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字數:10596 加入書籤
中原雅治的大腦突突的疼。
他的靈魂比之前穩固了一些, 曾經也承受過第一世的記憶,這次回憶起來有些輕車熟路。
所謂恢複記憶,所用的時間大概就像人走著走著想起來沒鎖門, 吃著東西想起來沒付錢, 是一瞬間的事情。
但一整世的記憶又過於冗雜繁長,赤司雅治消化了近十秒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誰。
他沒有昏迷,沒有鬧得人盡皆知。
他站在小學的樓道裏, 周圍是課間玩鬧的孩子, 麵前是被他從班裏叫出來問話的伏黑惠, 半空中是莫名其妙找來的咒靈父與母。
可怖惡心的異形在扭動戰栗,像是興奮到極點,用尖利的聲音叫道,
“雅治, 我的雅治, 媽媽的孩子——”
它高興的幾乎在用嘶吼一般的音量,“媽媽找到你了!媽媽終於找到了你!媽媽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它開始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如何找到他,比邀功的孩子還歡喜,“我在白毛小子身上發現了你的氣息, 我怎麽會不認識你的氣息呢?那是你靈魂的味道,漆黑陰冷, 是比地獄還……”
而中原雅治什麽反應都沒有,卻顯然聽到了它的聲音, 所以他在伏黑惠看來就是嚇傻了一般。
伏黑惠咬了咬牙,拉起中原雅治的手就要跑。
結果沒拉動。
咦?
伏黑惠轉頭, 就看到咒靈的手攀附在白發男孩兒的肩膀上, 把他定定的壓在了原地,
“雅治, 你果然就是雅治對不對!”
咒靈激動的叫道。
什麽?
伏黑惠茫然的看著這一幕,隨後他見中原雅治表情鎮靜的凝望著咒靈,並非他所想象的,懼怕無措的模樣。
中原雅治啟唇,聲音又冷又重,
“滾!”
一個字,父與母嚇到般縮回了手,
它嗅到了厭惡,冷漠,憤怒,於是不解的輕喚了一聲,
“雅治?”
“滾遠點兒,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出現,你究竟想做什麽?”
下課時間,孩子們吵鬧的聲音很好的掩蓋了中原雅治的異常,沒人注意到這邊,沒人聽到他說話,
中原雅治每個字都說得十分用力,“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有跟蹤靈魂的能力,現在什麽情況,我又是‘那樣’的狀態了嗎?”
那樣的狀態。
指被咒靈喜愛,總會吸引怪東西的狀態。
人的記憶是分等級的。
而悲傷憤怒的情緒總是比幸福快樂來得深刻入骨。
所以中原雅治即使回憶起了那麽多的事情,他第二世的親人,第二世的朋友,第二世的種種過去,最後剩下的,竟然隻有瀕臨死亡的怨恨和苦痛。
他被人圍攻時,大腦在急速運轉下想了很多。
他在想自己究竟是怎麽走到那一步的,他兢兢業業,他謹慎樂觀,他分分秒秒都過得疲憊卻充實,他對每個人都謙和溫柔,真誠熱情,除了對高層的幾次出言不遜,他自覺對自己的人生問心無愧。
所以他不解,他想不通,他把開局稀爛的自己打出了一手好牌,眼看著就要開花結果,最後卻落得那個下場。
他痛恨自己的大意和無能,他還以為交出父與母就是亮出自己的底牌,任其所用隨其調查,就能收獲不能說同等,但起碼也有幾分的信任和善意,他以為帶上夏油傑便更加萬無一失,他怎麽就沒想到那些人會光天化日下對自己下死手,簡直比在鬼的時期還封建可惡,月彥那種階級的貴族還在追求高尚風雅,清朗廉明,都不至於耍這種小動作。
荒誕可笑,作為談資都會讓中原雅治自己唏噓的那種。
若是這一世還重蹈覆轍,中原雅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走不出陰影了。
“雅治……”父與母確認了自己沒找錯人,卻知曉自己並不被接受,“我離你遠一些……遠一些。”
不靠近他,就不會影響他。
“我這一次,不附在你身上了。”母親努力扯出個溫柔好看的笑,“我現在自己也能生存,我已經過了五年沒有你的生活了,什麽都沒做過,什麽都沒做錯。”
中原雅治被她這麽條理清晰用詞準確的交流驚住了。
對了,咒靈也是會成長的。
如果這隻咒靈這麽多年來和人相處過,就會變得更加像人類,而父與母本來就渴望自己是人類。
可他還是很難受,他難受得現在就想跳入水裏,躲在深海裏誰也不見,
“那些家夥死了嗎?”中原雅治突然問道,卻沒有明說那些家夥是誰,
“那些家夥死了嗎!”
