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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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光劈開環繞基利尼山的雲霧, 宛若循著明確軌跡中的的箭矢,落到峻峭山巒幽深處,直抵隱秘的岩窟宮殿入口。
    阿波羅跳下雙輪馬車, 來到緊閉的門前。
    他並不清楚這座山脊深處的宮殿屬於哪位神祇--近旁強風都無法吹散的迷霧非同尋常, 此前他甚至不知道阿卡迪亞與亞該亞的邊界之地還有那麽一處神明居所。但沿途骰子占卜的結果無一例外地指引他來到這裏,不可能有錯, 失竊的真凶一定就在這兩扇岩石大門後。
    阿波羅繃緊唇線,抬手叩上金屬門扉。
    砰砰砰!
    無人應答。
    他眉心不快的褶皺愈發深,又重重地敲兩下門。片刻沉寂後, 他不耐地抽了口氣。
    轟--!
    重物落地,狂風般的巨力將沉重的門板掀倒, 也瞬息間吹散了揚起的塵屑。阿波羅跨過門檻, 闖入岩窟。
    這座宮殿不大, 格局樸素,沒有點燈,隻有窟頂垂下的半透明岩柱散發著寶石般的柔光。阿波羅在門口等待片刻, 宮殿主人居然沒有因為他破門而入的動靜趕來,四周異常靜謐的氛圍反而透出一股篤定的嘲弄意味。他愈發火大,快步穿過空空蕩蕩的前廳,踏入下一重寬敞岩洞。
    這裏終於有了生活痕跡。
    阿波羅迅速檢視四周,立刻看到了放置在壁龕中的搖籃。當勒托之子的視線觸及由精美織物層層包裹的繈褓,一股強烈的預感擊中了他。
    上前兩步,他看到了一個麵貌可愛的黑發嬰孩。小家夥睡得十分香甜,在夢中吮著拇指,似乎對陌生來客靠近全然不覺。
    “起來, 裝睡的竊賊。”阿波羅不客氣地低斥。
    繈褓中的男孩慢吞吞啟眸, 無辜地眨巴著翠綠色的眼睛:“你是誰?”
    “這是你才該回答的問題。”
    男孩懶洋洋地坐起來, 包裹瞳仁外圍的暗金色隨話語變得鮮明:“很高興見到你,勒托之子阿波羅,我名赫爾墨斯。阿特拉斯之女邁亞是我的母親,降下雷霆的宙斯是我的父親。”
    阿波羅的態度並未因為對方的身份揭曉有所鬆動,他冷冷問:“她在哪裏?”
    赫爾墨斯一歪腦袋:“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隨即恍然拖長聲調:“喔--你在找人?那可真遺憾,我昨天才降生,甚至沒在大地上走過幾步路,怎麽會清楚外麵的事?即便我想,也幫不到你。”
    阿波羅有點咬牙切齒:“不要試圖狡辯!我的牛群離奇失竊,受我庇護的寧芙也被強行帶走,即便你是個天生的騙子,再精巧的謊言也難瞞過我的占卜。我知道是你幹的好事。”
    聽到“強行帶走”時,赫爾墨斯的表情有點古怪;他轉了轉眼珠,依舊不鬆口:“勒托之子,你為何要這樣為難我?我沒見過你的牛群,更不知道你在說的‘她’是誰,我可以拿父神|的|名義發誓。”
    “老實交代,”阿波羅麵無表情,湛藍雙眸因為盛怒亮得駭人,他輕鬆將嬰孩形態的神子單手拎起來,威脅性地搖晃,“我不介意把你扔進塔爾塔羅斯。”
    “你太野蠻了!都說了我什麽都不知道!”赫爾墨斯手腳亂揮,努力掙紮,同時大聲道,“你要是實在不相信我,幹脆把我帶到宙斯那裏去,由我們的父神裁決你我的是非對錯。那樣總行了吧!”
    阿波羅聞言眯起眼睛,手上的動作驟停。
    赫爾墨斯也一下子收斂起誇張的喊冤姿態,綠眸狡黠地閃了閃:“那樣的話,就沒有誰有理由在前往奧林波斯的半路阻截了,不是嗎?”
