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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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州上遊。
水壩已被炸毀, 渾黃的漫過河床,借著暴雨的雨勢,翻騰著湧向下遊。
暴雨如瀑, 一場戮戰後的營地隻餘遍地屍首和一片壓抑的沉寂。
活下來的兵卒們在冒雨清理戰場, 一老者和負責修建這攔水大壩的將軍一同立在雨幕裏望著咆哮而去的洪水和這一夜裏戰死的新兵們, 臉上都是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許久,那將領才問那老者:“太傅, 您說,這洪水放去下遊, 還有用嗎?”
跟著樊長玉一起被困於這營地多日的,正是早已辭官歸隱多年的陶太傅。
雨線沿著他皺巴巴的眼皮滑落,他背著雙手,望天道:“且盡人事, 聽天命罷。”
前方清理戰場的兵卒們忽而停下了手中動作, 望著一個方向發出些許細微的議論聲,陶太傅和那營地主將朝著聲音的源頭看去, 隻見一女子駕馬自暗沉的雨幕中緩步走來。
電閃雷鳴中, 待那女子走近了些, 眾人才瞧清她身後還跟著幾騎,都穿著薊州兵服, 馬背上掛著幾顆被暴雨衝幹淨了血跡的頭顱。
那女子正是樊長玉。
陶太傅大概猜到了什麽, 抬起一雙蒼老的眸子同她對視, 眼中三分意外, 三分讚賞, 還有四分沒看錯苗子的自得。
幾騎已抵達跟前, 馬背上的兵卒翻下馬背, 跪在雨地裏稟報軍情, 臉上卻怎麽也壓不下喜色:“將軍,我等去追殺那逃跑的那三名斥侯,卻發現他們已盡數被這位姑娘截殺!我等便將斥侯的頭顱帶了回來。”
負責監督修建大壩的將領一驚後,麵上頓時大喜,冒雨上前幾步,對著樊長玉抱拳道:“女俠阻了這反賊回去報信,便是救我盧城萬千軍民於水火,唐某代盧城的百姓和將士們謝過女俠。”
樊長玉牽著一匹從斥侯手中奪下棗紅色的戰馬,說:“將軍客氣了,民女也是受礦場那邊那位將軍臨終所托。”
雨珠子從那將領眼皮墜下,他長歎一口氣,沉痛道:“那是安定北安將軍。”
安定北?樊長玉想,這真是個大將軍該有的名字。
死在這個雨夜裏的將士們,不管是將軍還是小卒,知道他們這一夜的廝殺終究沒有白費,或許都能安息了吧。
她此番跟著回來,主要是為了拿回自己的包裹,她之前為了橫翻巫嶺去截殺那三名斥侯,把包裹放在了馬背上,回來時戰馬已不在自己上山的地方,想著老馬識途,大抵是回了軍營,這才跟著那些前去追殺斥侯的騎兵一並回了營地。
短暫的寒暄過後,樊長玉便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但這一夜實在是太過混亂,也沒人注意到是不是有一匹馬自己從外邊跑了回來。
營地主將給樊長玉單獨置了一頂帳篷,讓她暫做修整,吩咐底下人去尋她的東西。
樊長玉在雨夜翻山越嶺,身上的確被磕碰到了不少處,一身衣裳更是濕透,也需要收拾一下,便答謝應下了。
軍營裏沒有適合她穿的衣物,主將命人拿了一套新的兵服給她,那兵服是最小號的,樊長玉穿上正好合適。
她一收拾完,等不及親自去營地裏的馬廄找自己的包裹,陶太傅來尋她都撲了個空。
這一晚暴雨如注,哪怕已傳回了捷報,軍中上下仍顧不上休息,清理戰場尋找傷員,挖墳塚統一埋葬戰死的將士……
就連馬廄這邊都忙得不可開交,有的戰馬被砍傷,有的是在作戰時馬蹄踩到了銳物,軍營裏的獸醫們跟軍醫一樣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樊長玉正在問一名官兵安將軍的戰馬關在何處,便聽得一道蒼老又熟悉的嗓音:“這馬蹄裏紮進了木楔子,給我拿把鉗子來。”
樊長玉探頭一看,大喜過望,忙喚道:“趙叔!”
