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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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無天日的地牢。
    壁龕上的火光映出一地汙穢的血跡,擱置在木架上的各類刑具上,也覆著一層暗紅的血漬,腐朽腥臭的氣味彌漫在慘叫聲連連的刑室裏。
    “招還是不招?”
    “招還是不招!”
    蛇皮鞭每次甩下,都帶起一片血沫子。
    被鐵鎖扣在刑架上的人蓬頭垢麵,滿臉血汙,已連喘氣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在每一次被那毒蛇一樣的鞭子落到身上時,卻還是抑製不住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聲,最後疼得暈了過去。
    那被鮮血泅濕的囚服下方,已新添了一層血色,其間甚至摻雜著細小的碎肉。
    掌鞭的獄卒揮鞭已揮得兩臂酸軟,他恨恨看了一眼刑架上受了幾十鞭仍撬不開嘴的囚犯,額角覆著一層不甚明顯的冷汗,轉身心驚膽戰向後方觀刑之人抱拳道:“侯爺,這人嘴硬,還是沒肯招,再用刑下去,人隻怕不行了。”
    久未聽到回答,他心中愈發惶恐,小心翼翼抬起頭朝暗處看去,卻見靠坐在太師椅上的人肘關擱在太師椅扶手處,半撐著額角,雙眸微垂,濃長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翳,似在出神。
    獄卒隻得壯著膽子又喚了一聲:“侯爺?”
    下一瞬,半垂著眸子仿若陷入了某種思緒裏的人陡然抬眸。
    那雙野狼一樣殘忍冷戾的眸子,看得獄卒心頭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戰戰兢兢又複述了一遍:“所……所有的刑罰都用過了,還……還是沒招。”
    謝征陰鬱冰冷的目光掃向刑架上半死不活的人,問:“行了多少鞭?”
    獄卒恭敬道:“四十七鞭了。”
    聽到這個數字,謝征眼底一絲波瀾也沒有,隻眉宇間多了幾分不耐之色,道:“十一。”
    立於他身旁的謝十一上前一步,衝著獄卒做了個手勢,立即有獄卒提來一桶冷水澆在了那渾身猶如被血洗過的人身上。
    昏死過去的人幽幽轉醒,濕成一綹一綹的髒發往下瀝著水,整個人全靠著綁在身上的鐵索才能站穩,他氣若遊絲,卻仍下意識回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謝十一隻是笑笑,同他道:“你有個女兒,嫁去了濟南府高家。”
    聽到這話,渾身是血的人渙散無神的眼裏忽而浮現出幾絲驚恐之色。
    謝十一不緊不慢繼續道:“小兒子正在嵩山學院求學,讓我猜猜,李家是拿你一雙兒女的前途和性命要你守口如瓶的吧?你若死了,你兒子入仕後就能在李家得以重用?女婿也能被提拔進京?”
    “你……你怎麽知道?”被綁在刑架上的人驚恐道,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又連忙矢口否認:“我沒有子女,我孤寡一人,不知你在說些什麽……”
    後方,坐於太師椅上的謝征已徹底失了耐性,涼薄道:“本侯的人既能找到你一雙子女,你以為李家那群偽善書生能保得下他們?新割下來的人頭快馬加鞭送至薊州府,應該用不了三日。”
    他說著施施然起身,微低下頭,同綁在刑架上的人視線平齊,淩厲的鳳眸散漫又冰冷:“本侯的耐性一向不好,劉大人可想清楚了?”
    渾身是血的人身體抖若篩糠,意誌已徹底被摧垮,顫聲招供道:“人藏在得月山莊。”
    隨行做筆錄的兩名文官先是一驚,隨即狂喜,飛快地在狀紙上寫下了供詞。
    得到了這個答案,謝征眼底覆上一層霜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牢,謝十一連忙跟上。
    自那夜謝征警告完李懷安後,便一直派人緊盯著李家的動靜,奈何李家老小都是成精的狐狸,行事謹慎得很,好不容易才逮到李懷安身邊一名主簿,怎料對方嘴硬得出奇。
    謝征命人細查了其身份,才得知對方在李家做事後,便改名換姓了,想來是為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家人不受牽連。而他那隻有李家才知道的家人,也成了李家拿捏他的軟肋。
    謝十一匆匆跟上謝征的腳步,問:“侯爺,即刻發兵前往得月山莊嗎?”
