。
    鬆石隻會在望星坡每隔半個月出現。如今時日不到。就算如此,重淵還是派了人去塵世間鬆石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四處搜尋。
    與此同時,還給外界各大宗門傳了書信,想辦法查一查這些時日可能會出現的一隻狐妖。
    他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
    男人冷眼掃過殿中所跪的人,還是檀休率先說道:“殿主,屬下上一次見到……她,她想去望星坡,在星橋被屬下擋了回去。”
    “妾大約要更早一些,那時見到酥酥姑娘,她瞧著氣色不太好,人有些清減,情緒也低落。妾與酥酥姑娘說了一小會兒的話。”梅夫人溫溫柔柔說道,“是妾不夠細心,該把酥酥姑娘的事報給殿主的。”
    清減。
    重淵忽然有些不理解這個詞。他的小狐想要什麽都有,偌大的赤極殿,也就是他會攔著不讓去望星坡。
    怎麽會清減,怎麽會情緒低落?
    “仔細說說。”
    重淵想知道自己的小狐,到底是怎麽清減的。
    梅夫人猶豫再三,還是輕歎。
    “回殿主。猶記得妾初來赤極殿時,第一次見到酥酥姑娘,酥酥姑娘麵帶笑意,眼神澄澈,愛睡在樹上曬太陽,也會來妾的梅園做客,會認真聽,認真看,對很多事情都很好奇,也會笑著道別。”
    “妾上一次見到酥酥姑娘時,她麵無任何笑意,眉眼冷淡,任由妾說什麽,似乎都興趣缺缺。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
    “妾口中的清減,或許不是酥酥姑娘瘦了多少,而是酥酥姑娘的狀態,遠不如從前。”
    重淵隨著梅夫人說的那段話,回想起之前的酥酥。
    每日裏甩著她的大尾巴,從離人河跑到西殿睡覺,來主殿找他。還會邀請他一起在荷葉上去睡覺。
    她有時懷裏抱著花,有時和抓來的小魚絮絮叨叨,更多的時候,見到他的一瞬間,會笑彎了眼,用她臉上甜甜的笑渦來迎接他。
    “重淵!”
    重淵仿佛聽見了小狐在喊他。
    他環顧四周。
    殿中隻有那些低著頭不敢言語的屬臣。
    他的小狐……他的小狐不見了。
    重淵閉了閉眼。
    “你說,絲縷怎麽解開的。”
    男人聲音沙啞,再次睜開眼時,直勾勾盯著司南悠。
    司南悠跪在那兒都顯得顫顫巍巍地,她此刻眼中已經包著淚花,虛弱地搖頭。
    “回殿主,我不知道。”
    “之前,之前她的確來找我想讓我給她解開絲縷。我想著要告知殿主,就沒有幫她。之後的事殿主是知道的,我還立刻告訴殿主了呢。”
    司南悠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得都虛弱。
    “我怎麽敢瞞著殿主,給她解開絲縷。”
    重淵完全不為之所動。
    “絲縷要解開,隻有你司南家的人可以。你說的本座不信。”
    司南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捂著胸口軟軟癱倒在地。
    然而重淵根本沒有任何憐憫之心,而是抬起手。
    “你若不說,本座大可直接搜你魂識。”
    此話一出,司南悠嚇得渾身一哆嗦,哭都哭不出來了。
    直接搜魂識,且不說搜出來了會如何,單單如此霸道的功法,絕對可能毀了她。
    “殿主,真的不是悠悠。”司南悠半響哭著捂著臉,肩膀聳動,“我,我說。”
    “前些日子,我無意中發現梅夫人私下裏去見了她。還用了一個法器在她身上。梅夫人當時還吐血了。”
    梅夫人臉色微變。
    司南悠抹去眼淚,恭恭敬敬說道:“殿主該是知道的,強行解開他人的法器,一定會受到反噬。悠悠不敢妄加揣測,隻覺著此事,梅夫人或許更清楚。”
    梅夫人已經整理好情緒,歎了口氣:“妾起初還不知道為何,酥酥姑娘清減得厲害,現在想來也許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欺負到了酥酥姑娘。”
    “畢竟這麽能說會道,顛倒是非的口舌,妾聽著都百口莫辯,更別提酥酥姑娘了,她啊,最是個天真純粹的孩子,被欺負了,怕是都不懂。”
    此話說道了重淵的心頭上。
    他的小狐經常被他欺負,那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樂趣。
    可若是他人也敢欺負她,那是絕對絕對不容許的。
    還是說,已經有人在背後……欺負她了?