趙木匠正在給一匹戰馬看傷,咋一聽見樊長玉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虛著一雙老眼朝外看去,瞧清當真是樊長玉時,亦是驚喜萬分,發現她穿著身兵卒的衣裳,卻又瞬間變了臉色。
他指揮著幫自己抬起馬腿的那名官兵:“你去拿鉗子來。”
那名官兵走後,他又招呼著讓樊長玉上前去幫忙,領著樊長玉來馬廄這邊的小卒正要推拒,樊長玉卻說她跟趙木匠是同鄉,已經熱絡地上前說話了。
趙木匠幾乎快急紅了眼,借著讓樊長玉打下手的名頭壓低了嗓音問她:“你怎來了軍中?要是叫旁人發現你是個女兒家,那可是要殺頭的!”
樊長玉換上幹爽的衣物後,把頭發也拆下來擦了一遍才重新綁上。
這是軍營,她穿著一身小卒的衣裳,總不好再梳個姑娘家的發髻,就胡亂把頭發束了起來,並非是刻意女扮男裝,但她眉宇間帶了一股英氣,乍一眼瞧著,委實有些像個五官秀致的少年。
樊長玉見趙木匠誤會了,忙把這些時日裏發生的事都簡要說了一遍。
趙木匠得知她並非女扮男裝從軍,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了,但聽說清平縣被山賊燒殺,老伴兒還受了傷,心中也極不好受,頻頻抬起袖子揩眼淚。
處理好了那匹馬前蹄上的傷,二人暫且找了個地方嘮嗑。
樊長玉問:“趙叔也被發配來修水壩了?”
趙木匠歎氣道:“我原本是在盧城造城防器械的,後來聽說燕州要借兵兩萬,我這把老骨頭也一並被送來了,跋涉了好幾天,大軍在此處落腳,我才知是要修水壩。這一路上戰馬總有個生病的時候,馱運石塊的騾子蹄子時不時卡進了石子兒,也要人醫,我來這兒,主要就是給牲畜看病的。”
樊長玉之前被看管起來采挖土石,壓根沒來過軍營腹地,趙木匠也沒去過那邊的營地,這才沒碰過麵,一時間二人都是唏噓。
樊長玉想起言正,又問了句:“那趙叔進軍營這些時日,可有過言正的消息?”
一說起這個,趙木匠有些猶豫地看了樊長玉一眼道:“他是最初被借給燕州的那一批兵卒,你托我帶來的東西,我都讓人轉交給他了。我原先以為他也在這裏修水壩,但打聽了這麽些天,他似乎被調往燕州去了。”
燕州緊鄰前線,又是跟北厥人交手,從某種程度上講,比在盧城還凶險些。
樊長玉沉默一息後,道:“他一身本事,應當能給他自己掙個好前程的。”
趙木匠還不知那包裹裏有和離書,笑道:“他若是出息了,丫頭你也能享福了。”
樊長玉沒打算再瞞趙木匠自己跟言正和離的事,抿了抿唇說:“趙叔,我跟他其實已經和離了。”
趙木匠正捧著粗陶碗喝熱水驅寒,聞言差點沒把碗給摔了,抬起眼皮皺巴的一雙老眼問:“怎麽回事?”
樊長玉如實道:“當初入贅本就是假的,隻是為了應付樊大保住家產。”
趙木匠放下水碗,沉默好一會兒消化完了這消息,才長歎了口氣道:“長玉丫頭,叔瞧著言正那孩子,對你倒也不像是無意。少年夫妻總是意氣些,容易走彎路,將來要是還能遇見,把話說開了才好,可別一把年紀了,還留下筆糊塗賬。”
樊長玉想起言正走的那天,自己都沒和他好好說一句話,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垂眼應了聲好。
帳外的官兵又牽來一匹受傷的戰馬,吆喝著讓趙木匠快去看看。
樊長玉找到了自己的包裹,閑著無事便去幫趙木匠,給他打下手。
陶太傅在軍帳那邊左等右等不見樊長玉回去,親自過來找她時,就見她半點不嫌髒地在馬廄裏幫一個獸醫老頭子抬馬腿,那股熱切勁兒跟對著自己時的疏離,簡直判若兩人。
陶太傅麵上頓時有些不好看,自己教這丫頭東西,她不肯拜師也就罷了,還眼光差到轉頭要跟個獸醫老頭子學藝不成?
