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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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長玉不解道:“官府為何要說假話?”
    謝征微微擰眉, 思及她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這小地方,見過的官, 最大也就是縣令了,對她此刻表現出的天真愚拙倒也多了一份寬容。
    她爹娘興許教了她許多一輩子為人處世的道理, 卻並未告訴過她官場的爾虞我詐。
    他罕見地耐心同她解釋,甚至還舉了個例:“就像你大伯想侵吞你家房地時,找上了那師爺, 小小一個縣衙的官場裏邊有風雲, 再往上,州府、朝堂, 裏邊的關係隻會更錯綜複雜, 黨派、同僚、姻親、師生……每一個官員身後, 都牽扯著一張權勢的大網。有的案子,涉及到了上麵高官的利益,看似底層百姓的一樁冤案, 實則也成了高官的鬥法。”
    樊長玉鎖眉思考許久後道:“你的意思是,我爹娘的死,裏邊可能也牽扯到許多大官的利益?”
    謝征眼底流露出些許詫異, 她倒也不笨。
    他垂下眸子:“我隻是舉個例子,可能官府隻說了一半的真話, 也可能全是假話。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官府給了你假的真相,你當如何?”
    這個問題, 的確有些超出樊長玉的認知了, 在平民百姓心中, 當官的就是百姓的天,一個貪官就足夠百姓叫苦不迭了,聽了謝征這番話,她忽而覺著,那些當官的似乎也不是各個都是青天大老爺。
    如果整個大胤官場的官員都是官官相護,那她們頭頂的就不是天,而是一張把她們裹得死死的網。
    樊長玉隻迷茫了一瞬,眼神很快又堅定起來:“樊大找何師爺圖謀我家產時,我想過去找比何師爺更大的官走門路,清平縣最大的官是縣令,縣令跟何師爺是穿一條褲子的,我指望不上縣令,才想著綁了我大伯。”
    “大胤朝的官場再大,無非就是上麵當官的人更多了些,我若是認得高官,在我大伯的案子上,我大概會去找州府的大官幫忙,樊大要是也找上了州府最大的官,我還有門路的話,會去找京城的官伸冤,這層關係找到最後,無非是捅到皇帝跟前去。”
    “清平縣最大的官是縣令,大胤朝最大的官是皇帝,在找人伸冤上,這兩者也沒什麽不同。最後用來辯黑白的,還不是證據和鐵律。”
    她看著謝征,眼神清明而無畏:“不管我爹娘的死牽扯到了什麽,我都會查下去,那千萬條人脈交織成的大胤官場網,也沒什麽好怕的。”
    她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屬實是讓謝征意外。
    他問:“你如何查?”
    樊長玉看向還在院子裏玩雪的長寧:“我不怕涉險,但長寧還太小了,如果再讓殺害我爹娘的人注意到我們姐妹倆,我不敢保證能保護好長寧。所以在那之前,我會先把長寧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謝征麵露讚賞:“然後呢?”
    樊長玉道:“我若是個男兒身,或許會選擇考科舉或武舉進官場,親自把我爹娘的死牽扯到的東西查個水落石出。但我隻是個女兒家,我入不得官場,也不認識什麽當大官的人,還剩唯一一條路,大抵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了。”
    謝征單手撐著額角說,“是個好法子,不過聽起來得費上不少年頭,能讓那些大官給你推磨的錢,可不是筆小數目。”
    樊長玉微微一噎,道:“我眼下能想到的,也隻有這樣的法子了。學戲文裏女扮男裝考科舉,我一沒那個讀書的腦子,二沒家中兄弟的身份可借我冒用。除非……”
    她撓了撓頭道:“我再去資助幾個貧寒書生?看能不能運氣好資助到一個有良心的,等他高中後進了官場,我在官場上也就算了有人了,查起我爹娘的死因估計會方便很多?”
    這次輪到謝征一噎,他眼皮一抬,刻薄道:“再遇上你前未婚夫那樣的呢?”
    樊長玉發現這人最近變得有點怪,動不動就喜歡拿宋硯說事。
    她道:“大過年的能不提他嗎?”
    謝征斜她一眼,抿嘴不再言語,像是臭脾氣又上來了。
    樊長玉嘀咕:“還嫌我不夠晦氣……”
    謝征耳力好,這句嘀咕也被他聽了去,原本平直的嘴角突然往上翹了翹,他說:“你爹娘的案子,你可以先等等。”
    樊長玉很困惑:“什麽意思?”