    走出大牢,迎麵追來的風帶了幾分涼意。
    謝征眯眸看著樹梢打著旋兒落下的黃葉。
    竟是已經入秋了。
    他散漫道:“從虎步營點三百精騎以捉拿盜匪之名去圍得月山莊,李家那邊繼續盯緊。”
    謝十一遲疑了一瞬道:“侯爺,此事茲事體大,要不還是讓血衣騎的人去吧?”
    謝征麾下的八百血衣騎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親兵,被賜了謝姓的前十九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藏在得月山莊的若真是承德太子的後人,此行去的必須得是謝征麾下的嫡係才行。
    謝征卻冷冷扯了下唇:“得月山莊不過是李家放出來的餌,急什麽?”
    謝十一半是驚駭半是疑惑,費了這麽大勁去查那姓劉的,莫非隻是在將計就計,做戲給李家人看?
    他眼裏頃刻間迸出滿是崇敬的亮光,心潮澎湃正要跟上謝征,卻聽得走在前方的人突兀吩咐了句:“賀敬元手底下那名姓鄭的武將,也派人盯緊些。”
    語氣冷得掉冰碴子。
    -
    李府。
    李懷安一身靛青色儒袍坐於案前,整個人有些疲倦地往後靠坐著,微仰著頭,修長的手指半搭在眉骨處,問回來報信的人:“武安侯手底下的人已去了得月山莊?”
    下方的人答道:“屬下親眼見到數百騎秘密離開了盧城。”
    李懷安掀開眼皮,淺色的眸子在日頭從窗欞格子透進來的浮光裏顯出琉璃一樣的色澤:“給別院那邊遞信去,讓他們盡快前往京城。”
    得月山莊不過是個幌子,武安侯的人被騙走後,皇孫那邊就能秘密進京了。
    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彈劾魏嚴的折子已送去了京城,隻等魏嚴一倒,他們再說已尋到了承德太子的後人,“勸”陛下禪位,武安侯便是在西北掌兵一方,也再無力回天。
    除非他自己再舉旗造反。
    但謝氏滿門忠骨,他知道,便是為了謝氏先祖清名,謝征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況且……這世間也並非再無牽製他之人。
    前來報信的人已退了出去,沒掩嚴實的軒窗叫晚風吹開,半丈夕陽便傾斜了進來。
    李懷安微鎖著眉心望著案上作好沒多久的畫。
    畫上滿山風雪壓青柏,一片茫茫雪色間,崎嶇官道上一豆小小的杏色成了畫中天地裏唯一一抹亮色。
    細看之下,那分明是一名著杏色襖裙的女子,背身前行在崎嶇官道間,看不清容貌,似乎在雪地裏行走得久了,烏發間都染著霜雪,一隻沒穿鞋襪的腳,被凍得通紅。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家行至這一步,已沒有退路了。
    隻是直到現在,他仍不想把她也牽扯進來。
    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赤誠又熱烈的姑娘,像是一輪太陽,照得世界所有肮髒齷齪都無處遁形。
    -
    樊長玉臥床休養的第四日,謝七和她派去的那幾名親兵終於護送長寧和趙大娘來了盧城,一行人沒費什麽功夫就打聽到了她的住處。
    長寧和趙大娘見樊長玉傷成那樣,抱著她幾乎哭成個淚人,樊長玉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這一老一小。
    人多了,全都擠壓軍中撥給武將們養傷的小院子裏自然是不行的,樊長玉又讓謝七在城內找了處宅子,打點好後,便帶著同樣重傷的謝五過去和趙大娘她們一起住。
    謝五和謝七情同手足,有謝七照看著,外加趙大娘每天燉各式各樣的補湯,受傷期間消瘦下去的臉頰,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了起來。
    長寧聽說反賊已伏誅了,睜著黑圓的大眼,有些緊張地問樊長玉:“阿姐,那寶兒和他娘呢?”