父與母卡殼一般抖著牙齒,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著毛骨悚然。
“你別凶……”
母親開始嗚咽,比之剛剛的欣喜,它現在像被拒絕的神經病人一般瑟縮,“你別凶我,我不知道。”
“雅治?”拉著他手的伏黑惠也被那聲談論生死的話驚住,
“我……”中原雅治一時有些噎住,他在別人強勢時自己也能把話說得慷鏘有力,理直氣壯,一旦對麵服軟,他反而會覺得底氣不足,這點和中也還很像,“對,對不……你暫時先躲起來。”
他最後隻能這麽說。
還用了柔和的嗓音。
父與母一如既往的聽話,恍惚間中原雅治覺得他們根本沒有分開過,
而提醒他的違和感其實有些令人發笑,因為中原雅治太矮了,和少年時的他麵對父與母的視角時完全不同,這也無時無刻不在讓他意識到——他已經轉世了,赤司雅治成為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眼看著咒靈消失在眼前,中原雅治有些發怔,忽然察覺有人在掀自己的衣領,
“哎?哎?你做什麽?”
“等等,讓我看看你的肩膀,你沒感覺到痛嗎?”伏黑惠輕輕撩開他抗拒的手,“我剛才覺得你像石頭一樣沉,肯定被那隻咒靈不知輕重的抓傷了。”
“嘶!”
中原雅治痛得眯起了一隻眼睛,經別人提醒,他才發現自己的肩膀上有很大一隻黑手印。
中原雅治瞪大眼,“這,這是什麽啊!”
他白皙的皮膚上鮮明的蓋了個巨大的黑手印,像是被什麽野獸抓了一般,正常受傷也不過會發紅發青。
“簡直像被留下記號一樣……”伏黑惠也沒看懂,“雅治,這東西得解決掉,不能留。”
他那張小臉搞得特別嚴肅鄭重,中原雅治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笑了。
“……你笑什麽?”
“因為很少見小學生做這種表情。”
伏黑惠挑起眉,“……啊?”
中原雅治彎起眸,“我哥哥總跟我說我在裝大人一樣,我還不能理解他為什麽經常笑我,現在我總算感同身受了。”
伏黑惠:“……”
他好像有些氣惱,看著中原雅治的笑臉覺得哪哪都不對,於是轉頭輕哼了一聲。
這一哼也很可愛。
中原雅治忽然想。
然後他又覺得自己的心理好像變了……
啊。
中原雅治明白了,
他現在就是在以長輩的心態看待一個孩子。
接下來的時間,中原雅治也無心聽課,他瞪著黑板,腦袋裏卻一直在消化自己的第二世。
他對父與母遷怒了。
對別人遷怒,自己也會後悔。
中原雅治想起咒靈難過措楞的神色,它現階段的五官擬態要比之前完美得多,受傷的表情看上去很讓人心疼。
中原雅治盡量忽視自己死前的洶湧情緒,把記憶從出生開始捋,他在試圖掌握自己原本就會的知識,除了專業領域的技能,還有各行業的情報,沒準他也能再走一次財閥的路……可摸索著,中原雅治發現,他總會把記憶拐到和朋友親人相處的畫麵上去。
他們如今是陌生人,他卻思念他們。
捋到最後,中原雅治驚醒般想到——他不能過度執著於他的前世。
達裏爾說:不要告訴別人你是轉世的,那觸犯了禁忌。
中原雅治也常常懟她:不要把我跟我的前世對比。
好好好,不想不想。
中原雅治念經一般催眠自己,
大不了以後偷偷去看他們……反正看五條悟那樣子,還是很俊,還是很有錢,還是很得意。他們應該過得不錯。
但中原雅治覺得,“讓別人知曉自己轉世”和“讓別人知曉死期”,這種不能傳達的信息其實條件並不嚴格,僅限於口述,別人完全能靠聰明才智像解密一樣悟出答案,就如同萩原研二即將身死,中原雅治因中毒馬上要昏迷在中也懷裏時,他隻說了幾個簡短的詞。
然後,他摯愛的兄弟就憑借著對他的了解,領會了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達裏爾看著雅治失神的眼睛,幾乎稱得上是興高采烈的說道,“你想起了多少?第二世的全部嗎?”