他站在馬廄外咳嗽了好幾聲,奈何馬廄嘈雜,又有雷聲,成功把他的咳嗽聲蓋了下去。
一個獸醫在拔戰馬腿上的箭鏃時,馬兒突然受了驚,踢到了那獸醫不說,還在馬廄裏橫衝直撞,帶倒了馬廄的一根木柱,讓整個馬廄棚子都塌了下來,一時間戰馬全都受驚往外瘋跑,官兵想攔都攔不住。
樊長玉手疾眼快拽著趙木匠往外跑,躲開了倒塌的棚子,一抬頭卻見那老頭也木愣愣站在門口,還有馬匹朝那邊撞了去,她想也沒想,忙衝過去把那老頭撈到空曠地方處。
樊長玉把人放下後,狼狽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問陶太傅:“您老怎麽來這邊了?”
趙木匠問:“這是?”
樊長玉道:“這便是我方才同您說的,我被扣在這裏采挖石塊結識的那位老先生。”
陶太傅幾乎是被樊長玉扛著狂奔過來的,這會兒胃裏翻滾不說,腦袋也有些發暈,顧忌著體麵忙整理著自己衣擺,壓根不想搭理她。
受驚的戰馬盡數被馴馬的官兵們安撫了下來,還就近騰了一處軍帳,暫且給受傷的人看傷。
樊長玉打算扶趙木匠和陶太傅過去避避雨,一碰趙木匠胳膊,卻引得他“哎喲”一聲。
樊長玉忙問:“是方才被我拽傷了?”
趙木匠擺擺手:“老骨頭,不中用,關節經常一碰就傷著。”
樊長玉心知大概自己情急之下拽狠了,才讓老人家關節拉傷了,心中愧疚,進了軍帳就找了把椅子讓趙木匠坐著。
被馬蹄踢到的獸醫被官兵救了出來,這會兒正躺在軍帳裏接骨,叫得又淒慘又大聲,樊長玉瞧著似乎還有一陣才能給他包紮好,便打了盆熱水,擰了帕子給趙木匠胳膊先敷著。
陶太傅進帳站了半天,看樊長玉忙前忙後照顧趙木匠,而自己完全被晾一邊,壓根沒趙木匠的待遇,不快得嘴角胡子都往下撇著。
他走到趙木匠對麵的椅子上一坐,也“哎喲”一聲,聲音甚至蓋過了那名被馬腿踢到的獸醫。
樊長玉忙得跟個陀螺似的直打轉,聽到聲音扭頭問:“您怎麽了?”
陶太傅閉著眼說:“老夫頭疼。”
樊長玉道:“定是淋雨感染了風寒。”
轉頭又托付軍醫,讓給陶太傅也把脈開服藥。
跟著陶太傅一起來的親衛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壓根不敢讓他有閃失,忙說帶他回主帳那邊再請軍醫給他看病,奈何陶太傅死活不肯走。
等軍醫終於去給陶太傅把脈,才發覺這固執老頭已經發起熱來了,忙讓底下小卒回去拿一包治風寒的藥煎著。
煎藥的人手不夠,樊長玉主動攬下了幫趙木匠和陶太傅煎藥的活兒。
因為陶太傅死活不肯回主將單獨撥給他的軍帳,一定也要擠在傷兵帳裏,底下的小卒見他和趙木匠都是兩個老頭,還把他們的床位安排到了一起。
趙木匠為人和氣,陶太傅因為頭疼腦熱的,脾性愈發古怪,趙木匠主動同他說話他都不帶搭理的。
在樊長玉去煎藥時,他才忍著頭疼道:“老夫的藥一定要先煎!”
