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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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利尼山麓與平原的交界處霧氣稍淡,再向前就會脫離迷霧的遮蔽,暴露在自雲上俯瞰大地的神祇眼中。
“差不多該分頭行動了。”赫爾墨斯手持引路的金杖,駐足回頭。
阿波羅在他身後半步處,臂彎裏托著厚實的繈褓。不論是勒托之子顯露出些微不悅的冷臉,還是他英武年輕的樣貌,都與懷抱嬰孩的動作有些格格不入。赫爾墨斯回首見到這情形,沒忍住,再一次噗嗤笑了——出發時他就因為這景象笑了好一陣,惹得阿波羅差點翻臉動怒。
神使愉快的笑聲中,阿波羅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沉,他一言不發地把塞墨勒之子塞過去。
繈褓中的嬰孩轉動顏色奇異的眼珠,視線在阿波羅臉上黏連片刻,才看向赫爾墨斯,而後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站著的達芙妮。她下意識擠出一個微笑,男孩緩慢眨動睫毛,注意力再度轉移,開始觀察赫爾墨斯的披風領針。
赫爾墨斯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孩子蘇醒後沒有說過一句話,既不哭鬧,也不會被赫爾墨斯花樣百出的把戲逗樂,隻是睜著顏色特殊的眼睛觀察四周。阿波羅最初懷疑他力量太過虛弱,與其他的神明降生時情況迥異,靈智尚不健全。但這孩子會認真打量進入視野的一切時,看上去若有所思,專注的模樣有些時候甚至顯得有些詭異,完全不像個懵懂純真的新生兒。
總之是個古怪的家夥。
蘇醒後的神子不能逗留在基利尼山。
邁亞向來低調,她本就沒有義務冒著風險庇護這孩子,願意收留他一兩日大半是看在赫爾墨斯的份上。況且長久受另一位神祇蔭庇對於增長力量毫無益處。每位神明都必須憑己身降下神跡、傳播尊名,祂可以一路上接受半神、凡人的供奉乃至援護,但其他神祇很少會直接出手相助。那樣會導致權柄不穩。
“那麽我先走一步,把小家夥立刻送到奧爾霍邁諾斯。”
奧爾霍邁諾斯是底比斯近旁的另一座城邦,王後是塞墨勒的姐姐伊諾。有神使出麵說服,伊諾自然應下收養妹妹的遺孤。
眼下赫拉定然察覺塞墨勒身邊的侍者中有一人失蹤,祂極可能著重搜尋攜帶嬰孩的年輕女性。為了躲避天後的追查,赫爾墨斯決定先將神子送入奧爾霍邁諾斯王宮,達芙妮之後再使用偽造的身份進宮侍奉。
赫爾墨斯看向達芙妮,金杖略微搖晃,從霧氣中噠噠噠地跑來一頭綿羊。
“不用著急趕路,我會在南城門等待,順便監視城中的動向。”他的視線意味深長地在她和阿波羅之間打了個轉,笑嘻嘻地飛上半空,“二位大概還要道別,我就不打擾了。”
神使快活的語聲與身影一同消失在雲霧後,四周隻剩下山風的呼嘯。
有那麽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神子蘇醒前的那個小插曲之後,達芙妮和阿波羅之間就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微妙氣氛。離開岩窟宮殿的這一路上,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眼神接觸。每當達芙妮感到被凝視而側眸,阿波羅都正好看向別處。
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一路送到這裏,但他還是那麽做了,而達芙妮沒有詢問緣由。
“我可以送你到奧爾霍邁諾斯,免得路上再出意外。”半晌,阿波羅突然道。
她怔楞須臾,徐徐抬眸,這一次他終於沒有回避對視,隻是安靜地注視她,等待她答複。
“有赫爾墨斯的護佑,我看上去隻是個相貌普通的寧芙,不會有神明格外留意我,”達芙妮拿出欺詐之神重新施加過神術的金手鐲示意,目光挪向金發神明身後若隱若現的光冕,“您與我同行的話……會有些惹眼。”
阿波羅皺了皺眉,卻沒有出言否定。和赫爾墨斯不同,他很少隱瞞自己的身份,更不用說為了掩人耳目而假扮成凡人。
“而且在遇見您之前,我就獨自從阿卡迪亞走到了德爾菲,這次也不會有事。”
“但我所知道的你總是在遭遇形形色色的意外。”
達芙妮噎了噎。這點沒法反駁。
阿波羅的眉頭隨即揪得更緊:他的說法聽上去簡直就是與他相遇給她帶來了諸多厄運。她見狀不由莞爾,向他靠近一小步。
“之前因為意外數次暫時從您身邊離開時,我從來沒能和您好好道別,但這次不同。我能請求您祝福我能平安回到您身邊嗎?”
