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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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的眼神變了。達芙妮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踩中了什麽雷區。
“我在這片空地四麵安置了道標,上麵有我的標識,”他很快收回目光,一本正經地宣告,“隻要你待在這裏就不會遇到危險。”
“感激不盡。”
麵對她乖順的表現,阿波羅自鼻腔中發出一聲悶悶的嗤笑,轉身便要離去。
達芙妮追上一步,他立刻駐足回首,眼神冰冷且充滿警告之意。她像被冰棱刺中凍住,本能地僵在原地,不敢再前進半步。
這帶刺的距離感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初見的時刻,她這兩日的苦心都成了白用功。
達芙妮揪住裙擺,盡可能平靜地問:“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您?明天我能去神廟附近嗎?”
“是否離開這裏、要怎麽行動、會遇上什麽事都是你的自由,與我無關。”
扔下冷冰冰的那麽一句,阿波羅踏著月色消失在天幕之上。
達芙妮在石屋前站了片刻,又一次提起裙擺看了看,還是什麽錯處都沒看出來,最後隻能耷拉下肩膀,重新回到小屋內。
那枚花環還安靜地躺在原處。
她不禁歎了口氣。她以為這花環打動了阿波羅,所以他才釋放出些微善意,額外讓岩石巨人們修建這座屋子。可神明的心緒比天氣更變幻莫測,一轉眼阿波羅就忽然擺出副恨不得再也不要看見她的樣子,那又是怎麽回事?
真是莫名其妙。
對方再不講理,她要做的事還是得做。
次日午後,達芙妮動身前往德爾菲神廟。岩石巨人們的施工速度出人意料,一天之內神殿中心的殿堂就已經四壁俱全、初現規模。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殿堂前聳立的神像:
三層台座之上,尚未上色的大理石雕塑麵貌與本尊肖似,阿波羅端坐在高腳三角凳上,身背弓箭,單手持權杖,另一手持祭祀用的淺口酒碗,足邊棲息著一隻脖頸昂起的天鵝。
來到神像前的人必須仰頭才能看清勒托之子的麵容,石像的眼瞳尚未點漆,但空白的眼眶反而強化了冰冷肅穆的印象,讓人不由心生敬畏。就宛如神祇正透過大理石的眼珠,略垂視線,平靜公正地審視每一位來到祂麵前的信徒,沒有偏愛,沒有私情。
“你來得正好。”
阿波羅的聲音驟然在背後響起,達芙妮正在心裏品評著神像的完成度,不由抽了口氣,下意識按住胸口。剛觀察過神像,又看到本尊的麵容,她不禁怔了怔。
神像的麵貌再英俊再栩栩如生,也很難完全重現出神祇降臨的震撼。
阿波羅身上有某種侵略性,即便隻是站在那裏,觀者還是很容易受到他的美貌震懾,恍神間呼吸都要被奪走。
達芙妮麵對他時須臾的凝滯沒有逃過阿波羅敏銳的注視,那裏麵有驚豔,也有油然而生的愛慕。他感到不快似地擰起眉心,她便低下頭:“讚美您的神跡。您有什麽吩咐?”
阿波羅往旁邊踱了兩步,不動聲色地拉開與她的距離:“我要離開德爾菲幾日。”頓了頓,他補充一句:“神廟需要日常負責打理供奉事宜的祭司和神職者,我要將被選中的凡人引導到此地。”
這話一出,她就知道她不可能要求跟著一起去了。畢竟是阿波羅的“公務”,而她終究充其量是個受他恩惠的外來者,沒有資格參與他的正事。
於是達芙妮露出笑臉:“您必將心想事成。”
阿波羅冷淡地應了一聲。
她又積極提議:“請允許我每日來這裏向您的神像獻上鮮花。”
還是簡潔而充滿距離感的回應:“可以。”
“如果有什麽事,我能呼喚您的名向您祈禱嗎?”