樊長玉隻覺這老頭跟個小孩似的,在這種事上都要爭個先後,無奈道:“兩口鍋一起煎的,不存在先後。”
陶太傅這才不做聲了。
趙木匠半點沒覺出陶太傅對自己的莫名敵意,還同陶太傅嘮嗑:“長玉落到軍中也能遇上個夫子,是她的福氣,也是老先生肯結這善緣。”
陶太傅聽著這些話,心中舒坦了些,問:“你是那丫頭什麽人?”
趙木匠說:“十幾年的鄰居了,那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就跟自家孫女一樣。”
陶太傅突然覺得這看著好說話的老頭,是在不動聲色跟自己炫耀他同那丫頭關係親厚?想到自己收徒不順,他氣悶地不吭聲了。
趙木匠說著倒是又歎起氣來:“多好一個丫頭,可惜命苦啊,沒了爹娘不說,還跟招贅的夫婿和離了,如今妹妹也不知被人拐到了哪裏去……”
陶太傅原先隻覺樊長玉心性比旁人堅毅,聽趙木匠說了她身世,不由多了幾分憐憫,連帶對她拒絕拜師的怨氣也消了一點,道:“我有個學生在軍中,也算是我半個兒子,他當了個官,那丫頭將來要是找不到好人家,我讓那臭小子從他手底下尋個踏實上進的後生娶那丫頭。”
趙木匠一聽這老頭願意管樊長玉的終身大事,愈發覺著他是樊長玉的貴人,一番答謝後,兩人倒是越聊越投機。
沒了那點偏見,陶太傅覺著這獸醫老頭雖不識幾個字,為人卻通透,聽他講大半輩子當獸醫和木匠的見聞,也覺出不少野趣來。
等樊長玉煎藥回來,見二人一副相識恨晚、相談甚歡的樣子,反弄得她一頭霧水。
她還不知自己已經被他們安排了一個“踏實上進後生”夫婿。
第二日下午,盧城一戰告捷的戰報便送到了營地裏,燕州軍在一線峽伏擊崇州軍也是大獲全勝,還生擒了長信王世子,軍中士氣大振,上下一片歡欣鼓舞。
隻是春雨引發了泥石流,燕州殘軍眼下被困在了山上。長信王得知盧城兵敗、燕州借兵是計後,大概被逼急了,直接劍走偏鋒率崇州餘下兵馬圍了一線峽,揚言要把燕州軍和武安侯都困死在山上。
營地主將得了斥侯帶回的消息後,趕緊召集麾下所有部將,商議解圍之法。
前來修大壩的兩萬將士都是新兵,幾乎沒有作戰經驗,前一夜麵對崇州軍突襲的時候才手忙腳亂,生生讓斥侯跑掉了三個。
他們若貿然前去一線峽救人,山上下過雨又才發生過泥石流,地勢複雜,萬一不小心鑽進了崇州軍設的套子裏,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眾人一籌莫展之時,風寒稍退的陶太傅拖著病軀進了中軍帳,提出“圍魏救趙”一計。
他道:“囤於河口的這兩萬大軍,主力部隊前往崇州,圍而不攻,不怕長信王不掉頭回去保老巢。畢竟崇州都沒了,他就算殺到山上去生屠了燕州軍,也於事無補。”
主將喜道:“此計甚妙!本將軍這就下令拔營!”
陶太傅風寒未愈,啞聲低咳片刻後,補充道:“燕州殘軍被困於山上,糧草應當也所剩無幾了,還得另派人馬送些糧草過去。”
燕州同崇州打的是一場野戰,並未帶多少物資,隻因得勝後不巧遇上泥石流被困,才讓崇州又搶占了先機。
主將都快急昏了頭,被陶太傅這麽一點,忙道:“太傅所言甚是!隻是運糧的隊伍太大了,難保不會叫崇州斥侯察覺,暫且撥一千人馬帶糧草過去應急罷。”
調軍令和運糧令很快下來了,大軍都在收整東西準備拔營。
趙木匠得跟著大軍一起去圍崇州,樊長玉本想一起去,但她一個女兒家,目前落腳於這裏,一是立了功,二是還有一些活下來的流民也暫且被留在這裏照顧,若一直跟在軍中,便有違軍規了。
她截殺了那三名斥侯,主將依然隻能給她賞金,沒法封她個軍職什麽的。
她自己上路也不是不行,隻是樊長玉現在有些猶豫,長信王率兵去山上圍武安侯,崇州城必然是緊閉的,她去了也沒法進城找長寧。
而趙木匠說言正似乎在被燕州借走的那一千人裏,一場戮戰後,山上又因大雨爆發了泥石流,不知言正如今是死是活。
她要不要先去一線峽山上找言正?