    樊長玉也惦記掛著找俞淺淺的事,奈何一直被勒令在家養傷,對軍中的動向所知甚少。
    她隻能摸摸長寧頭上的揪揪安慰道:“她們沒在軍中,許是提前逃了出去。”
    長寧胖嘟嘟的小臉立馬皺了起來:“這樣啊,咱們找不到寶兒她們,她們也找不到我們……”
    她攪著自己的手指小聲問:“那以後還能見到嗎?”
    樊長玉篤定道:“會的。”
    長寧這才重新高興了起來,說:“寧娘被帶走前,跟寶兒說會找阿姐和姐夫去救他的,寧娘不能失信。”
    樊長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眼底卻壓著諸多心事。
    她迄今沒聽到反賊餘孽尚存的消息,也不知謝征是真不知,還是壓下了這消息。
    想到那日從大牢出來偶遇他的情形,心口仍有些悶悶的。
    她想或許是自己還沒習慣這樣的重逢。
    不過也不知他那日去大牢提審的是何人,總不至於是那對母子……
    她憂心忡忡,在賀敬元喪禮結束後,便提出回軍中任事,唐培義卻讓她趁此機會多休養一段時間,等京城那邊的封賞下來了再回軍中。
    樊長玉有口難言,她是想借軍中的勢力暗中找俞淺淺母子,也想知道,謝征那邊有沒有暗中繼續追繳隨元淮。
    二人如今再無交集,經曆了盧城慘戰後,她也狠不下心再趕謝五謝七走,隻把他們當自己的弟兄看待,眼下她對謝征那邊的動向絲毫不知。
    謝征要是想私下解決隨元淮,她們或許可以合作,隻要能保俞淺淺母子性命就行。
    謝征要是壓根不知此事,樊長玉覺著,那她得自己想辦法找到隨元淮,再了結了這禍害。
    俞淺淺已沒了溢香樓,帶著俞寶兒孤兒寡母的,怕是也無處可去,當年俞淺淺對她有恩,如今她已闖出一番天地,自是願意收留俞淺淺母子的。
    樊長玉不知道若幹年後自己會不會後悔眼下這個決定,但是俞寶兒現在隻是個什麽惡都沒做過的孩子,是跟俞淺淺一起被抓回長信王府的,他不該因為自己沒法選擇的出生就賠上性命。
    樊長玉也相信俞淺淺能把俞寶兒教得很好。
    若有那樣的萬一,將來俞寶兒會同隨家父子一樣劣性,試圖挑起天下戰火,那孩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不會留情讓他有機會鑄成大禍。
    -
    她喪氣居家養傷數日後,一名不速之客突然來訪。
    彼時她正被趙大娘逼著喝一碗新鮮出鍋的老母雞湯,謝七進屋說鄭文常來訪,正候在門外。
    樊長玉心道這廝突然登門拜訪作甚?
    難不成是來找自己比武的?
    要真是那樣,她這一身傷還沒好利落,比完怕是又得臥床休養個幾天。
    她說:“先把人請進來吧。”
    前不久二人才稀裏糊塗地在軍中被傳了一波謠言,樊長玉可不想叫人瞧見了,再生出什麽幺蛾子。
    謝七卻一臉古怪地道:“都尉,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樊長玉換了身見客的衣裳去大門處,瞧見赤膊背著一捆荊條跪在門口的鄭文常,眼皮也是狠狠跳了一跳。
    她忙示意謝七代自己去把人扶起來,“鄭將軍,您這是作甚?快快起來!”