“隨便你,但是否聆聽祈禱、回應祈禱由我決定。”一夜之間,阿波羅的態度變得無懈可擊,時時刻刻在劃清他們之間的界線與地位差距,宛如一堵沒有縫隙的巍峨高牆。
“您不在的時候,還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阿波羅麵無表情:“沒有。”
達芙妮差點詞窮了。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阿波羅維持著那副冷臉看著她,好像還想看看她能憋出什麽徒勞無用的場麵話,又好像隻是在等著她知難而退。
這和初遇時純粹的目空無人有本質性的不同。達芙妮從阿波羅此刻的態度中品出了苛刻刁難的味道。今天出發前她還特地換回了之前的衣服,防止蓋亞的贈禮又不知怎麽戳中阿波羅的神經。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最後,達芙妮擠出一個笑:“那麽我會每天祈禱您早日歸來的。”
“嗯。”
對話實在進行不下去,達芙妮就默默地退到了一邊,準備重新到昨天的大石頭上坐著看岩石巨人們施工。
沒想到那觀眾席上已經有人。
此前蛇怪皮同盤踞於德爾菲,近旁林地中鮮有寧芙出沒。如今數日過去,巨蟒已死的消息傳開,阿波羅建造廟宇的動靜又大,頓時吸引來不少棲息在帕納塞斯山其他位置的山陵仙女。
這些帕納塞斯山的寧芙們對阿波羅頗為畏懼,大都藏在樹蔭裏遠遠地看著,但也有四五個膽大,正坐在達芙妮昨天的位置,壓低聲音嘻嘻哈哈地笑鬧。
達芙妮走近,這幾個山陵仙女們頓時噤聲。
八卦完立刻撞見當事人的寂靜有種獨特的尷尬氣味,從寧芙們閃爍卻不躲閃的目光中,她頓時明白她們剛才在議論她。
“金發的姐妹,你有些麵生。”栗色頭發的寧芙似乎是這一小撮中的領頭者,主動向達芙妮搭話。
“我自阿卡迪亞而來,河神拉冬是我的父親。”
“咦?阿卡迪亞?為什麽跑那麽遠?”
達芙妮就把自己尋找治愈自身缺陷的解藥那套借口搬出來說了一遍,果不其然收獲了大把半真半假的惋惜歎息。栗色頭發的寧芙打量她的好奇眼神最為露骨:“你剛才與勒托之子交談了,也是為了這件事?”
看來她們並不清楚厄洛斯的金箭。
達芙妮有一瞬間很心動。
上輩子明星乃至王室的愛恨情仇和輿論戰她看過不少,由於職業關係,她甚至接觸過一些了解媒體運作內幕的人士。
這是製造輿論的好機會。
如果在此將事實抖出來,達芙妮因為阿波羅與愛神的舊怨無辜中箭的事很快就會傳開。畢竟寧芙們成群活動,各地的大小消息在她們之中散布最快。那樣的話,阿波羅就必須在明麵上有所表示;否則,即便不會有誰當著宙斯之子的麵指責他漠無情,弓箭之神缺乏憐惜之心的風評也是超出他掌控的東西。
當然,他是否在意在寧芙乃至神靈之間的風評是另一回事。
她側眸看向阿波羅的方向。眼下不止有岩石巨人,之前見過的凡人王子也如約前來修造神廟,他們的身後是成群的奴隸,還有裝載著大批木料和工具的拖車。烏壓壓一片凡人正在正神的輝光下顫抖拜伏,阿波羅大概根本沒空注意寧芙們在嘀咕什麽。
然而最後達芙妮選擇的卻是另一種說法。
“不,我之前誤入蛇怪皮同的巢穴,幸好被光輝的阿波羅搭救。我在這裏短暫逗留隻是……”達芙妮改口似地停頓了一下,流露出袒露心意的少女應有的羞赧,“為了表達對他的感激。”
寧芙們交換著眼神,一副了然又同情的樣子。
達芙妮苦笑:“遺憾的是,似乎沒有什麽是我能為祂做的。”
“哪怕是宙斯的孩子之中,大概也沒有與他同樣英俊的了,隻是啊--”栗色頭發的寧芙壓低了聲音,招招手示意達芙妮走得更近,“祂抵達德爾菲的一路上,有不少喜愛祂容顏的姐妹試圖和祂搭話,請祂在她們的林地稍作休憩、又或者停下腳步飲一點蜜露,但祂全都拒絕了。”
“全都?”
