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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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芙妮久違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她理論上應當看護神子, 隻是塞墨勒那古怪的兒子根本不需要照料:不哭不鬧,也不會因為渴求注意力而鬧騰起來。她要做的隻是時不時確認男孩沒有在她挪開視線期間不翼而飛,以及每天喂他一點赫爾墨斯帶來的仙饌密酒。
    這件事隻有她能承擔。
    如果換其他人用銀勺子給男孩喂酒, 他會視若無睹。
    除了清閑外, 這份新工作的環境也十分優越。王宮地勢高峻, 神子寄居之處則在王後寢殿旁側的小花園邊上,從窗口望出去便是沐浴在盛夏陽光下的橄欖樹叢和香柏;沿著回廊走一會兒, 就能從俯瞰河灣和城外的大片葡萄園。日出日落時分, 那裏的景致尤為賞心悅目。
    職場人際關係更是簡單省心, 伊諾指派來的兩名侍者最初對身為寧芙的達芙妮戰戰兢兢。達芙妮不習慣被凡人如此對待,沒過幾天就和她們拉近關係, 有說有笑。侍者們也無事可做, 便整日坐在廊下縫改女孩用的衣裳, 為神子長大做準備。
    也許該歸功於阿波羅臨別時的特殊預防性治療,在奧爾霍邁諾斯度過了近十日, 達芙妮的身體也沒有出現任何異狀。
    這樣的日子閑適極了, 不掛念阿波羅的時候,達芙妮甚至會忘記自己還身中金箭、背負著無法吐露的任務。隻是這樣的時刻並不多。一旦分開, 她反而更為頻繁地想到他。
    尤其當她看到棲息在窗外枝頭上的渡鴉時。
    她最初懷疑停歇在這棵樹的渡鴉是阿波羅派來的化身, 畢竟這些聰慧又神氣的黑色鳥兒是他的神聖動物。隻是一天,兩天, 三天過去……那隻渡鴉每日出現, 卻總在她靠近的時候飛走, 也不回應她小心翼翼的搭話, 讓她不禁對自己此前的判斷動搖起來。
    也許那真的隻是一隻偏愛窗口的那根樹枝的奇異渡鴉?反正無事可做, 她決定一定要弄明白謎底。
    “想不想吃東西?”今天達芙妮特意準備了麵包碎塊, 打算投喂這位準點造訪的客人。
    渡鴉偏過頭看著她, 昂了一下頭,沒有移動,仿佛對她的邀請看不上眼。
    她也不失落,就當在自言自語,柔聲說:“你的羽毛真漂亮,能湊近讓我看看嗎?”說著,她兩指在窗台上輕拍,示意鳥兒過來。
    令人驚訝的是,渡鴉踟躕片刻後,居然真的展開羽翼,落到了窗台上。
    烏黑亮澤的鴉羽在陽光下泛著虹彩般的異彩,它歪著頭看她,深褐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宛如珍珠,仿佛在等待她再說些什麽。達芙妮莞爾,沒有吝嗇讚美,把渡鴉從毛色到羽尖形狀到眼睛都誇了一通。
    渡鴉展開翅膀又收起,莫名顯得有點得意。
    就在這時,餘光一瞥,達芙妮發現搖籃中的男孩不知什麽時候坐了起來!
    即便在凡人嬰孩那裏,這也是件大事。宮室中頓時一陣小小的騷動,所有人都圍到搖籃邊上,而黑發男孩一臉泰然地坐著,腦袋和眼珠轉來轉去,從嶄新的角度打量四周熟悉又陌生的陳設。等其他兩個侍者走開後,他饒有興趣地望著窗台方向,視線良久都不動了。
    達芙妮順著男孩的視線看過去,驚訝地發現渡鴉居然沒有離開。
    它正站在窗台上盯著她。
    “你還想要什麽?”達芙妮走過去,聲音裏不覺帶了些微笑意。
    渡鴉似乎有些惱怒,凶巴巴地往旁邊跳了一步,作勢要飛走。
    達芙妮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腦袋,隨時準備停下。渡鴉羽翼舒張,仿佛想要掙脫,卻轉而慢慢地將翅膀收了回去。油光水滑的鴉羽果然手感極佳,尤其是腦袋上的短毛還有些毛茸茸的,她不禁用上了擼貓的手段,輕輕地撓渡鴉的腦後位置。
    愜意的不止她,渡鴉開始還有些緊張,觸手就能感覺到它的僵硬。然而很快它就放鬆下來,甚至不由自主昂起頭,舒服得發出低低的咕嚕聲,同時略微扭轉腦袋,引導她的指尖滑向更舒適的位置。達芙妮轉而去撓渡鴉胸前的羽毛,鳥兒卻陡然石化般地僵住,像是大夢初醒,劇烈顫抖起來。
    下一刻,渡鴉就展翅飛走了。
    達芙妮還沒摸夠,悵然歎息。
    “那是神祇化身。”
    身後驟然傳來孩童的語聲。
    “??”