陶太傅回去時見樊長玉立在帳外出神,問她:“丫頭,老夫要隨軍給山上的燕州軍送糧草,你要不要跟著老夫一起去?”
樊長玉這兩日才知道這怪老頭姓陶,並且因為有些真才實學,貌似成了軍中的幕僚,連主將都對他很是禮遇。
她看著陶太傅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認真想了想,終是點了頭。
再去見言正一麵也好,他要是死在了那裏,她就把他埋了,幫他立個碑。
他家中似乎沒有旁人了,他們好歹相識一場,做了幾個月名義上的夫妻,以後逢年過節燒冥紙,她給他也燒一份就好了。
他要是還活著,她們之間應該也還不至於老死不相往來。
運糧的軍隊先走,趙木匠前來送她們,讓樊長玉茫然的是,趙木匠跟老頭道別說的話竟然比對自己說的還要多。
為了避開崇州軍的斥侯,運糧軍隊得在山中繞路走,饒是如此,還是碰見了好幾撥斥侯,幸好軍中有隨行的弓箭手,追出十幾裏地都要射殺斥侯,才讓一路行軍的消息沒被太快叫崇州軍察覺。
樊長玉因為橫翻巫嶺殺了三名崇州斥侯,在這些新兵裏倒也小有名望了,有時候追擊斥侯,她也會被邀跟著一起去。
她不擅使弓箭,跟著弓箭手學時,力氣雖大得能直接拉毀一張弓,但準頭極差,還沒有從地上撿塊石頭擲砸得準。
樊長玉怕浪費兵器,索性不學了,路上看到弓箭手射下野兔加餐後,又有點眼饞,直誇那弓箭手厲害。
資曆稍老些的將士卻都笑道:“樊姑娘你是沒見過咱們侯爺射箭,那射藝才叫一絕,百步之內莫說兔子,柳葉都能射中。”
樊長玉聽過百步穿楊的典故,百步穿柳倒是頭一回聽說,柳葉那般纖細,隔著百步怎麽射中?
震驚歸震驚,但那位能征善戰的武安侯,形象在她心中還是又高了一大截。
日夜兼程趕路趕了一天半,總算是抵達了一線峽山口。長信王約莫是已經聽說了兩萬大軍前去圍崇州的消息,守在山下的兵馬往回撤了些,瞧著並不多,但也不是她們送糧的這一千人馬能應付的。
要想把糧草送上山,為今之計,隻能裏應外合,打崇州軍一個措手不及,撕個口子鑽進去。
但他們兵力薄弱,能不能撐到山上的人發現他們,來跟他們裏應外合還是未知數。
陶太傅和這此次領兵的小將正一籌莫展時,正好遇上燕州那邊的援軍,兩方兵馬匯一起,有了個兩三千人,便聲勢浩大地從山腳被崇州軍守住的一個要道往上衝。
這動靜果然引起了山上燕州殘軍的注意,立馬配合援軍從裏邊一起合攻這處崇州軍,很快就撕出一個進山的口子,糧草和一些傷藥全都被搶送上山去了。
送糧的援軍卻並不跟著一起上山,等山上的殘軍搬完東西,守在別處的崇州軍撲過來時,他們又撤軍竄進了密林裏,和崇州軍躲起貓貓,為的就是後麵山上的燕州軍攻下山時,他們能在外邊接應。
樊長玉原本是和陶太傅一起觀戰的,看搶搬物資上山太慢,看得心急,沒忍住去一起搬,等扛著大袋小袋的糧食上山後,才發現出口又被封住了,她和其他運糧上山的兵卒隻能留在山上。
樊長玉倒也沒多氣餒,她本來就打算來找言正,正好可以在山上打聽打聽。
被困在山上的燕州將士們已兩日沒吃過東西,這又才開春,山上長出來的野菜並不多,隻靠著打獵獵到的那點野味燉個湯,嚐點肉腥味。
眼下有了米,將士們立馬熱火朝天地生火煮飯。
傷病營裏的情況更不樂觀,不少將士因為淋了雨,發起了高熱,但軍醫帶的那點藥材根本不夠用,還有在戰亂和泥石流中受了傷的,也沒止血藥物,隻在傷口處纏著用撕裂的裏袍做的布帶,姿態各異躺在傷兵帳裏。