中原雅治撐著腦袋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用筆寫出來告訴我也可以。”
中原雅治拿出筆,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到,
‘閉嘴。’
達裏爾:“……”
達裏爾:“嘁,討人厭的小鬼。”
下了最後一節課,中原雅治倉促和同學道了別,背上書包跑了出去。
父與母應該還在附近,他要去鬧清楚它的問題。
結果跑出去沒幾米,中原雅治就被一個巨大的黑影拉近了旁邊的公共廁所。
那黑影還很聰明的把門一關,中原雅治摔在地上,一瞬間以為自己又被綁架了,但很快,他就聽到母親憤怒的聲音,
“你把雅治摔疼了!”
“閉嘴,哪有這麽脆。”
“你把他摔疼了!”
“他現在活蹦亂跳著呢。”
“你把雅治摔疼了!母親一巴掌甩在了父親臉上,“給雅治道歉。”
“……”
中原雅治震驚的看著麵前兩顆頭旁若無人的爭吵。
爸爸和媽媽?
不對,這聲音是——!
“呦,小鬼。”似是注意到雅治的目光,似是對母親的喋喋不休感到厭倦,父親眼下的那隻眼睛朝這邊轉了過來,帶著散漫和調侃,“我看你現在長得白白胖胖的,挺自在啊。”
哈?
詛咒之王?!
中原雅治爬起身,情不自禁的後退了一步,他被兩麵宿儺拖行和腳踹的部位正神經質的隱隱作痛,“你還在裏麵?”
他皺起眉,比起震驚,更多的卻是好笑,“你竟然還在裏麵?”
並且看上去好像和父與母達成了什麽協議一般,整個人都變得比之前收斂溫和了,沒有再張狂的放言,沒有做出過激的行為,連被母親罵都隻能煩躁的對罵回去,被打了卻連還手都做不到,完全是弱勢受氣的一方。
沒等兩麵宿儺出聲,父與母就搶答了,
“雅治!我把他壓得死死的,他什麽都做不到!”
這話就是明晃晃的宣揚主權和挑釁,兩麵宿儺的眼球轉了轉,很像是個不屑的白眼,“遲早有一天要把這具身體撕了。”
哈,這不更好笑了嗎,詛咒之王的無能狂怒?
能壓製詛咒之王,即使是一根手指的力量,父與母或許比雅治想象的要強。
中原雅治直接笑了起來,那笑容很是令人火大,“那你現在是做什麽?”
中原雅治忘不了自己的死也拜他所賜,“要再來體驗一下失去至親的痛苦?”
兩麵宿儺的惡劣真的不愧詛咒之名。
沒等來兩麵宿儺的回話,中原雅治被拽著書包提了起來,“因為你看上去很有意思。”
那隻眼睛細細的打量著白發孩童,像是在看什麽稀有物種,瞳孔深處是意外的冷靜之色,“這東西非說你是他兒子,連帶著我也這麽覺得了,然後你就證明了這點。”他的唇角咧大,“你認識我,認識它,你竟然還活著?”
兩麵宿儺伸手把雅治翻來覆去的捏了一遍,“完全是個小鬼的模樣,你怎麽做到的?返老還童的咒術?”
中原雅治覺得自己像玩了個小型遊樂設施,他倒吊著和兩麵宿儺嗆聲,“不用你管。”
“看上去性格還變得討人嫌了。”
“呸!”