    鄭文常跪在地上紋絲不動,見了樊長玉,才一抱拳道:“鄭某慚愧,特負荊來向樊都尉請罪。其罪之一,反賊攻城當日,都尉怕鄭某意氣用事,打暈鄭某,鄭某卻不識都尉好意,還險些在賀大人靈堂外同都尉動手,此為不義。”
    “其罪之二,與都尉的爭執叫旁人誤會了去,有損都尉聲名,此為不禮。還請都尉以荊條鞭笞之,否則鄭某實在是無顏見都尉,將來也無顏見賀大人!”
    鄭文常這個人,總是剛直嚴正得過於一板一眼。
    樊長玉歎道:“鄭將軍無需介懷,賀大人待我同樣恩重如山,我明白鄭將軍當時的心境,並未將當日之事放心上。鄭將軍能重新振作起來,賀大人泉下有知,才是欣慰的。至於那等荒謬流言,更是無稽之談,作何理會?”
    鄭文常一向是個冷硬剛強之人,卻在今日麵色露出幾分愧色,垂首道:“慚愧,枉鄭某在軍中曆練多時,眼界和心性卻還不及都尉。”
    樊長玉說:“賀大人的事上,鄭將軍是關心則亂,沒什麽可苛責的。流言我從未放眼裏過,鄭將軍也無需自責,你我二人既是同袍,又都受過賀大人教誨,本不該傷了和氣才是。他日共事,還請鄭將軍多多指教才是。”
    鄭文常再次朝她深深一抱拳:“不敢指教,他日願為都尉所驅使。”
    至此,她同鄭文常算是徹底和解了。
    雖說鄭文常這負荊請罪弄得誇張了些,但也徹底泯滅了之前那些留言。
    她同鄭文常,比起之前的袍澤關係,因為賀敬元的緣故,更多了幾分同門情誼。
    -
    半旬後,軍中開慶功宴。
    反賊已盡數伏誅,但這次的封賞遲遲沒下來,得進京去,在金鑾殿上由皇帝親自加封,並且朝廷已因彈劾魏嚴的折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皇帝一時半會兒是抽不空擬封賞的折子了。
    進京也不是所有將士都能跟著進京,所以慶功宴當然還是得在薊州軍營辦。
    樊長玉作為這次守盧城的功臣,官階雖隻有五品,席位被安排得靠前,直接落坐在何副將之後,再往後一位,才是官階比她高了一級的鄭文常。
    跟著謝五出城的那幾名將士,職位雖低,也在席上有了座位,除去謝五,其餘人明顯半是欣喜半是惶然。
    樊長玉尋思著,這席位應該是按功勞大小來排的。
    最上方的首位空著的,明顯是給謝征留的。
    右側文官席間的第一桌,竟也是空著的。
    樊長玉估摸著那個位置得是李懷安的。
    隨著武將們陸陸續續入席,這大廳內也慢慢熱鬧了起來,還沒開席,就已有不少武將前來向她敬酒,似都知道她此番又立了大功,進京後還得高升。
    樊長玉身上的傷勢雖好了大半,卻還是以身上有傷為由,堅持以茶代酒。
    一來是她傷的確沒好徹底,二來她酒量算不得海量,這一敬酒就停不下來,喝了這位將軍敬的酒,不喝那位將軍敬的酒,容易開罪人。
    全喝下來,怕是還沒開席,她就已經醉倒在席位上了。
    拒絕了敬酒,她左邊是何副將,右邊是鄭文常,樊長玉愣是連個攀談打發時間的人都找不到。
    若不是這席位是固定的,她都想直接擠去謝五他們那邊。
    好不容易盼到快開席,謝征才踩著點過來,但對麵李懷安的席位一直是空著的,樊長玉也不知對方這是遲到了,還是索性不來了。
    怕同謝征的視線對上徒增尷尬,她全程隻低著頭吃跟前的幾案上早就擺好的涼菜。
    魚貫而入的侍女將香氣四溢的葷菜也依次擺上後,樊長玉已將那道醬肘子都啃了幾口,才聽見上方傳來謝征低沉的嗓音:“李大人感染風寒,來不了這慶功宴了,今夜諸位仍要盡歡才是。崇州之亂曆時一載半,終得平定,諸位都是大胤的功臣,本侯先敬諸位一杯!”