現在有了藥材,軍醫連忙讓煎藥給傷兵服下。
樊長玉看到這些傷兵的慘狀有些不忍,他們不知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的丈夫,也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她從前照顧長寧和言正,也算是有煎藥經驗了,看軍醫忙不過來,便自告奮勇去幫忙煎藥。
軍醫在有藥後,第一時間拿去給謝征換,自從兩日前遇上泥石流,他們被困於山上,生生叫反敗的崇州軍給堵住了下山的路,謝征幾乎就沒怎麽合過眼,一直在同公孫鄞製定禦敵之策。
他身上的傷極為嚴重,但因為藥物緊缺,這兩日便沒再換過藥,讓軍醫把傷藥先緊著些那些傷勢重的將士。
長寧身體也爭氣,當日那服藥喝下去後,燒就退下來了,隻是因為一直沒有吃的,明顯消瘦了下來。
親兵們打來的獵物,沒有鹽和其他調味料,煮出的湯腥味很重,她聞著就吐,壓根吃不下,謝征讓人用草汁塗在烤肉上,她才勉強吃一點。
公孫鄞知道謝征自己有傷在身,不方便照顧長寧,他住處又時不時有部將前去議事,便把小孩帶自己住的地方去讓親兵看著。
此刻軍醫前去勸謝征換藥,知道將士們眼下食物和藥材都充足後,失血過多的眩暈和兩日未曾合眼的疲憊齊齊湧上來,謝征隻覺自己閉眼就能徹底睡死過去,他抬手按了按額角,眼底全是血絲,道:“本侯尚撐得住,先給底下的將士們用藥,傷兵帳那邊人太多,也可遷一些將士到主帳來。”
山上的軍帳也不夠,不少將士都是現場砍伐樹枝,臨時搭起的一個避雨棚子。
軍醫擔心謝征的身體,忙道:“侯爺,傷藥夠用的,您的身體才要緊……”
謝征忽而抬眸看了軍醫一眼,軍醫被那個冷沉又倦怠的眼神盯著,低下了頭去,所有勸說的話也堵在了喉頭。
他心知自家侯爺雖凶名在外,卻極愛重手底下的兵將,歎了口氣離開軍帳,尋思著回頭還是得讓公孫先生來勸。
公孫鄞聽了,隻讓把包紮好的傷兵轉移到主帳去。
軍醫一頭霧水地照做了,才明白公孫鄞是想著謝征見到那些傷兵,便該相信傷藥是夠用的了。
謝征實在是疲乏至極,軍醫離去後,他撐著手本想繼續揉按隱隱作痛的額角,卻沒耐住倦意就這麽睡了過去,傷兵們被轉移進主帳,他聽見動靜才又醒來。
親兵們在主帳裏擺上數張臨時用樹枝搭建起來的簡易軍床,讓謝征去空出的一張軍床上先歇會兒。
謝征見自己坐在主位上引得傷兵們頻頻看來,便點了頭。
他傷在胸前,著戎甲會壓著傷口,隻穿了單衣。
進帳的傷兵大多都是底層小卒,幾乎沒見近距離見過謝征,稀裏糊塗就被轉到了這邊軍帳,見他沒著甲,身上又有傷,還以為他也是受傷被轉過來的。
謝征既把主帳借出去讓這些傷兵養傷,自然也不願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躺著,交代親兵們別透露自己身份,合衣躺下後開始補眠。
親兵們怕他著涼,又不敢把厚錦披風給他搭著,再三思量後,隻得尋了件殘破的小卒兵服給他搭上。
樊長玉煎好藥得知有一批傷兵被送到別處去了,過來送藥,她從門口的軍床挨個遞過藥碗,傷兵們發現她是個姑娘家,都有些靦腆,小聲地同她道謝。
守著謝征的親兵往外瞥了一眼,在看到樊長玉時,一雙眼瞬間瞪得有如銅鈴大。
他沒認錯的話,這是他們侯爺前不久才去清平縣山匪窩裏親自找的那位姑娘?