    謝征道:“如果你爹娘的死牽扯甚多,官場上有人想就此揭過真相,也會有人想徹查到底,你而今需要做的,應當是在保全你和你妹妹之餘,等想揭開這真相的人自己找上門來。”
    樊長玉說:“但我對我爹娘的過去一無所知,對方找上門來,也從我這裏拿不到查不到什麽想要的。”
    謝征心道隻要撬開賀敬元的嘴,她爹娘的死就可以浮出水麵了。
    隻是魏嚴若知道他沒死,哪怕舍了整個清平縣乃至薊州,也會再次置他於死地,乾坤未定之前,示明身份,隻會招來禍端。
    他道:“你小看了官場,會有人來尋你的。”
    樊長玉還是困惑,糾結了一會兒,覺得謝征大概是在安慰自己,便也沒做他想,隻道:“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多讀書能讓人變聰明,言正你讀書多,就好聰明。”
    謝征聽過各種各樣的恭維,論起誇人,世上再沒有那些文人會想溢美之詞了,但那些讚揚聲他從未放在眼裏過,此刻她這直白又淺顯的一句“聰明”,倒是讓他心下生出幾許異樣的情緒。
    他還是糾正她道:“不是讀書多就聰明,讀書使人明理,增長了見識,知進退,眼光不再淺薄,在為人處事上,便也夠用了。”
    樊長玉點頭:“我娘以前也這麽說的,可惜我那時候不懂事,讓我讀書就跟趕過年豬出圈一樣,現在想學也來不及了。”
    她這會兒是真覺著讀書有用了,不說旁的,之前樊大想搶她家產,言正都不用出陰招,就能想到在律令上做文章打贏這場官司。
    自己要是也博學多識一點,說不定豬肉都能賣出不同花樣來。
    她原先也以為糖拌青瓜就是糖拌青瓜,在溢香樓幫忙做鹵肉時,才知道溢香樓裏管糖拌青瓜叫“青龍臥雪”,菜名高雅起來了,菜錢也跟著翻倍。
    樊長玉想起自己回來時,他像是在長寧認字,便也厚著臉皮道:“你要是得閑,能教我讀些書嗎?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你就告訴我學什麽,我自己去看,看不懂的,再來請教你。”
    謝征淡淡抬眸,對於她這個想法挺意外的,隨即問:“你都讀過哪些書?”
    樊長玉想了想說:“《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是認全了的。”
    說完就見謝征黑了臉。
    樊長玉怕他覺著教自己麻煩,硬著頭皮道:“《論語》、《太學》也讀過一些。”
    謝征嗓音幽幽:“是《大學》吧?”
    樊長玉窘得想找個地方鑽進去,坦白道:“這兩本我就從前看宋硯讀時,隨便翻了翻,書看不懂,他又寶貝得跟什麽似的,就還給他了,也沒好意思問他裏邊的文章講的是什麽。”
    老實交代完,樊長玉就覺得周身有點涼颼颼的。
    她看向謝征,隻覺他那張臉俊俏的臉此刻實在是又臭又冷。
    樊長玉不明所以。
    謝征說話幾乎能掉冰渣子:“《論語》、《大學》你既然都學過了,接下來就看《孟子》吧。”
    樊長玉一臉茫然,她那話是說學過了的意思嗎?
    她分明是說自己隻粗略翻了翻,連裏邊意思都沒弄清楚。
    不僅如此,午間吃飯時,她還眼尖地發現謝征把頭上的發帶又換回了他原本的那條。
    樊長玉不知道哪兒惹到他了,在飯桌上輕咳一聲問:“下午我打算拿些臘肉去縣城賣,順便給王捕頭也拿一塊臘肉去拜年,你有什麽東西要買的嗎?”
    一直“食不言”的人這才說了句:“紙用完了,昨日寫春聯,墨也用完了,買些紙和墨回來,紙要五尺淨皮的夾宣,墨要鬆煙的徽墨。”
    樊長玉聽得頭都大了,“什麽宣?什麽墨來著?”
    謝征眉峰微皺,道:“罷了,我自己去買。”
    樊長玉感覺他有些冷冷淡淡的,想到他傷還沒全好,還是多問了句:“我下午回雇個牛車,你一起去?”
    長寧一聽,兩隻小胖手就開始拍桌:“長寧也要去趕集!”
    一大一小兩隻都直勾勾盯著謝征,謝征沉默了一息,終是道:“那便一道走。”
    長寧因為要去趕集,興奮得不得了,在院子裏跑了個圈還不夠,出了院子把趙大娘家的狗都攆著跑到了巷子口才作罷。
    樊長玉想今日去縣城賣臘肉,倒也不是一時興起,往年她爹也會在這日抽空拉一車臘肉去縣城賣。
    一些走親訪友的人家,若是提前沒備好年節禮,肉市這兩天又不開張,大多會在路邊小販那裏買。
    到了縣城,樊長玉極有經驗地把牛車停在了縣學門口的大街上。
    這裏來往的學子多,還有不少人家為了照顧家裏的讀書的兒子,直接在附近租賃了房屋的。
    學生去給夫子拜年,尋常茶酒拿不出手,貴的又極費銀子,買一條臘肉當年節禮再合適不過。
    樊長玉一擺上攤,就做了好幾單生意,謝征本欲去書肆那邊,但長寧一直在墊腳四處張望,眼巴巴問樊長玉:“阿姐,我能跟姐夫一起去看敲花鼓的嗎?”
