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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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是第一次, 陸風偃說著“嗬有趣”,但是心裏並沒有覺得很有趣。
    大廳裏的人基本都是認識陸風偃的。
    有些年紀大點的人,還能記起陸風偃第一次進入大家視線的情景。
    那時候他才隻有七歲, 他的爸媽帶他去參加陸家老爺子的60歲大壽壽宴,把他推搡著到了老爺子跟前,讓他說點吉祥話,祝個壽。
    結果那個七歲的、看起來冰雪可愛的孩子, 在眾目睽睽下來了一句:“嗬,有趣。”
    賓客們全部呆若木雞,他爸媽臉都綠了,恨不得當場以頭搶地。
    沒錯,陸風偃他從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嗬有趣了!
    長大之後, 這個習慣依舊沒改,還變本加厲, 每一個試圖和他聊一下天的人, 都會受到“嗬有趣”攻擊。
    比如, 你說“陸總你們公司旗下那個xx樓盤做的不錯”, 他就:“嗬, 有趣。”
    你說“最近天氣太熱了我家狗都中暑了”, 他就:“嗬, 有趣。”
    時間荏苒歲月蹉跎,他一直“嗬有趣”著。如果把他這些年間說過的“嗬有趣”連起來, 感覺可以繞地球五十圈。
    屬於外星人來攻打地球時,這些“嗬有趣”都可以阻擋個一陣子的程度。
    陸家各種旁係別支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最後落到了陸風偃手裏, 不過兩年時間, 便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隻能說是手段高超,年輕一代裏能和他一比的就是林辭。
    所以哪怕他一直“嗬有趣”,大家也隻能逐漸習慣。
    以至於剛剛他說了什麽“大人”什麽“仆人”什麽“讓我做任何事”啥的,在場眾人首先驚訝的不是說話的內容,而是:
    陸風偃說話了!說的還不是“嗬有趣”!
    倒是接著,他們才在腦子裏仔細回想,陸風偃剛剛說的話。
    一些隱秘的視線當即集中在了鬱九初和鬱玉身上。
    很多人心裏都在想著:鬱家這位大公子,這是什麽來頭?能讓陸風偃都跪著說話。在場有幾個參加過淵先生晚宴的人,也都還記得,林辭之前對鬱九初也是禮貌到過分。
    剛剛看起來,鬱家父母兩人似乎和鬱九初關係一般……鬱家怎麽回事?瞎嗎?
    鬱玉這個時候簡直已經接近昏厥了。
    他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整個人都在爆發邊緣。經曆過才知道,原以為身處天堂、然而一腳踏空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獄裏,到底是什麽感受。
    為什麽承受這些的是他,而不是鬱九初!
    他伸手指著陸風偃,顫抖著聲音問:“姓嗬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甚至懷疑,這個姓嗬的家夥是不是一直都在耍他,隻為了看他此刻的窘態。
    但……或許不是。因為陸風偃根本沒有在看他。
    陸風偃甚至一點視線都懶得施舍給他。
    他在看著鬱九初,虔誠得好像在看自己全部的信仰。
    鬱九初,又是鬱九初。鬱九初為什麽總是要搶他的東西!為什麽!
    鬱玉的腦海裏充斥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內心被各種陰暗的情緒所充滿。他壓抑不住,或者說,他根本不想壓抑,邁出兩步,已經抬起了自己的手,就想往鬱九初臉上打去。
    鬱九初不閃不避,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中閃著一絲嘲弄和揶揄。
    鬱玉再忍不住了,那手就要落下,卻被人死死拉住。
    他回過頭,看到那是……他的父親。
    一向最疼愛他、寵溺他的父親,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說:“你怎麽能對著你哥哥動手?陸先生還在和他說話呢。”
    好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鬱玉恍恍惚惚地想著:他好像忘了,他以為偏愛他,偏寵他,隻對他好的的爸爸媽媽,其實也是生意人,也看中利弊。他所獲得的一切,並非是無償的,暗中早標好了價格。
    這個世界並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他好啊。
    千百種滋味一同湧上,鬱玉思緒愈加煩亂,甚至呼吸不暢。
    陸風偃原本還在半跪著,這時便站了起來。他身量很高,比鬱父高了一頭,身上氣勢極盛,他冷淡地說:“鬱先生,您這個小兒子,似乎被教育得很不怎麽樣,沒什麽文化,舉止也比較粗俗。”
    這是鬱玉之前說鬱九初的話,這時被原樣又丟了回來。
    鬱父陪著笑臉道:“是的是的,鬱玉是被他媽媽慣壞了。九初是個好孩子,九初從小就懂事。陸先生和我們九初什麽時候認識的?”