她怎會穿著薊州兵服出現在這裏?
親兵頓時腦補了一出肝腸寸斷的千裏尋夫戲碼,看看睡沉的謝征,又看看還在送藥的樊長玉,猶豫著要不要叫醒自家侯爺。
沒等他糾結太久,樊長玉便已端著藥碗遞到了跟前。
謝征嫌光線太亮,側著臉朝裏睡的,大半張臉都埋進了陰影裏,樊長玉一時沒認出他,隻瞧見他半身衣裳都被血泅濕了,纏在身上的紗布也被染紅了一大片,不像是才包紮過的樣子,人貌似還暈過去了。
她忙皺眉朝帳外喊:“軍醫,這個人傷口似乎崩裂了,得重新包紮才行。”
幾乎是聽到她聲音的瞬間,謝征就猛然掀開了眼皮。
樊長玉正準備幫這個傷勢頗重的人調整姿勢,轉到床那邊去,不期然同謝征的視線對上,她整個人明顯愣住,好半晌,才不確定道:“言正?”
這個名字一出口,再看他渾身是血的樣子,樊長玉鼻尖突然有些發酸。
原來他真的差點死在了這裏。
謝征看著她沒說話,眉頭下意識鎖著,旁人瞧不出什麽,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這就是懵了。
親兵深思熟慮後,默默摞遠了一點。
其他傷兵以為樊長玉是千裏尋夫來找謝征的,紛紛投來了豔羨的目光。
謝征看了樊長玉許久,似乎確認了她是真的來了這裏,才沙啞問出一句:“你怎來了?來這裏做什麽?”
他兩夜未眠,嗓子有些啞。
樊長玉沒想過再次見到謝征是這樣的情形,她看著他身上那些血跡,眼底莫名有些發澀,道:“我來找你啊。”
這是真話,她得知他也在這支燕州軍裏,怕他有什麽閃失,才跟著一起來送糧。
謝征聽到這話,瞳仁微不可見地縮了一下,心髒像是被一把鉤子突然勾得緊緊的,刺疼,又升起綿密的癢意,仿佛有什麽東西想在那團血肉裏生根發芽,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向樊長玉:“找我?”
樊長玉已幫他拆開了紗布,望著他橫貫了大半個胸膛的那道混著草藥汁和發黑血跡的猙獰傷口,眼眶更紅了些,沒顧上回答他的話,抿緊唇角壓下心酸問他:“怎麽傷成了這樣?”
比她撿到他時他身上那些傷還要可怕些。
謝征頭一回瞧見她眼中露出那樣的神色,像是雨後霧蒙蒙的山林裏照進的晨曦,溫暖,溫柔,璀璨,又憐惜。
心口的那把鉤子勾得更緊,疼,又癢,像是傷口在催生新芽,他指尖動了動,下意識想觸碰什麽,移開視線道:“傷口看著嚇人,沒那麽嚴重,沒傷到肺腑,躺幾天就能養得差不多。”
樊長玉自然不會信他這套說辭,她看著他還沾著血的蒼白臉頰,突然覺得很難過,說:“你別從軍了,跟我回去,我殺豬養你。”
公孫鄞和軍醫剛走至帳外,正要掀帳簾,聽得這麽一句,不由齊齊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