    樊長玉眼尾餘光瞧見左右的人都舉杯站起來了,便也跟著舉杯起身,這一抬眸瞧見了立於大廳上方的謝征,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到“天之驕子”四字。
    他一身墨緞平金繡蟒袍,長發用金冠半披半束,冷峭的眉眼間盡是威嚴,舉杯時垂下的廣袖上五色雲紋在燭火下燁燁生輝,仿佛山川湖海都盡在他袖間。
    曾幾何時,樊長玉怕的就是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輝,而自己平凡不過砂中一礫,終會同他走散,所以才想著努力去追趕他,同他比肩。
    現在她已在這條路上走得足夠遠,支撐她繼續往前的卻早已不是他。
    那杯酒下肚後,驀地給樊長玉澆出幾分傷感來。
    樊長玉心道自己酒量可別差成這般,才一杯就開始醉了。
    開宴後,四下都是觥籌交錯聲,何副將、唐培義等一幹老將都去找謝征敬酒去了,鄭文常大概是看樊長玉一直隻埋頭吃菜,主動道:“鄭某敬樊都尉一杯。”
    樊長玉以茶代酒朝他遙舉了一下杯。
    喝完剛放下杯盞,便察覺一道冰冷有如實質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頭頂,幾乎要將她頭皮鑿出個洞。
    樊長玉下意識抬頭朝謝征看去,卻見他正側著臉在和唐培義說些什麽。
    樊長玉心中莫名,暗道難不成不是他?
    謝征治下,軍中設宴一律不允舞女助興什麽的。
    酒過三巡後,眾人都已有些微醺,一些通音律的武將直接在席間奏起了胡琴,文官們那邊詩興上來,吟起了詩,到後邊,喝得醉醺醺的眾人直接唱起了軍中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1
    渾厚激昂的歌聲繞梁而上,這一路經曆過的戰役恍若還在昨日,樊長玉聽著,心中也頗為觸動。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們終還有更長的路要走的。
    一名武將醉醺醺地來找樊長玉敬酒,打著酒嗝道:“樊都尉,你必須……嗝……必須要跟我老陳喝一杯,老子打心眼裏佩服……佩服你,在遇見樊都尉前,老子都不信……嗝……有女人上得了戰場。”
    這人已經醉了,樊長玉再拿有傷在身不能飲酒說事,他也聽不進去,一直嚷著要敬樊長玉一杯。
    樊長玉推脫不了,終是喝下了對方敬的那杯酒。
    怎料這一喝就捅了馬蜂窩了,沒醉趴下的武將都搖搖晃晃地舉杯站起來,說要敬樊長玉。
    樊長玉強撐著喝了五六杯,就已經開始上頭了,她坨紅著臉擺手,說不能喝了。
    坐於上方的謝征聽見動靜,瞥向這邊,眼底已染上一層霜色。
    謝五察覺情況,過來說替樊長玉喝,但他身份不夠,武將們不讓他替。
    樊長玉正打算趴桌子上裝醉,一旁的鄭文常忽而道:“樊都尉有傷在身,我替她喝。”
    言罷直接端起酒碗就喝了個幹淨。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便起哄發出陣陣揶揄的笑聲。
    他和樊長玉之間的流言雖在他上門負荊請罪後,便不攻自破了,但今日這突兀之舉,突然又叫他們覺出了幾分貓膩。
    樊長玉也沒料到鄭文常會幫自己,很是愣了一愣。
    唐培義聽見起哄聲朝那邊看了一眼,同謝征失笑道:“那小子……”
    謝征卻笑不出來,手中杯盞直接被捏了個粉碎,碎瓷紮進指節,流出了汩汩鮮血。
    唐培義發現異樣回頭一看,謝征隻淡聲道:“不勝酒力,沒拿住杯盞,二位將軍且繼續宴飲,本侯失陪片刻。”
    唐培義看著謝征從側門離開的背影,又看看被一眾武將圍住的樊長玉,用手肘拐了拐何副將:“老何啊,你有沒有覺著,侯爺同樊都尉之間,怪怪的?”