“每一次,”對方搖頭,嗓音更低,“勒托之子還年輕,大概天生不解風情,所以你別難過。”
另一個寧芙撇嘴,大喇喇地翻了個白眼:“黑發的不喜歡,棕發紅發的也毫無反應,看來金發的也不行,真不知道該是什麽樣的女神才能讓祂多看一眼呢。”
達芙妮腹誹:她也挺想知道阿波羅的理想型的。
剛才一直沒說話的山陵仙女怯生生地提出理論:“祂的雙生姐姐阿爾忒彌斯與尊貴的瑞亞之女赫斯提亞、還有灰瞳女神雅典娜一樣,都立誓守貞獨身,說不定祂與姐姐做一樣的打算……”
栗色頭發的寧芙笑出聲來:“怎麽可能?”
“是啊,哪裏有男神守貞的事呢?”
這個“奇思妙想”讓寧芙們笑成一團。
達芙妮擠出一絲微笑,沒有附和。
也許是路遇神靈的隻言片語,也許是此刻這樣不帶惡意的笑聲中,隻需要一個契機,她就會驟然抽離河神之女達芙妮的身份,金箭帶來的情潮仿佛也徹底退卻,她得以局外人的冷眼注視這個她無法徹底融入的世界,而後愈發堅定決心。
她必須離開這裏。不惜代價。
而寧芙們的閑聊還在繼續。
“剛才祂朝我們這看了一眼。”
“噓!都說了你說話太大聲了。”
“我又沒說什麽不敬的壞話。”
栗色頭發的寧芙見達芙妮許久不說話,親昵地勾住她的手臂:“別傷心了,帕納塞斯山另一側的東南方有位特別美貌的少年,他是河神刻菲索斯之子,名叫納西索斯,我們之前就打算將他叫來和我們玩耍一陣,你也一起來吧?”
納西索斯……?好像有點耳熟。
達芙妮動用自己貧瘠的希臘神話知識想了想,終於把納西索斯和“自戀者”這個詞對上號,啊,原來是那位愛上自己倒影後心碎而死,最後化作水仙的美少年!
實話說,她確實有點好奇納西索斯能好看到什麽程度。
“如果路程不太遠的話……我許諾過為阿波羅敬獻鮮花,不能離開太久。”
反正阿波羅幾天不在,還一副不打算幹涉她的態度,她腳程也快,就去繞個彎也沒事……吧?
“到納西索斯那兒半天都不需要,來吧來吧。”
下一刻,寧芙們倏地安靜下來,那是種與剛才不同的緊張氣氛。
達芙妮整理好情緒,困惑地眨眨眼,順著她們的視線側頭看去。阿波羅向凡人們發完號施令,正麵無表情地朝她們走來。
“嘶,還是走吧?”
“快走快走。”
山陵仙女們就像被家長發現搗蛋的稚童,嬉笑著飛快起身,退回樹蔭的庇護中,順手也拉上了達芙妮。
她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掙開。
“出來。”阿波羅沒有走入林中,缺乏起伏地吐出一個短句。
達芙妮眨眨眼,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呃?這不會是要給每個說過他閑話的寧芙一發懸崖製裁吧?不會吧?
大概察覺到阿波羅來者不善,其他山陵仙女一進入樹蔭地界,就利用神力遁逃不見了,包括剛才還勾著達芙妮手臂熱情邀請她去看美少年的那個。
這下都不用她散布消息,阿波羅不近人情的風評肯定要進一步惡化了。
四周變得分外寂靜,阿波羅清晰可聞地吸了口氣。
達芙妮從樹蔭中走出來,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說:“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