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 1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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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不是個雪天, 日頭熏暖。
樊長玉抱劍站在行宮殿門外,看院牆外頭恣意伸展的枯樹枝丫,暖陽斜照著這邊, 遠處的牆頭和枯枝上積著一層白雪, 陽光灑下來,便也暈開一層淡淡的金色, 空氣卻仍濕冷得厲害。
俞淺淺端著湯盅走進了內殿。
齊旻似知道她今日要來, 因傷勢下不得地,便隻靠坐在榻上, 肩頭披著件絳紫帶銀灰的外袍,在窗前的明光下, 那衣裳上的銀灰隱約顯出祥雲如意的花樣來。
他的頭發似也打理過,重傷臥床多日,卻不顯髒汙, 依舊同從前一樣,烏黑發亮,緞子似的。
隻人清瘦了許多, 恍惚間都撐不起那一身衣裳了。
俞淺淺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端著湯盅繼續上前。
齊旻聽見了腳步聲,卻沒沒回過頭來,瞧著窗外在化了雪的院子裏覓食的兩隻鳥兒,搭在被褥間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指上的扳指,指骨修長, 竹節一般,卻森白幹瘦得厲害,直讓人擔心那雙手若是稍微用力握什麽東西,骨節便會不堪重荷斷開。
沒人說話, 隻有俞淺淺將湯盅放到桌上後用細白瓷碗盛湯的細微動靜。
“孤以為,你不會來了。”
俞淺淺端著裝了湯的瓷碗自桌前轉身,便發現他不知何時看過來了,目光依舊闃暗沉鬱,像是懸崖上的禿鷲,又似冬眠後出洞覓食的毒蛇。
俞淺淺嘴角揚起一個溫婉的弧度,目光卻清淩淩的,毫無懼色地直視著他:“總得親自來送你這最後一程。”
齊旻便看向她手中那碗羹湯,黑眸中翻滾著未辨的情緒:“難為你還專程熬了盅雪蛤湯,費心了。”
俞淺淺笑笑:“大牢裏的死囚要上刑場了,也得吃頓斷頭飯不是?”
她伶牙俐齒,笑不達眼底。
齊旻靜靜看著她:“孤倒是不知,你還有這樣伶俐的口舌。”
她怕疼,怕事,怕死,最聽話不過,似乎是個沒主見老實的,但就是在這副表象下,又藏了一顆極野的心,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謀劃逃跑。
每一次被抓回來了,她也不會歇斯底裏,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從來不會做半點讓自己遭罪的事。他給的一切懲罰,她都受著,讓人覺著她乖了,可若有下一次機會,她還是會頭也不回地跑。
這樣光彩熠熠的樣子,卻是他沒見過的。
俞淺淺用湯匙攪著碗中的湯說:“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她不願再同他多費口舌,直接問:“你這麽恨隨家,太子妃娘娘當年也用一場東宮大火將你變成了隨家大公子,為何?”
齊旻看著她不說話,似覺著她冷漠得有些陌生。
俞淺淺淡淡同他對視:“這江山是你們齊家的,當年死在錦州的也是你父王,如今要給隨、魏兩家定罪,你總不至於還想替自己的仇人隱瞞?”
聽出她語調中淡淡的譏諷,齊旻又看了她一會兒,才移開目光緩緩道:“父王留給我的影衛中有一人喚傅青,是從當年的錦州城逃回來的,援軍和糧草久久未至,父王派他前去崇州求援,隋拓不肯發兵,還欲亂箭射殺他,言錦州一破,這天下就該改姓魏了。”
俞淺淺神色間有了細微的波動,卻沒做聲,齊旻嗓音毫無波瀾地繼續將當年的隱情道出。
“傅青原是綠林中人,以輕功見長,他僥幸從長信王府的絞殺下逃脫後,卻受了重傷,拖著傷趕回別處求援報信的中途,錦州便已破了,父王和謝臨山皆戰死,他自知大勢已去,遂趕回京中報信。彼時京城也已在魏嚴掌控之中,他私通淑妃血洗皇宮的事,母妃在東宮也有耳聞,再得傅青的證詞,愈發惶惶。”
“後錦州之失全成了常山將軍孟叔遠之責,有孟家舊部來東宮申冤,前腳進了東宮的大門,後腳便成了血泊中一具死屍。孟家從女兒、女婿、到家中舊部,也都死絕了。”
齊旻說到此處,勾起的嘴角全是譏諷和涼薄:“東宮知道魏嚴的秘密,他不會放過東宮的,母妃趕在魏嚴下手之前,用一場大火將孤藏去了長信王府。”
這便是十幾載都壓得他難以呼吸的那段往事了。
他淡笑看著俞淺淺:“你看,人隻有足夠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母妃說,魏嚴從來都狼子野心,從前先帝偏袒十六皇子,處處打壓父王時,東宮所有的臣子都在謀劃如何幫父王重獲盛寵,穩住儲君之位,隻有魏嚴放言,何不讓先帝‘禪位’。”
他頓了頓,神色間帶了一瞬間的怔惘:“若是那時便除掉魏嚴,或許便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孤的父王就是太優柔寡斷,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一身賢名有何用?孤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俞淺淺冷冷道:“狗屁道理,你做盡禽獸之事,還想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了理由!”