    鬱玉原本就已經喘不上氣,這幾句話好像是最後的稻草,重重壓在了他身上。他眼前猛然一黑,已是昏了過去。
    鬱母尖叫一聲,然而在這個時刻,她的選擇是捂著嘴驚恐地後退一步,甚至沒有試圖去抱住她跌落在地的兒子。
    鬱父訓斥道:“叫什麽?還不趕緊把他送醫院去!”麵上帶著些惱怒和不自在。
    他在惱火自己因鬱玉在客人麵前丟了麵子。
    卻沒有想到,這所有的客人,若不是鬱玉,他根本就請不來。
    鬧劇一場。
    鬱九初海豹鼓掌,笑嗬嗬地說:“精彩,精彩,這可真是一場好戲呀。”
    他拍了拍陸風偃,道:“老嗬,交給你個任務,送這位小鬱先生去下醫院,總不能讓人在這兒躺著吧。”
    而後,他反身而立,看向了鬱父鬱母兩人。他抬了抬下巴,說:“談一談吧,兩位。”
    早該如此了。
    .
    他們在鬱父二樓的茶室裏。
    這原本是原主的房間,後來,原主搬出去了,便改成了茶室,根本沒有給他保留一下房間的意思。
    鬱父滿臉驚疑,鬱母戰戰兢兢,兩人觀察著鬱九初的臉色,不知道在想什麽。
    鬱父在後麵推了鬱母一下,後者抿了抿嘴,走上前來:“九初,你跟陸先生怎麽認識的啊?“
    鬱九初沒回答,隻是看著她,目光裏有些涼涼的笑意。
    鬱母瞬間變得眼淚汪汪:“九初,你還在怪爸爸媽媽嗎?我們過去是真的沒辦法。媽媽知道,你一直埋怨媽媽小時候把你養在了爺爺奶奶家,可是媽媽又能怎麽辦?那時候爸爸媽媽過的都是苦日子,我們拚命賺錢,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啊!你不能不知道感恩啊!”
    鬱父也道:“九初,人不能總揪著過去那些事不放,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爸爸對你還不夠嗎?你說進娛樂圈,我還不是馬上送你進了?這幾年為了你那個工作室,爸爸往裏麵花了多少錢?你就不能想點好的?總記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爸媽都是為了你好,現在也到了你回報家庭的時候了,你就不能懂事點嗎!”
    鬱九初就靜靜地看著這兩個人。
    他們總有理由,總有借口,總是在說“為你好”,說到最後,就是“你不能不知道感恩”,或者“你就不能想點好的”。
    就好像,已經發生的事,已經嚐過的痛楚、掉過的眼淚、受過的傷,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足以揭過。
    就好像,他們是真的為了他好。
    就好像,他們真的愛他。
    可能是謊話說得多,他們自己都信了。
    很奇怪,心都好像變成了兩半,一半跳得飛快,在胸腔裏橫衝直撞,恨不得從胸口裏蹦出來,另一半卻是平靜的。
    鬱九初在內心裏歎息著道:“你還在啊。”
    他想,那個原本的鬱九初,這個身體原本的靈魂,他想要的是什麽呢?
    沉默幾秒鍾後,鬱九初看著鬱父和鬱母,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開口道:“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鬱母叫道:“怎麽不是,你是媽媽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身上流著爸爸媽媽的血,這件事你永遠都否認不了!”
    鬱九初緩緩道:“都說媽媽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你真的,認不出來嗎?”
    他坦然地看著這兩人。
    這一刻,他不是書中創造出來、卻又真實活過的那個鬱九初,他就是他自己。
    鬱母原本還想說什麽,但是她看著鬱九初的眼睛,突然就愣住了。
    “不,不,不可能……”她喃喃道,一邊說一邊搖頭,踉蹌著後退,幾乎是尖叫著說,“不可能,不會這樣的,你是誰,你不是九初!你不是我兒子!”
    “你們的兒子已經死了。直到死前,他仍然相信,世界上不會有不愛孩子的父母。是啊,你們把他生下來,你們還把他接到身邊、給他吃給他穿,你們怎麽可能不愛他呢?你們當然是愛他的啊,都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太笨了,他什麽都做不好,他甚至不能好好地接受你們的愛意。”
    鬱九初緩緩道:“他至死都這麽想。”
    鬱母的眼神裏充滿了不可置信和抗拒,讓她的整個表情看起來有點扭曲:“不可能,不,這根本不可能!我兒子在哪兒啊?你把我兒子還給我,你把我兒子還給我!”