    比起話語中透露的信息,有人說話這件事更令人震驚。
    她循聲回望,搖籃中的男孩坦然迎上視線。
    “你……您能開口說話?”
    他眨眨眼,仿佛才意識到這件事:“看來是的。”
    “那麽,您之前一直保持沉默是因為力量尚未複蘇完全?”
    “可以那麽說,但也因為我不覺得有必要開口。”
    達芙妮失語。她隨即想起更為重要的事:“您是否知曉自己的尊名?”
    塞墨勒之子頷首,深紫紅色的眼眸中伴著逐個吐出的音節現出隱約的暗金色圓環:
    “狄俄尼索斯。這是我的名字。”
    ※
    狄俄尼索斯開口又兩日後開始下地行走。最初他不免跌跌撞撞,但很快就能邁著雙腿東奔西跑,看上去完全不像個降生不足月的幼兒。隻是和赫爾墨斯那時不同,他尚無法飛行。即便如此,這遠超常人的成長速度也難以向不知情的凡人解釋清楚。因此到花園裏轉悠時,狄俄尼索斯都會裹著繈褓由傭人抱著,表現出幾個月大的嬰孩應有的模樣。
    然而沒過幾天,狄俄尼索斯的成長就停止了。仙饌密酒已經不足以繼續滋養他。
    “我必須有所作為才能增長力量。”
    “我能為您做些什麽?”
    狄俄尼索斯想了許久,在達芙妮以為他已經在發呆的時候,他驀地出聲:“你記得昨天在花園圍牆邊聽到的談話嗎?”
    達芙妮沒反應過來:“您說的是……?”
    狄俄尼索斯淡然補足信息:“從奧爾霍邁諾斯王的葡萄園而來的奴隸在牆根小聲議論,半個月前突然大雨,有許多葡萄藤都有壞死的征兆,至今沒複蘇。收成不好,明年恐怕無法釀出足夠的美酒祭神。”
    他這麽一說,達芙妮立刻想了起來。
    這位難以捉摸的新神依舊時常長時間保持沉默,異常仔細地探查周圍環境。那顯然並非漫無目的發呆,他確實將身邊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聽了進去。
    “我能幫助那些人,”狄俄尼索斯頓了頓,看向達芙妮,“但我需要你幫我。”
    又過了數拍,他才露出一個牙齒沒長全的笑容,紫紅色眼睛閃了閃:“達芙妮,幫我一下,好嗎?”
    ※
    達芙妮在暮色中穿行。她輕巧翻過王宮的圍牆,沒有驚起巡邏的守衛,迅速朝著城外跑去。
    目的地是王室名下的葡萄園。
    在這裏勞作的奴隸居住在成排的土屋中,屋後就是依著丘陵山勢上攀的葡萄藤架。貴族以外的人類很少能負擔起點整夜的油燈,因而天黑後的時間幾乎就意味著休憩。屋子裏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來自逐漸升起的月車之輪。
    然而細看之下,丘陵半山腰處有人影攢動。
    達芙妮悄然靠近,很快聽到了滿溢苦惱的喃喃自語。這正是那日在牆根下抱怨的那個凡人,他似乎是葡萄園奴隸之中的頭領,直接向王宮管事的親隨交差,肩負確保生產足夠釀酒的葡萄的重任,因此如今分外憂愁。
    舞台準備就緒,接下來就是她登場的時間了。
    達芙妮側眸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枝椏上停了一團東西,黑漆漆的看不清,似乎是隻體型不小的鳥,瞧著有點像渡鴉。她垂眸笑了笑,將準備好的長麵紗拉下來,隨後走到那中年男人身後。
    她盡可能放緩語速,模仿阿爾忒彌斯說話的口吻,讓嗓音顯得沉靜莊重:“為奧爾霍邁諾斯王效力之人,你為何在此時此地歎息?”
    那人嚇得險些跳起來,向後退開的時候撞上葡萄藤架,踉蹌著坐倒在地。達芙妮險些想要上前扶起他,但考慮到眼下她扮演的角色,隻能硬生生忍住。
    因而在這人眼中看到的,便首先是素色的麵紗,而後是在月華下隱約流轉著光華的裙裾,以及長及腰腹的麵紗也無法遮掩的纖長身姿。他訥訥低語:“您……您是女神?”
    “我不過是侍奉某位神祇的存在,並非你口中的神明。”
    “不,我求您,求您幫幫我,還有我的同伴們!”這麽說著,那人匍匐在地,“上個月的”
    “我已知曉這裏的葡萄藤為何情狀堪憂。”
    對方的眼睛和整張臉都立刻亮了起來,那是看到希望的溺水者的神色:“那麽您肯定能幫我,是不是?”