    何副將想起自己當日見到的情形,戳著盤子裏僅剩的幾顆花生米裝鵪鶉,含糊道:“我哪知道……”
    -
    被敬完那波酒後,樊長玉趕緊裝醉,由兩名婢子攙著離開了席間。
    到了僻靜處,樊長玉便揮退兩名婢子,打算找個地方坐著吹會兒風醒酒。
    但走了一段路,約莫是那酒的後勁兒上來了,先前她還隻覺著臉上燙得厲害,這會兒步子都有些發飄了。
    樊長玉想著要不找水洗把臉,四下看了一圈,沒找到淨室,隻在一處遠離前廳的牆根處找到一排蓄了滿水的水缸,這是預防走水用的。
    她頭重腳輕地走到水缸前,鞠了兩把水澆臉上,覺著臉還是燙,索性把腦袋直接埋進了水裏。
    剛覺著整個人清醒了一點,就被人拎住後領拽了起來,似乎是被誤以為醉後溺水了。
    樊長玉說了兩聲“沒醉”後,顧不上自己還被人拎在手中,茫然地盯著月輝下那一臉寒霜的人。
    好一陣,她終於反應過來這是誰,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遲鈍思考了一陣後,才兩隻手勉強做出抱拳的姿勢,畢恭畢敬道:“見過侯爺。”
    拎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倏地一鬆,樊長玉直接摔地上貼牆根坐著了。
    她現在整個人軟得跟一團棉花似的,摔地上了倒也不覺著疼,隻下意識拍起身上沾到的灰。
    但也不知怎麽,拍著拍著,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委屈,眼眶一酸,就砸下一滴淚來。
    樊長玉盯著落在自己手背的水珠子,甚至沒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淚。
    站在她邊上的人蹲下身來,映著月輝的一張臉好似冷玉雕而成,神色也極冷,抬手幫她抹去眼角溢出的淚,問她:“除了侯爺,你還會叫我什麽?”
    語氣似自嘲,又似壓著極大的恨意。
    他指尖有傷痕,縈繞著血腥味,是先前在宴會上被碎裂的杯盞割的。
    樊長玉醉酒了,整個人就變得極呆,她都不記得自己剛才為什麽突然想哭了,盯著眼前這張冠玉般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兩個字:“言正。”
    她抬手摸了摸他頭,說:“你是言正啊!”
    謝征落在她臉旁的手指一僵,漆黑的眸底瘋湧的情緒叫人膽寒。
    可惜樊長玉成了個醉鬼,看不見,她的注意力被血腥味引著落到了他滿是血口子的手上,俊秀的眉皺起,嘀咕:“流血了……”
    她垂下腦袋,扒拉自己衣袍,似在找哪個是裏衣,好不容易找到了,正要撕下一角來,下顎突然被人用力攥住,她有些吃痛地被迫仰起頭來,隻瞧見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就被奪走了呼吸。
    齒關被強行撬開,唇舌被肆虐的時候,她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眼前這人在幹嘛,生氣地推了推,沒推動,反倒是她自己被對方摁在在了牆上。
    在樊長玉險些缺氧窒息前,眼前人終於放過了她。
    她唇上刺痛,腦子裏懵懵的,卻還記著在生氣,繼續推他,試圖把人推遠些,但也無果。
    她被對方大力扣進懷中,勒得身上的骨頭都隱隱作痛。
    那人埋首在她頸窩,明明強勢如斯,姿態卻脆弱又絕望,像是一個人在沙漠裏走了太久,終於看到了歸途。
    “樊長玉,我後悔了。”
    有溫熱的水澤浸透衣物,暈開在樊長玉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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