“可以。”阿波羅意外地爽快,像是沒有注意到她隱藏在措辭中的小心思,抬手在她的頭頂點了一下。
達芙妮等待著奇異的暖流湧入身體,又或是什麽不曾知曉的神聖體驗降臨。但什麽都沒有。她困惑地抬頭,不由自主問:“隻有這樣……?”
阿波羅揚起眉毛,仿佛對她大膽的提問感到不快,鬆弛上翹的唇角卻展露出些微促狹的笑意。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可能在捉弄她。
她下意識想瞪他,卻又不敢,隻得扁著嘴看向一旁。大抵笑意是會傳染的,明明她是取樂對象,她不知怎麽也被帶得有點想笑。
阿波羅的視線陡然落到在一旁賣力吃草的綿羊身上,冷淡道:“走遠一點。”
綿羊拖長聲調咩——了一聲,默默小跑到了遠處。
達芙妮尷尬地輕咳。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標記,不論你在何處,你的祈禱聲一定會傳達到我耳中,”阿波羅斂容正色,就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吐字力道加重,命令般地道,“遇到危險時、金箭帶來的痛楚令你無法忍受時,呼喚我的名。”
“是。”
數拍沉默。
阿波羅下定決心般閉了閉眼:“赫爾墨斯拜托我去奧林波斯做些什麽轉移赫拉的視線。我該走了。”
達芙妮頷首,隨即快速道:“還有一件想求您解惑的事……塞墨勒的孩子還沒有名字。之後我該怎麽稱呼祂?”
他就像沒察覺她追加的疑問有多突兀,淡然答道:“神明降生時就知道自己的尊名。他既然沒有開口,便是力量尚未完全複蘇。如果收養他的夫婦給予他暫時的名字,就以那名字稱呼塞墨勒之子。他不會因此被冒犯。”
“原來如此,”金箭讓她無比渴望延長分別前的這片刻相處,她思索著,眼睫快速扇動,遲疑著說,“其實還有另一件事……”
阿波羅幾近寬容地等著她說下去。
她卻哂然搖頭:“我不能再耽擱您了。您離開後我就出發。”
“嗯。”
“我會祈禱早日回到您身邊。”
他沒有應答,但也沒有像更早之前那樣嚴苛地逐句否定她、與她劃清界限。
“……”達芙妮終於詞窮了。道別到最後總是無話可說。
阿波羅注視她片刻,轉身朝著與赫爾墨斯方向相反的東南邁開步子。
他的背影在她心頭喚起微妙的哀愁。不止是目送愛慕之人遠去的眷戀不舍,也有等待骰子落下亮出點數前的惴惴——在這個時刻選擇和阿波羅暫時分開也是豪賭,賭她在他眼中的位置已經足夠特殊,賭她缺席時不會出現別人將她留下的印跡抹消並取代……
可如果沒能逾越短暫分離的障礙,她終究也隻是可有可無,她的離去又怎麽能真正傷害到永恒不滅的神?
思緒隨之飄遠,因而達芙妮注意到時,阿波羅的影子已然籠罩她。
“……?!”
他大步折回她身前,把她拽進懷裏。
突然從每個角度襲來的仙饌密酒馨香,她的額頭貼著的肩膀,鼻尖抵上的胸前衣褶,圈住她收得更緊的手臂,還有從頭頂傳來的語聲,環繞她的、屬於阿波羅的一切盡數匯作知覺的洪流衝入意識,令思緒有片刻的癱瘓。
“阿波羅?”她訥訥低語。
“這樣你就能有一段時間免於金箭的折磨。”治愈與醫術之神語聲平靜,仿佛在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
※
奧爾霍邁諾斯城坐落於河畔,是波也奧西亞最古老的城邦。此地的建築物排布緊湊,街道鬥折,跟隨赫爾墨斯穿行在入夜的街道上,達芙妮有種誤入迷宮的錯覺,很快就放棄了記憶路徑。
“這裏距離底比斯不遠,是否太過危險了?”