    達芙妮垂眸,不再隔著麵紗注視這可憐人,徐緩道:“我侍奉的神祇可以予你援手。你需要上年釀造好的酒,在入夜後到這座葡萄園的最高處,將酒漿潑灑於地,同時念誦祂的名諱,”
    她適時頓住。
    “宙斯之子狄俄尼索斯,祂允許你向祂祈求幫助,並會慷慨解決你當下的小麻煩。但作為供奉,你必須在祈禱時承諾,日後每一年豐收時都會向祂祭祀。”
    “狄俄尼索斯……”對方緩慢跟著念,又低聲重複幾次,確保自己沒有記錯。而後他才想起來誠惶誠恐地保證:“謝謝您!謝謝!我一定會那麽做的”
    語聲戛然而止,因為剛才還在眼前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
    達芙妮回到王宮,在花園中駐足抬頭。
    某株橄欖樹的枝頭停著眼熟的渡鴉。
    她靠近半步,輕聲說:“還請您千萬不要告訴祂,我模仿了祂的架勢嚇唬凡人。”渡鴉偏了偏頭,沒做什麽反應,默然起飛離去。一如它悄無聲息地跟在後方陪伴她前往葡萄園又返回。
    狄俄尼索斯不需要睡眠,達芙妮從窗口翻進去的時候,他正靠著搖籃,抬頭望著天花板發怔。她不想打擾他,就輕手輕腳地貼著牆往她居住的小房間走去。
    “你回來了。”狄俄尼索斯眨眨眼,將視線轉回當下。
    “我依照您的吩咐交代了如何向您祈禱、以及您出手相助的條件。”
    兒童模樣的新神點點頭,沒有多問:“你應當好好休息。”
    真是個會體恤員工的好上司,和某些放養型愛神風格完全不同。這麽腹誹著,達芙妮洗漱後睡下。
    次日天黑後不久,狄俄尼索斯忽然走到達芙妮身側,拉了拉她的裙擺:“我聽到祈禱了。”
    她蹲下身與他平視,好奇地問:“接下來您要怎麽幫助他們?”語聲中不覺流露出一絲期待。這位神明某種意義上是她“看著長大”的,她當然很想見證祂施展神跡的瞬間。
    狄俄尼索斯坦然說:“出門。”
    達芙妮怔了一下:“現在?”
    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再等一會兒,等凡人睡著了之後帶我去。”
    “容我再問一句,您打算怎麽施展神跡?”
    初生的神明回答得理所當然:“當然是你把我帶到葡萄園,我讓壞死的藤株複蘇。”
    “……”達芙妮不由覺得剛才對於宙斯之子能遠程降下奇跡抱有期待的自己,想象力太過豐富了。
    “否則我怎麽去那裏?”狄俄尼索斯看著她,用自己的小短手拍了拍腿,認真地說,“憑現在這副手腳,我走到那裏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
    “而如果不能立刻見效,就不會被視作神跡。”
    既然狄俄尼索斯這麽說,達芙妮自然照做。
    狄俄尼索斯完全不像是第一次造訪葡萄園,下地後就徑直走向出問題的葡萄藤株。他彎身輕輕觸碰根係所在的泥土,閉上眼睛片刻,而後便走向下一株。全程沒有什麽絢麗的魔法光效,也沒有念誦任何咒語。滿月尚未升上中天,狄俄尼索斯就已經走回達芙妮身側:
    “可以回去了。”
    “好的。”
    於是又是一段負重跑。
    背著名為神明的珍貴貨物奔波整整一個來回後,即便是達芙妮也頗為疲倦。一爬上床榻她就睡著了,直到她被外間的歡聲笑語喚醒。
    侍奉狄俄尼索斯的侍者向來謹慎寡言,怎麽回事?她隨意挽起頭發,裹了麻紗披肩出去查看情況。
    王後伊諾到訪,跟隨她而來的還有四五名侍女。眼下她們正站在一個人身側,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圈。而在四周的地上、長榻上小幾上,到處是顏色各異的裙子長袍,在織物間還散落著不少手鐲戒指和發帶之類的飾物。
    達芙妮不禁揉了一下眼睛。
    首先注意到她的是伊諾。
    “您醒了?希望我們沒有吵到您,不知不覺就興奮起來了……”這麽說著,王後與侍者們交換著眼神,不好意思地輕笑,而後略微側身。
    被圍在正中的身影頓時展露眼前。
    達芙妮呆了呆。
    那是一個極為美麗的少女,十四五歲年紀,從希頓袍兩邊開口露出的手臂優美而纖細,海藻般濃密的黑卷發自單薄的肩頭披散而下,一直垂到手腕近旁。少女的肩膀和手腕的骨骼都頗為鮮明,手指很長。她正雙手提著裙擺,低頭看向身上的新衣服,指尖反複搓揉織物,像是在用心感受布料的觸感。因為伊諾側身,少女隨之抬眸。
    在見到達芙妮的瞬間,那雙奇異的深紫紅色的雙眸彎了彎眼角。
    雌雄莫辨的悅耳嗓音響起,幾乎無法和此前的孩童聲線聯係到一起:“如你所見,她們正在為我挑選合適的衣服。”
    力量增長、變化為少年模樣的塞墨勒之子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