齊旻也不怒,隻盯著她說:“你罵人的樣子,比你從前乖順的時候好看多了。”
俞淺淺狠狠皺眉,隻覺那股被冰冷的毒蛇貼著皮肉纏上的惡寒感又來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瘋子!”
她這副似被嚇到的樣子似乎取悅了齊旻,讓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俞淺淺心中煩悶,起身就要離去,他收了笑,淡聲叫住她:“湯都燉好了,喂我喝完吧,別浪費了你這番心意。”
他傷重,已下不得榻,起居都要人服侍,未免意外,謝征還命人給他下了軟骨散,俞淺淺單獨見他,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俞淺淺回眸看他,他靠在軟枕上,神色很平靜,像是不知道那湯裏有要他斃命的毒.藥一般,細長的眼,碎進了日光,襯著那一身仿佛能被太陽曬化的蒼白肌膚,恍惚間也透出了點溫和易碎的味道。
見俞淺淺不答話,他又衝她笑了笑,故意一般:“不忍心麽?”
俞淺淺便又坐了回去,用湯匙從碗裏舀起一勺已經涼了的雪蛤湯送到他唇邊。
她神色平靜到冷漠,他麵上也瞧不出情緒,入口時還點評了句:“熬的火候不錯,可惜放冷了些。”
俞淺淺不說話,隻又舀了一勺喂給他。
他看著她,繼續張嘴喝下。
這一刻的寧靜,不似誰要殺誰,倒像是一對眷侶。
一碗湯見底了,齊旻笑著問:“還有麽?”
俞淺淺說:“盅裏還有半碗。”
齊旻便道:“都喂我吧。”
他唇角仍掛著一絲笑意,不複陰冷,有點渾不在意了的味道:“以後就喝不到了。”
自然喝不到了,他還有什麽以後呢?
俞淺淺攪動湯匙的手微頓,隻說:“等著。”
湯盅裏剩下的那半碗湯,也喂完時,齊旻靠在迎枕上微側著頭看俞淺淺,忽說:“孤查過你。”
俞淺淺抬起眸子同他對視。
他道:“你不叫淺淺,家中貧寒,上邊有個兄長,下邊還有三個弟妹,父母沒給你取名,一直管你叫二丫。你也沒去酒樓做過事,家中為了給你兄長娶妻,將你賣給了人牙子,你被趙家買走,送到了我這裏來。”
俞淺淺不做聲。
約莫是藥性上來了,齊旻唇上已浮起一層淡淡的烏紫,眼神卻還是執拗地盯著俞淺淺,有些吃力地:“孤想知道,你是誰。”
俞淺淺還是不答。
他兀自道:“孤魂野鬼?還是……得了道行的精怪?”
鴉黑的睫垂下來時,他死水般的眼底終於有了幾分波瀾:“讓孤……去得明白些。”
俞淺淺平靜如出:“你毒性上來,記憶出錯了,我就是俞二丫,被家裏賣給人牙子前在酒樓做事,淺淺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
她從杌凳上起身,甚至還幫他掖了掖被角:“你累了,睡吧,這毒溫和,不會太痛苦,一覺睡過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欲離去時,那隻森白瘦削的手忽拽住了她手腕,扯得毫無防備的俞淺淺一個趔趄,撲倒在他身上。
俞淺淺剛要張嘴叫人,就被他用力扣住了脖頸,行將就木的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頓時掐得俞淺淺發不出半點聲音,用力去掰他手臂也扳不動,指尖深嵌入他手背,他似乎都毫不知痛,一雙眼裏陡然泛起猩氣,神色猙獰,眼底全是恨意和不甘:“孤自負心狠,卻比不上你半分!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孤!是不是?”
俞淺淺還在掙紮,但因為缺氧整張臉已漲得通紅,掙不開他的手,她便去摳挖他胸前的箭孔。
溫熱的血跡包裹了俞淺淺的手指,齊旻也悶哼一聲,鬆了鉗製住俞淺淺的力道。
俞淺淺跌坐在地,捂著脖頸大口大口喘氣,房門也在此時被踹開,在外邊聽到動靜的樊長玉一個箭步衝進來:“淺淺!”