    頓了頓,他笑眯眯地補充:“放心,她很安全。”
    ※
    阿波羅拎著赫爾墨斯踏入奧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沒過很久,他們就一前一後走下通往天空之座的宏偉台階,赫爾墨斯改換身形,成了少年模樣。簡而言之,事件基本解決:
    阿波羅與赫爾墨斯對於失竊事件各執一詞,兩位神子之間的糾紛逗樂了萬神之王,宙斯言談間首肯了赫爾墨斯的身份,但在授予職能前,宙斯首先命令幼子帶阿波羅去找回丟失的牛群--陳述事件經由時,阿波羅沒有提及一起消失的達芙妮,因此眾神知曉的版本裏,天生擁有偷盜權柄的赫爾墨斯順走的隻有勒托之子的五百頭牛。
    阿波羅冷著臉以天馬車載赫爾墨斯離開奧林波斯。等山頂不化的皚皚白雪與眾神居所的瑰麗殿宇都遠得看不清了,阿波羅一勒韁繩,非常不客氣地把異母弟弟推下去:“帶路。”
    赫爾墨斯身手靈活,在即將跌落雲海的瞬間便輕盈浮起。他背著手踏空倒退幾步,還是言笑盈盈的:“天色還早,那麽急幹什麽?唉,別瞪我,知道啦。”他的語調悠閑,轉身邁步間就與阿波羅的天馬們拉開了距離,速度驚人,宛如足上生有羽翼。
    阿波羅立刻跟上去。
    赫爾墨斯到皮洛斯近旁的丘陵才放緩步調,領著阿波羅來到一片山丘下的豐美草坡,向坡頂的大山洞示意。
    阿波羅警告道:“別想趁機溜走。”
    赫爾墨斯委屈地歎氣:“這次我可沒騙你。”
    “我會用眼睛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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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山洞中,目之所及全都是牛。阿波羅不耐地掃了一眼,立刻察覺少了兩頭。邁亞之子拿那兩頭牛幹了什麽可以之後再追究,他謔地回身,神色不善,無言地逼視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一抬下巴:“上麵。”
    語音未落,阿波羅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坡頂有棵順著風向傾斜的古木,茵茵樹冠垂下的陰影裏,藏著一個容易看漏的洞穴。阿波羅不知為何靜立躊躇片刻,才撥開擋在洞口的樹枝。
    他一眼就看到了達芙妮。
    她歪在洞口,雙眼緊閉。
    無根據的畏怖令思緒險些凍結,阿波羅快速確認:沒有受傷的跡象,臉色正常,胸口有規律地微微起伏著,凝神就可以聽到平緩的呼吸聲。
    她隻是睡著了。
    剛才一瞬間襲來的恐慌頓時顯得滑稽可笑。阿波羅惱火地板起臉,但在他俯身的時候,表情又不知不覺緩和下去。
    毛茸茸的苔蘚覆蓋岩洞地麵,像柔軟的綠毯,達芙妮就睡在這層地衣上,把地麵凸起的部分當作靠背兼枕頭。有些眼熟的披肩潦草地從一側肩膀垂落,基本沒蓋住身體。她應當是困倦極了,不知不覺昏睡過去的。從她安寧的表情判斷,她似乎並不覺得難受或寒冷。
    阿波羅隨之想起,寧芙不喜歡城市,不和凡人那樣仿造神明居所的式樣建造房屋,反而更喜歡在岩穴和水中肆意棲息。初遇時,達芙妮也自然而然地談起要尋找山洞過夜,如現在這般睡在地上、乃至更堅硬的岩石上顯然是她的旅途中再平常不過的體驗,居住在石屋又或是神廟才是罕有的事。
    即便如此,阿波羅還是對赫爾墨斯愈加不滿:至少該給她一張野獸毛皮鋪在身下禦寒。他可比赫爾墨斯慷慨多了,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苛刻對待任何人。
    “我沒騙你吧?”邁亞之子輕快的語聲穿過樹蔭從坡下傳來。
    阿波羅沒搭理他。
    達芙妮睫毛尖顫動了一下,被說話聲驚動,有了蘇醒的征兆。
    這樣正好,省去叫醒她的麻煩,阿波羅冷靜地判斷。赫爾墨斯天性精明狡猾,之所以出手偷盜,肯定不止為了製造引領他登臨奧林波斯的契機。阿波羅猜測邁亞之子還會提出別的交易。他們的立場某種意義上相近,並非不可以合作。正因此,既然已經確認“人質”達芙妮安全無虞,他就不該在這繼續耗費無意義的時間,理應出去和赫爾墨斯算賬。
    可阿波羅沒有挪動半步。
    達芙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阿波羅觸手可及的臉容。洞穴中半明半昧,他字麵意義地在發光,五官輪廓的每一筆美麗得足以令心髒驟停,卻又那麽近,近得不可思議,填滿她朦朧發虛的視野,像個荒謬的夢境。親近美麗之物是本能,與她究竟是誰無關。而在夢中什麽都是被允許的,有了念頭就可以付諸實踐,包括觸碰神祇。