“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赫爾墨斯的語速和行走速度一樣快,“塞墨勒的姐姐伊諾除了重要場合,很少公開露麵。更重要的是,王後前不久剛剛夭折了一個孩子,因而即便心軟撿一個嬰兒回家養育也不會有絲毫不自然。”
目的地王宮位於高地,僅次於城中獻給宙斯的神廟。
“況且父神是奧爾霍邁諾斯的守護者,天後要盤查這裏要多花一些心思,也會立刻被察覺。”
“那麽祂也知道我在這裏?”
“不,這也是我特意讓你分開前來的原因之一。現在奧林波斯之上應當有一場盛宴,表麵上是為了彌合父神與赫拉的裂痕而辦,實則嘛……”赫爾墨斯回頭衝達芙妮擠擠眼睛,沒說下去,他們已經到了王宮邊界。
“能借你的手一用嗎?”這麽說著,赫爾墨斯拉起達芙妮,帶著她輕盈地越過圍牆,悄無聲息地落到麵朝花園的回廊下。他毫無猶疑地帶著達芙妮折過數個拐角,來到兩扇緊閉的門前。
“稍等。”這麽說著,小偷之神的身形倏地在鎖孔之中消失。片刻之後,房門另一側傳來驚呼,而後雙開門從內側打開,赫爾墨斯笑笑地站在門後:“進來吧。”而後他轉身,向著房中兩名女性說道:“她就是奉命前來侍奉宙斯之子的仙子。若有任何事,向她報告,她會立刻向我轉達。”
其中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女性手臂上掛著數個鑲嵌寶石的手鐲,身份明顯更為高貴,與塞墨勒的眉宇有些微相似,顯然就是王後伊諾。她小心打量了達芙妮一眼,由於金手鐲的矯飾,映入凡人眼簾的是一張平凡到難以具體記憶的臉。但伊諾並未因此露出任何輕慢之色,反而徑直上前拉住達芙妮的手。用力捏了一些:“請容許我感謝您。”
達芙妮怔了一下,看向赫爾墨斯的同時明白過來:眾神使者定然將她帶著塞墨勒之子奔逃的事告訴了伊諾,也許還用他的巧言稍加美化誇大,方便豎立她在這王宮中的地位。她朝赫爾墨斯略微低頭表達謝意,轉而詢問伊諾:“神子呢?”
伊諾向內室的麻紗帷幕後看了一眼,側身示意達芙妮和赫爾墨斯先入內。
達芙妮掀開帷帳,黑發男孩躺在精致的搖籃中,個頭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見到她,塞墨勒之子眨了眨眼睛,專注地注視她,良久沒有挪開分毫。
“是我。”達芙妮輕聲說。她無端感到對方根本沒有被金手鐲的偽裝影響,一眼就認出了她。
伊諾看著這異常安靜的男孩,麵露憂色:“祂並不理睬我們,不哭也不笑,也不願意飲下準備好的乳汁,隻容許我們略微用蜜漿潤了潤嘴唇,著實令人心焦……”
赫爾墨斯泰然回道:“他如今已然脫離死亡桎梏,不需要尋常嬰孩渴望的東西滋養。不用擔心,我會再帶仙饌密酒來。比起這個,我希望你現在可以做另一件事。”
伊諾立刻麵露傾聽之色。
“去準備一些女孩用的服飾,從嬰孩到少女,各個年紀的都要。”
伊諾怔了一下。
達芙妮想到了什麽,瞪大了眼睛。
赫爾墨斯衝她一笑,轉而對著繈褓裏的嬰孩一本正經道:“沒錯,為了躲過搜尋,你要暫時假扮成女孩。沒意見吧?”
男孩循聲朝眾神使者看了一眼,隨即失去了興趣。
赫爾墨斯歎息,轉而笑眯眯地說:“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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