她扶起俞淺淺,目光如刃直直刺向齊旻。
俞淺淺及時抓住了樊長玉的手,隻說:“我沒事。”
齊旻捂著胸口靠在軟枕上,瘦削的臉因毒性上來已呈出一股青灰色,他齒關咬得緊緊的,那猩紅的眼裏死死盯著俞淺淺,恍惚間透出幾分委屈:“你……憑什麽這麽對孤!”
有血跡從他嘴角泅了出來,很快便大股大股地往外湧,將衣襟和被褥都沾紅了一大片。
俞淺淺在榻邊坐下,靜靜看著齊旻,她發髻在方才掙紮時掙散了,臉上窒息而升起的薄紅還沒退下去,整個人顯得很是狼狽,神情卻極為冷淡:“我為什麽不能這樣對你?”
“你這樣的人,配得到別人的喜歡麽?”
“你自私、殘暴、陰狠、喜怒無常,誰都得小心翼翼伺候著你,稍有不慎就得死,而你隻要稍微施舍點什麽,就要別人掏心掏肺、感恩戴德,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
齊旻口中全是鮮血,他一雙眼還是死死盯著俞淺淺,隻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俞淺淺平靜道:“為你死的人還少麽?你除了猜忌,還為她們做過什麽?你隻是投了個好胎罷了。”
齊旻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目光執拗又帶著哀意。
俞淺淺卻不再看他,直起身,同樊長玉說:“走吧。”
樊長玉跟著俞淺淺一道出了店門,正要同她說話,俞淺淺腳下卻忽地一軟,幸得樊長玉及時扶住了她:“淺淺,你怎麽了?”
俞淺淺臉色發白,再無在齊旻跟前的那股鎮定從容,說:“沒事,我緩緩。”
她抓著樊長玉的那隻手一片冰涼:“毒殺一個人,終究還是跟殺雞魚不一樣的。”
樊長玉扶著她就地在台階前坐下,寬慰道:“我第一次殺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著,我今晚帶著寧娘過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鮮血多,煞氣重,就算他是皇孫,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這話說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淺淺心頭的陰霾散了幾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道:“是了,長玉你如今可是將軍了。”
樊長玉撓頭,不好意思笑笑。
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淺淺冰涼的手腳慢慢也有了溫度,她側頭看著身側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大抵是齊旻最後的問話到底還是讓她心底升起了點旁的情緒,她忽而道:“長玉,我有個秘密。”
“嗯?”樊長玉偏過頭,日光落了她滿身,眉眼間具是一片燦輝,莫名地就讓人心生信任和親切。
俞淺淺說:“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樊長玉微愣了一下,便極認真地道:“我幫你保密。”
俞淺淺看向夕陽下忽高忽低飛過的燕雀,目光變得悠遠,還有淡淡的傷懷:“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裏,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遠?”
“從現在開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裏去。”
樊長玉大驚:“那你是怎麽來到大胤朝的?”
俞淺淺道:“睡了個覺的功夫,睜眼就在這裏了。”
樊長玉神色變得有點古怪,盯著俞淺淺半晌,忽而道:“淺淺,你是神仙吧?”
俞淺淺再次笑開:“這天底下能有我這般廢的神仙?”
她看向樊長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誇,樊長玉有點靦腆,一時間不知怎麽接話。
俞淺淺說:“我來的地方,史上也有個很厲害的女將軍,喚良玉。”
她側頭看向樊長玉:“這裏什麽都不好,但有你,有寶兒,又也還好。”
她彎起一雙笑眼:“千百年後,長玉必然也是個名垂青史的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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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陘、丞相魏嚴意圖謀反,李陘兵敗死於亂箭之中,魏嚴被生擒。
一月後,皇帝齊昇因宮變受驚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間的後人被找回,雖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但已隨生母俞氏入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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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昏黃的燭火在牆壁上投下兩道巍然暗影,牢房夾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燒得劈啪作響。
陶太傅於落子間幽幽歎了聲:“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錦州,當年的事,他無論如何,都要一個答案的。”
他蒼老而有神的一雙眼靜靜端詳著對麵年歲比自己小上一輪的人,以一個長者的姿態歎息著詢問:“以圭,擔這一世罵名,你圖什麽啊?”