    於是她伸出手,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撫摸神明如流金耀目的頭發,感受那略帶硬度卻又如綢緞順滑的發絲如何穿過指縫,舒適又留下些微勾人的癢意。因為沒有遭到阻止,她愈發大膽,不再滿足於觸碰,幹脆勾住卷翹的末梢,親昵地繞在小指尖,一圈,兩圈……
    有力的指掌包覆住她的五指,中斷她的小動作,也令隨心所欲的輕飄飄幻夢一下子跌落,徹底與現實重合。
    神明獨有的寒涼氣息貼著掌心手背傳來,達芙妮一個激靈,同時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朝臉上湧。
    “真的是您,……我不知道是您,我以為在做夢……因為太漂亮了,所以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她無法解釋剛才的行為,更不敢去觀察阿波羅是什麽表情,壓著視線試圖解釋,但總覺得越描越黑。
    阿波羅始終沒說話。達芙妮的聲音便低下去:“我無意冒犯您,請您寬恕我的僭越,我--”
    直至告罪的話語徹底被壓倒性的、醞釀著什麽的沉默淹沒。
    背後抵著地麵攏起的岩石,麵前是喜怒莫測的神明,本就不算大的岩穴驟然顯得逼仄。等同受困的姿態喚醒本能的危機感,她試圖往回抽手,好像那樣就能毀滅掉己身狂妄舉動的證據。
    阿波羅捉著她的手指加大力度,她繃緊身體,一動不敢動。
    漫長得仿佛足以容納季節更迭的數個呼吸後,阿波羅忽然鬆開她。
    達芙妮決定搶占先機,無視狂跳的心髒,扶著石壁站起來,假裝什麽都不曾發生:“我昨晚有些失眠,在這裏撐不住睡著了。”
    阿波羅似乎也不打算深究剛才的微妙插曲,明知故問:“沒有受傷?”
    她用力搖頭。
    阿波羅笑了笑,唇角柔和的弧度瞬息即逝,快得像是幻覺。等他轉身往洞外去,達芙妮沒立刻跟上去,而是垂眸看了片刻自己的雙手,而後揪住了胸口的衣褶。
    ※
    見到少年模樣的赫爾墨斯,達芙妮愣了一下,轉而迅速接受了男嬰大半天內變身美少年的事實。畢竟這個世界的神明不能以人類常識來衡量理解,祂們降生便擁有成熟的靈智,隨力量增長改頭換麵也輕而易舉。
    她不由自主想象了一番阿波羅在德洛斯島初生時的形態……呃,似乎想象不出來。
    阿波羅神態微妙地瞥她一眼,轉向赫爾墨斯:“不用拐彎抹角,邁亞之子,你想要什麽?”
    達芙妮猜測這兩位宙斯之子要進行一番政治交易,為了防止聽到什麽寧芙不該聽到的東西,便自覺迅速退避,繞到山丘另一側絕對聽不到隻言片語的地方去了。
    隻是神明的交涉方式頗為出人意料:沒過多久,對側居然傳來了悅耳的琴音,每個音符都如晨露清脆澄淨,連綴成或長或短的動人樂句,有誰伴著琴聲吟唱,隱約是赫爾墨斯的嗓音,但聽不清他在唱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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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芙妮抱膝坐在草地上聽著琴聲,思緒不知不覺飄遠。
    如果所有紛爭都能用鬥歌來解決,那肯定是件好事,還極具娛樂價值。當然,赫爾墨斯和阿波羅之間的磋商肯定沒那麽簡單,隻是她沒必要去主動打探內情。厄洛斯之前也說過,奧林波斯神內部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即便她如今有了選擇,這點也沒有改變。
    隻希望赫爾墨斯遵守承諾,不要把她主動被偷的事抖出去。
    縱然態度出現明顯鬆動,阿波羅也不可能容忍這樣大膽的試探。
    剛才洞穴裏阿波羅的那個稱得上溫柔的微笑在腦海中燃燒,他緊緊扣住的手腕位置仿佛又在發燙。那刻達芙妮終於得以確認,他絕非無動於衷。
    符合喜好的軀殼與不擇手段的努力終究換來了些許特殊對待。
    如果不是死了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個瘋狂的賭徒。隻是這些許,就足夠讓她繼續參與厄洛斯的計劃,為了離開這個世界繼續往賭桌上加碼。
    達芙妮試圖計數至今為止對阿波羅有過多少欺瞞,很快放棄了。並非記不清,而是記得太過清楚,因為每一句謊言、每個意圖不軌的行動都伴隨著與金箭的意願相悖而帶來的強烈酸楚。人對痛覺的記憶總是更鮮明一些。
    她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反複深呼吸。
    思考這些毫無意義,暴露底牌的下場她最初就一清二楚。她知道應當對玩弄他人的感情感到愧疚,但現在她沒有餘力猶豫,任何的軟弱念頭就像坡道上的毛線球,一旦滾起來就很難收住,追著收線也隻會收獲滿手亂糟糟的死結。要背負良知的譴責,也隻能留到所有結束後背負。
    “達芙妮。”
    阿波羅不知道在她麵前站了多久,終於忍不住出聲。
    她抬頭微笑:“您和赫爾墨斯談妥了?”