    重淵咬緊後牙槽,不敢去想這個可能。
    她在赤極殿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不信有人敢冒著得罪他的風險,去欺負他的狐。
    此刻梅夫人已經攤開手,從掌心凝結出一朵雪色梅。
    “不敢欺瞞殿主,妾上一次對酥酥姑娘用了梅雪落。目的自然是為了替酥酥姑娘安撫神魂。”
    梅夫人輕言細語道:“隻是事發突然,出現了些意外,導致妾被梅雪落反噬。不過請殿主不要擔心,當時酥酥姑娘並沒有事。”
    “若不是妾有孕在身,是絲毫不怕殿主搜我魂識。這樣也好讓殿主親眼看一看酥酥姑娘當時……”梅夫人話未說完,隻是歎了口氣。
    重淵眉眼不動。他知道梅雪落是做什麽的。
    接納梅山氏,要梅雪落,也不過是給酥酥的。
    梅雪落是梅山氏的至寶沒錯,可若是說能解開絲縷……可能性太低。
    重淵目光重新落到司南悠身上。
    這一次,司南悠慌了。她拚命搖頭。
    “殿主,殿主不要聽她狡辯。這件事一定是梅夫人做的!一定是她!”
    重淵懶得聽這些話,他隻要一個真相。
    他抬起手。
    司南悠想要躲閃,被一株光釘在原地不得動。她顫抖著嗓子:“殿主,殿主不要啊。悠悠的命是殿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
    “若當真是你所為,這條命,本座收回。”
    重淵無比冷漠。說完這句,絲毫不留情直接灌以靈力,直入司南悠頭顱。
    霎時間,司南悠發出淒厲地尖叫。
    大殿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移開視線。
    此等霸道的術法,讓人不敢細看。
    過了許久,重淵收回靈力,睜開眼,眼底血色彌漫。
    “你對她說了不少惡意的話啊。”
    “威脅,貶低,說謊,顛倒是非,引誘她……”
    “你這張臉皮下,真是髒得惡心。”
    司南悠癱倒在地根本動彈不得,她整個神魂都不穩。
    重淵低下頭,悶聲笑著,笑得肩膀聳動,笑得他眼底殺意藏不住。
    “你還想殺她,你趁本座不在,派人來東殿殺她……”
    男人輕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司南悠甚至發不出聲音,她眼淚模糊著視線,隻想說饒命,可她什麽都說不出,呼哧呼哧穿著粗氣。
    重淵閉上眼,在司南悠的記憶裏,他看見了內斂沉默,甚至有些敏感的小狐。
    躲閃的,不自信的,始終鬱鬱寡歡的。
    重淵心口有些疼。疼得他根本無法忍耐。
    他抬手一掌直接擊飛司南悠。
    司南悠身子摔出幾丈遠,軟軟落地。
    血流滿地。
    “扒了她臉皮,扔到赤極殿外。別讓她死在赤極殿,弄髒了這裏。”
    重淵麵色重新回到淡漠,起身吩咐道。
    雲色拱手領命:“殿主,司南大人那邊怎麽處理?到底是司南大人的女兒。”
    “勸他別接他女兒回去,”重淵麵色冷漠,“否則別怪本座不顧念他追隨多年的情誼。”
    “是,屬下明白了。”雲色頓了頓,又問,“那此間剩下之事如何處理?”
    重淵腳步一頓:“你看著辦。”
    這種事都讓她看著辦,雲色怎麽都不想攬這些事,忍不住問了句:“殿主有急事?”
    而後,他若無其事地拋下一句。
    “去澆花。”
    酥酥抄了很久的書,久到小舟不知不覺間,也被山主允許,兩個人一張桌,麵對麵抄書。
    小舟抄書比她快,抄完兩本,酥酥才抄了一本,小孩就笑她手慢。
    酥酥鼓著腮幫子,重新給筆沾墨,哼哼了聲,不理小舟。
    她抄得慢怎麽了,她記得住呀。
    酥酥抄過的書堆起來足有山高,涉及各種修行心法。
    有時候看的多了,晚上做夢都在修煉。而且是前一刻在練劍,後一刻就在煉丹。
    這讓酥酥一晚上睡得疲倦不堪,早上起來,都是困得哈欠連天,去到藏書閣抄書,也是抄了不多久就會睡著。
    “你別睡,你醒醒。”小舟都看不下去了,硬生生把酥酥推醒了,怒其不爭地瞪著她,“你知道這些書有多珍貴,這機會有多難得嗎?你居然還敢睡覺?!”
