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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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巡營的將士打更報起時辰, 梆子聲自夜幕裏傳來,在一片寂靜的大帳內顯得尤為清晰,高幾上燃著的燭火猛地顫動了一下。
    賀敬元在謝征冷峻的目光下, 艱難開口:“侯爺姑且當賀敬元是膽小鼠輩罷,若解盧城之困後, 賀某若還有命在, 必定向侯爺坦誠一切。”
    公孫鄞聞言不免看了謝征一眼,二人皆是不置可否。
    賀敬元將薊州調兵的虎符都交了出來,可見其表忠程度, 卻又守著樊家夫妻的身份不說,隻為圖自保, 怕謝征拿到兵權之後直接除掉他, 這樣一點小心思, 倒也無傷大雅。
    帳內短暫地沉寂了一陣後, 謝征才扯了扯唇角道:“賀大人大可把心放進肚子裏,謝某出身行伍,旁的不敢保證,許諾的事, 一定不會食言。再者,賀大人在薊州任職十載有餘,甚得民心,也得薊州將士們愛重, 本侯輕易也不敢動賀大人不是?”
    賀敬元額角的冷汗都滑下來了, 忙垂首道:“侯爺說笑了,論在軍中的威望, 何人又能越過侯爺去?”
    謝征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 黑眸審視著眼前這位恭敬拱手的儒將, 像是權衡定了什麽一般,終是做了讓步:“好,本侯便等著盧城之困解後,賀大人的答案。”
    賀敬元隻覺壓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陡然一輕,呼吸都順暢了許多,愈發恭敬地抱拳將腰身折了一個度:“多謝侯爺體恤。”
    謝征起身,繡著雲海紋的衣擺垂感極好,料子甚至在燭火下反著光,他淡淡落下一句:“明日賀大人撥與兩萬新兵,將城內擅修築水利的工匠一並安插進去,立春後雨水將至,不在春汛到來前於巫河上有築好堤壩,此計便派不上用場了。”
    賀敬元忙道:“下官今夜便召集底下將領安排。”
    走出大帳後,公孫鄞低聲同謝征道:“你倒真允了他的討價還價。”
    謝征把薊州虎符扔與他,斜眼問了句:“不然?”
    公孫鄞兩隻手去接才捧住了虎符,道:“他在薊州經營多年,既要用薊州軍來做吃下長信王五萬大軍的一個口袋,的確輕易動不得他,大戰前主將身亡,哪能不影響士氣。不過……他虎符都交出來了,也是真敢賭你會為了樊家,不論如何都留他性命。”
    謝征道:“他若不交虎符,我焉敢北上?”
    公孫鄞不由失笑:“這位賀大人倒是看得通透,他會這般顧慮倒也不無道理,你不會在大戰前動他,但忌憚他在薊州軍中的威望,會不會讓他在大戰中‘就義’就說不定了。”
    謝征未語,算是認同了他的說法,繼續往前走時,道:“崇州那邊,你代筆回信一封,同隋拓老兒談其他條件。”
    公孫鄞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燕州去換樊家那小女兒是不可能的,回信讓長信王提其他條件,才能讓對方覺著,他們當真是在意那小孩生死的,由此從薊州借兵去燕州也不奇怪。
    再者,讓長信王那邊知道那小孩對他們重要了,長信王才越發不敢讓那小孩有什麽損失。
    數日後,崇州,長信王府。
    男子蒼白似枯骨的手指將信件扔進了書案旁的火盆裏,信紙很快在紅炭中化作灰燼。
    春寒料峭,哪怕在室內,男子肩頭依舊搭著大氅,他帶著病氣沒多少血色的唇輕扯了下,像是孩童遊戲贏了一般,笑容惡劣又愉悅:“他竟當真從薊州借了兩萬兵馬。”
    送信前來的男子不解道:“被世子劫回來的那孩子,壓根不是武安侯之女,殿下,其中會不會有詐?”
    隨元淮抬起一雙黑得讓人脊背發涼的眸子:“那不是他女人的妹妹麽?清平縣被屠,他都能不顧一切殺回去救人,他若不救那孩子,你猜他那女人知道了會如何?”
    立於下方的錦袍男子,正是趙詢。
    他本想說武安侯那等身份,要什麽女人沒有?但想到跑了幾次都被眼前人抓回來的那女子,又禁了聲,轉而道:“殿下說的是。”
    隨元淮玩味道:“退一步講,便是圈套,於我們又何幹?”
    趙詢心中陡然一驚,明白他是想坐山觀虎鬥,拱手道:“殿下英明。”
    隨元淮望著他,意味不明揚了揚唇角,趙詢在他的目光下,頗有些如芒在背,顫聲詢問:“殿下為何這般看著屬下?”
    隨元淮笑了笑,“聽說你教那小賤種寫字了?”