中原雅治噴了他一臉口水。
父與母突然呆住,詛咒之王也好像大腦停止思考了一般。
“把我放我下來。”中原雅治在他的掌心扭動,“媽媽,放我下來,媽媽,我討厭他。”
他熟練的對母親下達命令,
父與母這才從某種打擊中回過神來,順著孩子的話做出行動。
詛咒之王受到了不可抗的壓力,他低聲咒罵了一句,那隻眼睛變得無神且渙散,很快便隱了下去。
隨後,父親的神情才真正的顯現出來。
如之前一樣沉默溫和,五官保持在一種靜的要安睡過去的狀態,他沒有母親那樣熱烈,但看著雅治的眼神一樣的欣喜欣慰。
這樣溫柔的眼神,無比像人類。
中原雅治一縮。
早就說過了,他麵對強勢無禮的人可以回饋同等的惡意,但若是被溫柔對待,就會變得有些無措。
中原雅治諾諾道,“爸爸。”
然後,中原雅治聽到了讓他心頭狠狠一顫的呼喚,
“雅治。”
他第一次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中原雅治被放了下來。
他怔怔的睜大眼,頭頂很快被輕柔的摸了摸,父親的那隻手在打理他被兩麵宿儺弄亂的頭發,還暗惱自己不會紮小辮子,不能把雅治的發型變回原樣。
“……”
中原雅治腳尖一動,忽然向前一步撲到了咒靈的懷裏,或許用一頭紮進去來形容更合適,他整個人崩潰一般開始嚎啕大哭,
“爸爸,媽媽……”
他哽咽的喚道,把眼淚全都擦在了咒靈的身上,“我死了,我被殺死了,沒有你們的保護,我好像什麽都做不到,我死的時候好痛好痛……”
那是赤司雅治沒有辦法說出口的感受,
“好多好多人都想要我死,箭頭,刀口,皮鞭,那麽多的武器都對著我打。”
“我怕死了,我一邊受傷一邊躲,想逃卻也逃不掉。”
“……最後我就……”
赤司雅治怨恨過,為什麽自己的父母是咒靈,為什麽自己一定要在咒靈的陰影下存活。
但他也一直在感激著,自己的父母因愛而舍不得,因愛而停留在世間,拚盡全力的護他周全。
這是雅治的第一任切切實實存在的,愛他的父母。
咒靈被他哭得渾身顫抖,正要回抱住他,身後突然傳來的敲門聲,
“雅治?雅治你在裏麵嗎?你在哭嗎?”那是焦急的問候,
中原雅治的哭聲頓了一下,緊接著,門被大力撞開,鬆田陣平衝了進來。
卷發青年的視角下,中原雅治正雙手交疊捂在眼前,此時愣愣抬頭看過來,眼角臉上掛滿了淚珠,像是受到了推搡,他的製服布滿褶皺,帽子也掉在一旁,整個人看上去可憐又淒慘。
鬆田陣平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有些驚怒,“誰欺負你了嗎?!”
中原雅治:“……”
中原雅治收緊了手。
這是他要父與母離開的信號,而父與母真的在兩秒內融入了地底。
鬆田陣平大步走過來,將雅治攬入懷裏,“沒事吧?”
他的聲音鑽入雅治的耳朵,他的呼吸灑在雅治的頭頂,他的體溫蓋過雅治的皮膚。
作為中原雅治的他會在鬆田陣平麵前展露脆弱的一麵,就好像原本能勉強忍受的事情,一有人問起,情感就會像決堤一樣爆發。
雅治眼眶更加酸澀,他抬起眸,對上青年關切的眼睛,整個人都像是被情緒左右,被情緒淹沒一般窒息,他甚至覺得心髒實質般要裂開,
“我做了個噩夢。”
他輕輕說道,帶著鼻音和喑啞,
“我做了個可怕的噩夢,但是夢裏,我連哭都沒有時間。”
眼眶又湧上熱意,視野變得模糊不堪,中原雅治頭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還能替自己委屈,他上氣不接下氣,卻執拗的對信任的人傾訴道,
“可是陣平,那是個回不去的夢,我想再睡過去,再夢見他,已經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