    酥酥揉著眼睛:“真的困……”
    她一晚上都在夢裏修煉,仿佛不再受到廢丹田的限製,飛雲踏霧,一手執劍,一手挽符。
    仿佛一晚上都被掰成三晚上用,根本沒有半分睡覺的安心,走路都快搖搖晃晃了。
    小舟哼了一聲,也不管她了,埋頭繼續抄書。
    酥酥提筆沾墨,才寫了幾個字,眼前又開始發困。
    她根本抵擋不住睡意,趴在胳膊上,瞬間就睡著了。
    睡夢裏,她穿著一身紅裙,在一間寬闊的房中,麵前是一頂煉丹爐,期間靈火一直燒著。
    她信步走在房間裏,隨手拉開材料櫃,熟門熟路取出千柳草,彩羽蟲,和四花鳥蛋,掐著時間投入煉丹爐中。
    她手中還有一把扇子,無趣地轉來轉去,偶爾對著煉丹爐扇一扇,那爐中靈火瞬間竄高一截。
    酥酥坐在煉丹爐前,手托著腮都有了困倦。
    困著困著,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到底是在睡覺,還是在……
    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腦袋上被一本書輕輕拍了拍。
    酥酥瞬間醒了來。
    坐在她對麵抄書的小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而現在坐在她對麵的,是山主。
    山主手中是她抄了一半的書,卷起在她腦袋上敲了敲。
    酥酥已經麻木了,淡然接過自己的書低著頭小聲說:“山主怎麽來了。”
    被抓到偷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酥酥從一開始的緊張到現在淡定,也都練出來了。
    山主手托著腮,靜靜看著眼前的小妖。
    “睡不醒?”
    酥酥立刻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給山主描述。
    “不是不是!是我睡著了都在修煉!”
    她說這話時有些赧然。畢竟山主也很清楚她沒有任何靈氣,根本無法修煉。但是在夢中,什麽可能都有的。
    “我夢見我在煉丹,煉丹爐很大,很漂亮,還有千柳草,彩羽蟲,四花鳥的蛋……”
    酥酥描述的同時,並未發現山主的臉色有了微微的變化。
    他手抵著下顎,眯著眼打量眼前的小妖。
    倒是令人意外。
    也或者,算不得太意外。
    酥酥又說起了這些日子睡覺時候的疲倦。
    她加重了口氣:“隻要睡著,我就在練劍,煉丹,畫符,甚至在畫陣……我什麽都在做,什麽都在修。”
    不知疲倦的一樣。
    可她本體已經很疲倦了。睡夢卻不能放過她。
    酥酥耷拉著腦袋。
    很累的哦。
    卻不想山主抵著下唇笑出了聲。
    “不錯,倒是有些厲害。能夢修。”
    厲害兩個字一出,酥酥頓時就精神了,眨巴著眼看著山主。
    “厲害嗎?!”
    山主很容易就從小妖身上看見想要被誇的情緒,順著誇了句,“厲害。夢中修行,一日千裏。”
    酥酥笑彎了眼,可下一刻,山主就慢騰騰補充上了:“沒有靈力的軀體無法承載,日以繼夜,會爆|體而亡。”
    酥酥才揚起的笑容僵在嘴角。
    爆|體而亡……
    這死法她根本就不想聽。
    原來對她來說,再好的再厲害的,都是她的催命符。
    酥酥抿著唇,情緒一點點跌下去。
    她……還是個廢物。
    山主凝視著酥酥,低聲說道:“你靈力不聚,是你靈體不穩,靈識有礙,難以修煉。”
    酥酥一愣。靈體不穩?她嗎?
    “我一個友人說,妖族這種情況,可以……可以溯回本體?說要多找親長問問。”
    “唔。你那個友人,是不是給你眼皮上抹了血的……水族?”
    山主問。
    酥酥點頭:“嗯,他是個小鮫。”
    山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對他們水族來說,溯回本體是一個法子,對你狐妖來說,並不適合。”
    不適合……
    酥酥又被打擊到了。她還以為自己多少有了初步的路子。
    沒想到,還是沒有一個適合的,可以邁進的方向。
    “想重新修煉?”山主靜靜凝視著酥酥。
    酥酥抬起頭來,認真說道:“想的。”
    她很想很想的。
    她想做一個不依靠任何人,獨立的小狐妖。
    山主聞言,看著酥酥,輕聲說道。
    “我能讓你重新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