    她幾乎是嘶啞地喊著,然而她整個人抖如篩糠,根本不敢朝鬱九初靠近一步。
    鬱父暴怒道:“鬱九初,你在故弄玄虛些什麽!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麽多錢,你說你不是鬱九初,你就不是了?你現在還想跟我裝神弄鬼?”
    鬱九初道:“他這些年間,花了你們多少錢,我幫他還給你們。欠這個沒意思。沒能成為你們想要的兒子,沒能幫助你們真正地提升階層,他很抱歉,但是他已經很盡力了。”
    鬱父掙到了脖子通紅,神色猙獰:“這些年的錢?那他媽的算個屁!你現在搭上陸風偃了,你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嗎?我告訴你,不可能!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你永遠都是我兒子!”
    鬱九初看著他,甚至神色有些憐憫:“不用拿生恩來要挾我,我說過,我不是他了,我不吃你這套。”
    他輕盈地轉過身,坐到了椅子上麵,雙腿交叉,腳尖點著地,好整以暇地說:“他過去過得挺不好的。你們帶著鬱玉一家三口親親密密的時候,他在旁邊沒人理他,隻能偷看著你們。你們誇讚鬱玉表現多好、多討人喜歡的時候,他想和你們說句話都沒機會。他沒擁有過媽媽的懷抱,爸爸的肩膀,小時候沒有,長大後也沒有。”
    “他曾經成績也不錯,可是想把成績單給你們看的時候,你們在說‘也別隻顧著學習,多像你弟弟一樣,和同學相處’。他被排擠的時候,你們隻會問‘誰誰誰的生日宴邀請你了嗎?為什麽不邀請你?那一定是你的問題。’他被欺負,被瞧不起,想找你們幫忙的時候,你們隻會皺著眉頭嫌棄他沒用。”
    “你們罵他不成器,當他透明人,這些年他的每一個生日,都從來沒有收到過生日禮物。他連掉眼淚都不敢。他之所以喜歡上秦墨一,壯著膽子去追他,還是因為有次他被人惡作劇,潑了一身髒水的時候,秦墨一正好路過,給了他一張紙巾。”
    “這就是你們生下來的兒子。”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天鵝絨一般,現在,這個聲音輕輕地,近乎呢喃地問道:“他沒有要求你們生下他啊,他從來沒有要求過,你們為什麽要生下他來呢?為什麽生下他之後,又讓他過這樣的生活?你說你們盡力了,你們沒辦法,你們已經對他很好了,這就是你們的盡力嗎?”
    “還有他的死,你們知道他怎麽死的嗎?因為他那個好弟弟。鬱玉告訴他,哥哥你這麽沒用,要不試著召喚個邪神吧,如果真的成功了,哥哥就也可以成為一個對父母有用的人呢。他信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後,我來到了這個世界裏。”
    “這就是全部了。”
    鬱母終於崩潰了。
    她尖叫一聲,雙腿一軟,已是坐倒在地,崩潰大哭,嘴裏叫著:“九初啊,九初,你回來……九初啊……”
    鬱父瞪著鬱九初,雙目赤紅,額發被冷汗浸濕,整個人如被定住一般,動彈不得。
    鬱九初的手按在了心口上,他靜靜地,嚐試著去聽心靈深處的聲音。
    幾秒種後,他抬起頭,看著鬱父鬱母笑了笑,他說:“已經死掉的那個鬱九初對我說,他說你不要給他們錢,一分錢都不要給,你又不欠他們什麽,身死債消,我死了,債就沒有啦。”
    “他讓我幫他給你們帶一句話,他說:再見了,如果有來世,我才不要做你們的小孩。”
    鬱九初說完了,就站起身,在鬱母崩潰的哭喊聲中,在鬱父充滿恨意、赤紅的眼神中,他往外走。
    終於走出了這座囚禁了原主二十餘年的房子,鬱九初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的手按著胸口,他能感受到,似乎有什麽正在消散。
    一個聲音對他說:“我走啦,再見。”
    隨後,一切就都散去了。
    解決了一件事,可是鬱九初卻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胸口隻留下一些酸澀。他說不清楚是原主的,還是自己的。
    再往外麵走,他看到了一個人正站在外麵。
    銀色的長發,紅色的眸子,一身西裝,一張很好看、卻莫名西裝暴徒的臉,一副生人勿近,能把周圍十米的生物都凍死的氣場——那是淵。
    淵在等他。
    鬱九初道:“你怎麽來了?”
    淵有些生硬,又有些別扭地說:“我覺得你現在不想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