    阿波羅沒有隱瞞:“我將牧羊人守護者的權柄轉贈於他,傳授他如何以骰子占卜,以示我對他的認可。”
    達芙妮訝然沉默。阿波羅給得……好像有點多?赫爾墨斯後世以商業之神之名為人所知,她不禁懷疑阿波羅是不是被精明的弟弟坑了:“那麽您得到了什麽作為交換?”
    阿波羅舉起手中的東西,赫然是一把弦樂器,龜殼正麵覆蓋著牛皮當做琴箱,牛角般的橫木向上伸展,由一根細棒固定,從上垂下七根音弦連通琴箱。他以撥片輕輕劃過琴弦,樂器當即發出清亮迷人的低鳴。剛才赫爾墨斯應該就是用的這把琴伴奏,隻是在阿波羅手裏,它的音色好像變得更美妙了。
    “我獲得了他創造的樂器,名為裏拉琴。”
    原來裏拉琴是赫爾墨斯發明的?阿波羅不愧是音樂的守護者,居然樂意拿裏拉琴來交換權柄。
    她難以置信的表情似乎取悅了阿波羅。他又信手奏出一串旋律才將裏拉琴收起,轉而平靜地陳述:“他已經重返奧林波斯,父神很快就會授予他在金色殿堂的一席之地。這與我所做的第一個預言相吻合,有益於穩固我的權柄。以及,”
    半拍停頓。
    阿波羅緩慢眨了一下眼睛,瞳仁鎖定她:“他永遠不會染指我的居所和所有物的承諾。”
    吵鬧的心跳瘋狂地敲擊耳膜,顫栗的衝動自尾骨衝上脊柱,達芙妮迎著他的注視:“我沒有資格評判您的決定,但我相信您的決定當然是正確的。”
    她話鋒一轉,以隨口提及的態度說下去:“說起來,赫爾墨斯自稱小偷之王,沒什麽東西是他無法偷盜的。所以在來這裏的路上,我詢問赫爾墨斯是否有可能將我懷有的感情--比如愛意竊走。那樣的話不需要厄洛斯的鉛箭,也不需要等待,我就可以離開,不會再給您造成任何麻煩。”
    “他的回答?”阿波羅聲調淡然,瞳仁卻悄然擴張。
    “赫爾墨斯被我的請求難住了。最後他說,他可以試著用騙術和詭計騙走我的心,那樣原來的愛意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了。”
    短暫而具有煽動性的停頓。
    達芙妮笑起來:“當然,我婉拒了那個提案。我也不覺得他能成功。”
    阿波羅閉了閉眼,拒絕置評般緊抿嘴唇。
    她見狀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那麽這次怎麽算?那麽多牛,難道您都和權柄一起送給赫爾墨斯了?”
    “不,之後赫爾墨斯會將牛群歸還原來的牧場。我先回德爾菲,第一個預言還有後半部分要處理,”阿波羅側眸看了眼在不遠處等候的雙輪馬車,下定決心般繃緊下顎,看著她,逐詞逐音節地宣告,“你跟我回德爾菲。”
    不等她應答,他便以口哨招來天馬,利落登車,而後不耐煩似地把達芙妮拎上去,穩穩放到身側。
    勒托之子像是對皮洛斯感到厭煩了,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抬腕一甩韁繩,天馬昂首雀躍輕嘶,舒展潔白羽翼攀升,在天空中奔馳起來。
    天馬馳騁和乘坐鹿車的體驗大不相同,簡直是原地起飛。達芙妮險些沒站穩,慌亂之下,她隔著阿波羅的披風抓住了他的小臂。
    她清晰感覺到他的手臂因為她的觸碰一瞬間繃緊。
    阿波羅目不斜視,就好像全神貫注於在前方天空之上開辟道路,無暇搭理她的舉動。
    “請您原諒……”達芙妮低下頭喃喃告罪,手卻沒鬆開。一路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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