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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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芙妮住回了向陽坡上的石屋。
    阿波羅安置好她, 聲稱他還有要事,就又是好幾天沒出現。
    聽帕納塞斯山的寧芙們說,那是因為邁亞之子赫爾墨斯從萬神之王那裏獲得了眾神信使的職責, 還同時奉命守護深色大地之上一應商賈與交易。為慶祝眾神之列再添一席,奧林波斯雪峰之上歡宴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 時序三女神手挽手翩翩起舞, 繆斯們以美妙嗓音淺吟低唱, 仙饌密酒的芬芳濃如雲霧, 甚至彌漫到了山腳下。
    談論起眾神的筵席,山陵仙女們的臉上語間都難掩憧憬之情——能夠侍奉任何一位神明參加奧林波斯之宴都被視作莫大的榮耀,任何與奧林波斯筵席有關的新鮮物件也立刻會成為競相追逐效仿的對象。
    比如裏拉琴。據傳,阿波羅撥動琴弦演奏了一首無與倫比的美妙樂曲, 指尖滑落的每個音符都令眾神如癡如醉,就連與勒托之子關係微妙的天後赫拉都不禁露出了微笑。
    帕納塞斯山距離奧林波斯有很長一段距離,阿波羅身為音樂的守護神,並未刻意隱瞞裏拉琴的製作方法,於是沒多久,就已經有手巧的寧芙成功仿製了裏拉琴。
    達芙妮用搜集到的珍奇花卉換到一把, 連續幾天帶著琴去找其他山陵仙女們討教彈奏技巧,希望能在阿波羅回來之前上手。即便說不上驚喜,裏拉琴也至少可以製造一個和他相處的契機。
    彈著裏拉琴,就很難不談及阿波羅。
    “達芙妮, 你為什麽不請求阿波羅帶你去奧林波斯?”
    “他既然願意賜予你落腳的居所,肯定也會同意你隨行侍奉的請求呀。”
    帕納塞斯山的寧芙們似乎已經認定她在阿波羅眼中地位特殊。達芙妮隻是笑笑, 說一些沒營養的台詞:阿波羅隻是好意收留她, 她們誤會了;阿波羅沒有主動吩咐她隨侍一定有祂的理由, 而她不想讓祂為難諸如此類。
    其實就算阿波羅真的打算帶她去奧林波斯, 她也會想辦法推脫。
    不好奇其他希臘神明是什麽樣當然是假的,但這個世界神祇的力量高深莫測,譬如灰眸的雅典娜執掌智慧,說不定祂會察覺厄洛斯動的手腳;萬神之王宙斯據說也有能看透真相的眼睛。萬一被哪位正神看出自己的軀殼和靈魂有問題,那就是沒法收拾的大麻煩。還是謹慎些為好。
    除了練習彈琴,達芙妮還有不少事可以做。
    她離開半個月有餘,屋外的花園疏於打理,呈現出一派雜草與花藤競相肆意生長的狂野狀況。於是她就潛心幹了幾天的園藝活,終於把花園收拾得能見人了。那之後,她就恢複了此前每日給德爾菲神廟深處那尊神像獻花的習慣。
    回到德爾菲的第五日清晨,達芙妮將一捧新鮮的紅罌粟放到神像足下,忽然心有所感。
    她立刻抬頭,阿波羅正站在內殿的台階頂端,居高臨下的視線恰好與她相觸。生機勃勃的喜悅揪緊胸口,她自然而然地向阿波羅展露笑顏。金發藍眸的神明什麽都沒說,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靜默得比雕塑更像石頭,她險些以為看到了金箭製造出的幻覺。
    隨即,他微微頷首。
    再一眨眼,阿波羅已經不見了。
    就在數步外,神廟的侍者依舊擦洗著庭院地麵,並未發現神明悄然降臨又隱沒身形。
    她不禁加深了唇角笑弧。
    不經神祇許可,是無法察覺隱蔽自身氣息的神明的。
    ※
    阿波羅回到德爾菲次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
    達芙妮坐在坡頂的樹蔭下,身邊扔著彈累的裏拉琴。她雙手撐在身後,看著隨風快速遷徙的雲朵發呆,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陰影。她抬眸,黑發綠眸的眾神信使衝她擠擠眼睛:“你真會找休息的好地方。”
    “赫爾墨斯……”她想要起身,對方卻手掌一壓,在她身側不近不遠的地方盤腿坐下,笑眯眯地說:
    “我剛出生時的樣子你都見過,沒必要和我那麽拘謹。”
    “您怎麽來德爾菲了?”
    “有些事要傳達,然後想起你大概也在德爾菲,就來看看。”這麽說著,他環顧四周,視線掠過花叢,最後落定在石屋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是領悟了什麽。
    達芙妮不禁揚了一下眉毛:“您想說什麽?”