    樊長玉說:“你姐夫不去看花鼓。”
    長寧就眼巴巴看向了謝征。
    謝征看了一眼樊長玉這邊才賣掉一小半的臘肉,說:“等你姐姐賣完了一起去吧。”
    樊長玉估摸著自己帶來的臘肉賣完還得要點時間,便道:“我這裏收攤還早著,你要是不急著去買紙墨,就幫我帶長寧去轉轉,她就是好奇心重,轉上一圈回來,她就不鬧騰了。”
    謝征點了頭。
    得了樊長玉這話的長寧拽著謝征的袖子,興奮地走在前邊,勁頭足得跟個小牛犢似的。
    謝征感受著袖子被拖拽的力道,心說這孩子若不是打娘胎裏生下來就體弱,將來指不定也跟她姐姐一樣,虎得很。
    今年許是縣裏要辦燈會的原因,縣學的學子們大多都沒歸家,街上也熱鬧,樊長玉帶去的那二十多條臘肉,比她預料中的早賣完了大半個時辰。
    她收攤時,正好謝征也帶著在附近逛夠的長寧回來了。
    長寧左手一個糖葫蘆,右手一個彩色小風車,吃得臉上都沾了糖漿。
    樊長玉瞧得頗為無奈,對謝征道:“你就慣著她吧。”
    長寧笑得眯起眼:“姐夫給阿姐也買了一串糖葫蘆。”
    樊長玉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麽糖葫蘆……”
    話還沒說完,一根糖葫蘆已經遞到了她跟前。
    謝征神色淡淡的:“你妹妹說要給你也買一根。”
    樊長玉本想說不要,瞥見他手裏還有一根,想著他似乎喜歡吃甜食,現在又沒喝藥,肯定是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吃,這才拉上了自己,便也不好再拒絕,伸手接過後說了句“謝謝”。
    樊長玉跟長寧吃相一樣,都是一口一個糖葫蘆,眼睛眯起,兩頰鼓著像隻倉鼠。
    樊長玉吃完一顆見謝征手上還拿著那串糖葫蘆沒動,奇怪道:“你怎麽不吃?”
    謝征視線從她嘴角的糖衣渣子上移開,遲疑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糖葫蘆,咬下半顆。
    裹在外麵的糖衣甜津津的,裏邊的山楂又略酸,嚼碎了酸酸甜甜的,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又咬下了一顆糖葫蘆的長寧看著這一幕笑得見牙不見眼,她真聰明,讓姐夫一人買一根,果然阿姐就沒數落她了。
    這街口不僅有賣東西的小販,還有家中貧寒支了個攤子給人作畫的縣學學子。
    對麵街口那吃著糖葫蘆的一家三口實在是打眼,男子俊美非凡,女子笑靨如花,就連兩人帶著的那小孩,都玉雪可愛得緊。
    書生頻頻往那邊看了幾眼,飛快地在紙上作畫。
    樊長玉吃完糖葫蘆,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帶謝征去買紙墨,卻見他神色忽而一凜,大步朝對麵街口走了去。
    樊長玉往那邊瞧了一眼,發現隻有個支著攤賣字畫的書生在那裏。
    怕惹出什麽是非,樊長玉忙帶著長寧跟了過去:“你幹嘛去?”
    書生剛落完最後一筆,邊上忽伸出一隻大手,一把就拽走了那副畫。
    方才還站在對麵街口吃糖葫蘆的男人不知何時已到了跟前,拽著他領口,白玉似的一張臉冰寒駭人:“誰讓你畫的?”
    書生被那股子壓迫感逼得話都說不利索,結結巴巴道:“小生……小生隻是瞧著公子和夫人一家三口甚是美好,這才抑製不住作了畫,如有冒犯,還望公子勿怪。”
    樊長玉也在此時帶著長寧趕了過來,見他頗有當街打人的架勢,連忙扳開他拽著書生衣襟的手,“你這是做什麽?”
    謝征沒說話,垂眸看向了拿在手中的那副畫。
    書生工筆一般,但這幅畫勝在人物畫得極為傳神。
    畫上樊長玉眯著眼在吃糖葫蘆,他視線正好落在她臉上,似一直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長寧在前方咬著一顆糖葫蘆回望著她們二人,亦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眉眼裏透著一股古靈精怪勁兒。
    樊長玉看到這幅畫時,也驚訝“咦”了一聲,問那書生:“你畫的我們嗎?”
    書生實在是怕這嬌憨小娘子邊上那煞氣沉沉的男人,趕緊點了頭,好聽話不要錢似的一溜串往外冒:“夫人和公子郎才女貌,實乃天造地設的一對,就連小千金都生得如此可愛,夫人若喜歡,這幅畫就當小生送給二位的新年賀禮了,祝夫人和公子和和美美,明年再添一位小公子。”
    樊長玉險些沒把嘴裏的糖葫蘆簽子給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