    趙詢膝蓋一軟跪下了:“殿下恕罪,屬下何德何能,教得了小公子,是小公子之前一直哭著要見……俞姨娘,屬下這才哄小公子說隻要好生讀書認字,殿下高興了,或許會讓他見俞姨娘。”
    隨元淮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會替孤做決定。”
    此話一出,趙詢臉色慘白,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道:“屬下該死,請殿下責罰。”
    正巧屋外一中年女子進來送點心,見趙詢跪在地上,麵露異色。
    隨元淮單手撐著下顎,慢悠悠道:“起來吧,蘭姨看著呢。”
    趙詢絲毫不敢動,送點心的中年女子麵色亦是一變,把點心放於案上後,退後一步跪下道:“殿下,詢兒若做錯了什麽,殿下責罰便是,莫要折煞奴婢。”
    隨元淮噙著笑親自扶起中年女子:“蘭姨這是做什麽,若是沒有蘭姨,孤又哪有今日?快起來吧。”
    他的手因常年久病而帶著涼意,中年女子被他扶起時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背,隻覺冷得心驚。
    隨元淮發現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嘴角笑意愈深了些,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趙詢:“阿詢也起來,你和蘭姨都是孤最親近的人,別動不動就跪。”
    趙詢看向中年女子,見她微微點頭後,才帶著滿背的冷汗起身,恭敬道:“為殿下盡忠是屬下本分。”
    隨元淮笑笑不答話,他興致索然看了一眼案前的書卷,百無聊賴道:“回頭讓人把那小賤種帶過來我瞧瞧,看他的書念得怎麽樣了。”
    趙詢垂首應是。
    趙詢和那中年女子都出去後,隨元淮在自說自話般問:“他們對孤還忠心麽?”
    空無一人的書房內,卻從暗處走出一個影子來:“趙家母子對殿下並無二心。”
    隨元淮隻是笑笑:“繼續盯著。”
    黑影又退回了暗處,似乎這房裏壓根就沒多出一個人來過。
    隨元淮大概是倦了,俊秀的眉眼裏透出些許疲色,單手撐著額,望著書房窗外的景致出神。
    他這副身體,破敗得厲害,這些年一直靠湯藥續命。
    十六年……不對,又過了一載,當是十七年前了,東宮那場大火燒毀了他大半張臉和近乎半身的皮膚,也正是這般,他才能和長信王長子互換身份,撿回一條命。
    當年真正死在東宮裏的,乃長信王長子。
    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金蟬脫殼。
    太子死了,他母妃知道馬上就要輪到他們母子了,一手策劃了東宮大火。
    她以悲傷過度為由,請了不少京中貴眷帶著家中兒女前去做客,陪她說話散心。
    長信王府便是他母妃替他尋的安身之所,宮女斟茶時不慎打翻了茶盞,弄髒了長信王長子的衣物,他母妃命宮人帶長信王長子去更衣,那身換下來的衣物,最終穿到了他身上,而長信王妃母子,皆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他臉上被燒得麵目全非,長信王妃又已死,王府的下人壓根認不出他,隻憑著身上的衣物和所佩之物斷定他就是王府長子,將他帶了回去。
    從此他不再是皇長孫,而是長信王那個被燒得半死的嫡長子隨元淮。
    蘭姨曾是他母親的心腹,也在那場大火裏脫了身,後來嫁了一富商,一直暗中幫襯他,生下趙詢後,便毒死了富商,讓趙詢繼承富商家業,等趙詢能獨當一麵後,才回到他身邊照料他起居。
    為了能重新見人,他身上那些被燒毀的死皮,都是這些年陸陸續續換掉的。
    早些年他被燒毀了臉,伺候的下人沒一個敢直視他,後來他忍著切膚之痛換掉了燒傷的皮,下人們倒是愈發懼怕他。
    想到此處,隨元淮譏誚笑了笑。
    不過他母妃當年選了長信王府作為他的退路,委實也是有諸多考量的。
    一個被燒毀了臉的廢人當不得王府世子,不管將來長信王娶的新婦是誰,都會盡心盡力待他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嫡長子,為自己博個賢名。
    更幸運的一點是,長信王妃慘死後,她娘家人怕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叫長信王厭棄,將來王府進了新婦,他會被暗中磋磨,於是把長信王妃的同胞妹妹嫁給長信王做了續弦。
    長信王妃這個妹妹的確是把姐姐的孩子當做自己的疼,生下隨元青,也一直教導隨元青親近自己這個“兄長”。
    可偷來的親情,能是親情麽?
    等那對母子將來知曉真相,隻怕恨不得將他生啖食之。
    這些年,他隻同那對母子維持著表象上的和睦。
    原本撐在額角的手指,忽而重重按在了太陽穴的位置。
    當初為了瞞天過海,他燒傷了大半張臉,如今換掉傷皮後,頭時常炸裂一般疼,眼下就是突然疼了起來,讓他心底惡意陡增,隻恨不能折磨幾個人,讓自己心中暢快些。
    房門卻在此時被推開,一個小不點出現在門口,手上捧著一摞練好的大字,狗狗眼裏帶著些許懼意,卻還是抬起那雙明澈的眼看向他,抿了抿唇,喚道:“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