    赫爾墨斯聳肩:“之前你被孤零零關在那種山穀深處,我怕阿波羅又把你鎖在什麽廖無人煙的鬼地方。我這下可就放心啦,不然因為我的緣故害你白白遭受苛責,我也會有些過意不去。”
    他單手支著臉頰,遙望了片刻環繞石屋的絢麗花叢,態度隨意地道:“如果我猜得沒錯,花園是你打理的吧?很漂亮,沒想到河神的女兒竟然還擅長與植物打交道。”
    聞言,達芙妮心頭不禁一突。赫爾墨斯的笑麵是與阿波羅的撲克臉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難懂,剛才這話既可以理解為無心的讚揚,也可以解讀為某種試探。看起來邁亞之子對她產生了些微興趣,居然特意摸清了她的來曆。
    “很多人都這麽說。”她笑了笑,沒多透露信息。在赫爾墨斯這樣精明的家夥麵前,永遠隻有多說多錯。她懷疑他是來探究她與阿波羅的關係的。
    赫爾墨斯似乎並不在意她過於保守的答句,徑自問:“你還記得之前去皮洛斯的路上,你和我打的那個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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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訝然怔了怔,而後點頭。
    引導牛群前進的途中,赫爾墨斯坦然向達芙妮解釋了為何要偷盜阿波羅的牛群,言行舉止間盡是旺盛的自信和渴望得到重用的野心。達芙妮靈機一動,聲稱她猜得出邁亞之子會獲得怎樣的神職。
    赫爾墨斯對她的說法將信將疑,於是幹脆和她打了個賭,如果真的如她所言,他成為了連通天空、大地與冥界的眾神信使,就算她贏。
    “那麽你也該知道誰是勝者了。”
    “您跑得快又會飛,我能猜中也很自然。”嘴上這麽說,達芙妮在內心自嘲:她能借助現代人的後見之明“贏”過神明的,也就隻有這樣的事了。
    “也許你不知道,我身兼好運的守護者,等我的名字傳開,熱愛投擲骨頭占卜運氣、還有寄希望於賭局的凡人都會向我祈求好運,”說話間,赫爾墨斯手指之間並攏往外一翻,做了個投骰子的動作,“為了維係權柄,我必須遵守遊戲規則,既然是你賭贏了,我就該如約給你獎賞。你想要什麽?”
    向神明祈求實現願望時,務必謹慎斟酌自己許下願望的內容。
    河神拉冬的教導在耳畔響起。達芙妮沉吟片刻後道:“如果您允許,我想要一個承諾。假如日後我遇到了無法憑自己力量脫離的困境,可否請您回應我的祈求,以您如生雙翼的迅捷步伐將我帶走?”
    赫爾墨斯眯了眯眼睛,鄭重頷首:“好,如果我聽到了你的祈禱,我一定會盡力趕來履行承諾。”
    她幾不可見地舒了口氣:“感謝您的慷慨。”
    頓了頓,她又說:“也感謝您那時遵守承諾。”直到現在,阿波羅還是認為赫爾墨斯是有意將達芙妮作為“有價值之物”一起帶走的。
    “有些時候,使用巧妙的手段試探他人的想法是必要的。”赫爾墨斯又掛上和善的笑麵,半真半假地揶揄,“欺騙與詭詐之術是我天生擁有的權柄,這麽說的話,你很適合當我虔誠的信徒。”
    可那雙仿佛能一眼看穿任何騙局的翠綠眼眸,卻讓她背後隱隱發寒。
    赫爾墨斯與阿波羅的關係不如與阿爾忒彌斯那樣緊密,但終究也是奧林波斯神。他目前顯然已經對她試探阿波羅的目的有了一點興趣,如果再讓他知曉厄洛斯還有金箭的事,說不定會被狡猾聰慧的眾神信使猜出事情全貌。
    得轉開話題。
    於是達芙妮歎了口氣,拿起手邊的裏拉琴:“我確實想向您討教。這是您創造的作品,您一定很了解該如何彈奏它。”
    赫爾墨斯仔細打量她時身周逼人的威壓也即刻消散,他笑吟吟地應和:“其實剛才我就注意到這可愛又甜美的朋友了,你也學會如何讓它歌唱了?”
    達芙妮心虛地扯了一下嘴角:“不,我彈得不好,愧對您精巧的發明。”
    赫爾墨斯聞言興致反而高昂起來:“寧芙們大都擅長歌舞,你一定在謙虛。”
    “聽了您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自謙了。”
    ※
    阿波羅遠遠就聽到了掃弦的聲音。奏者明顯是新手,一個調一個調僵硬地彈,音色不夠幹淨,過長的停頓透出過剩的小心翼翼,顯然擔心下一次挪動手指就會按錯位置。
    以拿起陌生樂器就能隨手彈撥的音樂之神的標準而言,可以說是極為糟糕。
    阿波羅下意識蹙眉。當他繞過石屋的遮蔽看到聲音來源時,眉心的褶皺又深了些微。
    達芙妮坐在樹下,正抱著裏拉琴。赫爾墨斯就坐在她身側,單手支頤,一邊聽她練習,一邊笑嘻嘻地指出她的各種錯誤:左手按弦不及時有噪音,右手撥片拿的方法不對,在不同調之間切換的指法不夠靈活,單獨撥弦時帶到旁側的琴弦,等等等等。
    達芙妮被說得有點氣餒,鼓起臉頰。是沒有對他展露過的坦率不滿表情。
    阿波羅眼睫顫了顫。
    雖然被赫爾墨斯一連串的指摘打擊得不輕,她沒放棄,反而逐件改正過去。她態度良好,看赫爾墨斯彈空氣裏拉琴示範的目光極為專注。可惜在音律上她實在稱不上有天賦,對於琴弦不同位置與能夠彈奏出的聲音的關係也一知半解,隻是看著學的效用實在有限。
    阿波羅遠遠望著都能發現的事,赫爾墨斯當然也察覺了。
    “哎,不是這樣,就差一點點。”赫爾墨斯好像終於看不下去,傾身過去,兩指捉住達芙妮的左手指節,逐一順著琴弦往上挪到正確的位置,而後從她手裏取過撥片,輕輕在琴弦滑過。
    一串和諧而純淨的和弦響起。
    達芙妮驚喜地抬頭,額角卻差點磕到赫爾墨斯的下巴——他們的距離因為上手糾正的關係,不知不覺變得很近。
    赫爾墨斯嘴唇翕動,低聲說了句什麽。
    達芙妮臉色微變,抬頭張望,下一刻就與阿波羅四目相對。
    赫爾墨斯也支著下巴朝阿波羅看過來,依舊笑笑的,臉上不見絲毫驚訝,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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