齊旻死了,他的那批影衛裏,還剩下幾個,傅青亦在其中。
謝征審過之後,得出的答案同俞淺淺問出來的一致。
如此,從隨家搜出來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說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調兵令也是真的,隨家是聽從了魏嚴的命令,才不發兵運糧去援錦州的。
但又有新的問題橫在了眼前:隨家跟魏嚴沆瀣一氣,為何後來隨家反了,隻放出些關於錦州失陷跟魏嚴有關的謠言,不直接揭發魏嚴?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嚴親自設計了錦州一案的,隻是魏嚴自逼宮落敗之後,似乎就將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認下,卻又絕口不再替當年之事。
“太子和臨山之死,有我之責,我不替誰擔這罵名。”
壁龕上的油燈吞吐著一點昏黃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兩部分。
魏嚴蒼勁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盤交線處,蒼然的聲線因沙啞更添幾分厚重,聽不出情緒起伏。
陶太傅卻從他那話裏察出點機鋒來,滿是褶皺的眼皮抬起:“因著你和戚丫頭的事?”
魏嚴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應該有這層緣由了,歎道:“兩個孩子都問到安太妃那裏去了,當年你從戰場上退下來,留在了京中,真當老頭子什麽都看不出麽?”
魏嚴沉默兩息,隻說:“她是為我所牽連。”
陶太傅也來過天牢多次了,每次都從魏嚴口中問不出什麽,今日他願多言,他當即就問:“此話怎講?”
泥爐中炭火旺盛,茶壺中的水咕嘟翻滾著,壺嘴處白霧滾滾,升騰上去的霧氣模糊了魏嚴的容貌。
恍惚間,坐在陶太傅對麵的權相,又成了當年那個緊靠一篇詩文便名動晉陽的冷桀青年。
他閉眼:“當年少謀,留了口舌之禍。”
陶太傅目光嚴藹,心中卻已微微發沉。
他先前同樊長玉說,謝征和年輕時的魏嚴性子相似,其實不盡然,謝征因自幼失怙,又得魏嚴管教嚴格,性情反更穩重些。
魏嚴年少時,可不單是氣盛,幾乎已稱得上桀驁了。
晉陽魏氏,百年鍾鳴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驕矜,他作為那一輩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氣隻更甚之。
十七歲便中探花郎,卻又不願早早入朝為官,反去遊曆名山大川,言要繼續遊學,兼修出世學,氣得魏家老爺子為了磨他性子,將人綁去了戚家軍營,讓戚老將軍代為管教,他這才在軍中同謝臨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暫且壓下心中那一絲複雜,捋須緩緩問:“何禍?”
“啟順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賑災,賈家處處作梗,延遲下撥糧款,致使災民死傷過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賈家之過,反責太子賑災不力,令其閉門思過三月,底下臣子盡數受罰。帝心偏頗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為儲君的傳言,太子客卿們為太子謀,我說了讓先帝‘禪位’之言。”
饒是時隔多年再聽到這話,陶太傅仍是因之色變,手指魏嚴想說什麽,最終隻歎一聲:“你……糊塗啊!”
這話若傳進先帝耳中,太子和整個魏氏都是滅頂之災。
魏嚴卻道:“非我糊塗,是太子優柔。”
他目光嚴正得似一把鋼刀,就久居上位的氣勢一出來,不怒自威,冷聲道:“他當年若有那份魄力去爭,舉戚家和謝、魏兩家之力,談何不能將他推上那把龍椅?”
陶太傅搖頭:“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寵十六皇子,隻要他一日還是太子,那個位置終究是他的。讓先帝‘禪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盤皆輸了。”
魏嚴問:“他最後等來了什麽?”
話落,倏地冷笑一聲:“倒也如他願,賢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聽出魏嚴話中有含恨和譏諷之意,心底卻是無奈一歎,先帝還是皇子時勢微,娶了戚皇後靠著戚老將軍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將軍在軍中的威望實在是太高,坐穩了那把龍椅,先帝又忌憚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紈絝之輩,他身為帝王尋不到由頭動戚家,才專寵貴妃,縱著賈家打壓戚家。
可當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後來之事?
陶太傅眼底帶了幾許滄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啞謎了,當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風拂過,壁龕上的燈火跳躍,魏嚴投在牢房牆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蒼寂,像是懸崖上的堅石。
他沉默了許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貿留口舌禍言,又少謀輕信,未做萬全之策,以至那話被太子客卿傳到了先帝和賈家耳中,還尚不知情。”
陶太傅聞言心中便是一個咯噔,魏嚴身後是整個晉陽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嚴說的那話,也不會當場發作,隻會愈發忌憚,暗中布局。
果然,下一刻魏嚴便冷笑著反問陶太傅:“我身後是晉陽魏氏,如何才能給我定個誅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語。
魏嚴一字一頓,似乎裹挾著極大的恨意:“自然是穢亂宮闈。”
陶太傅下巴上的胡須輕顫,不知是心中壓著怒意還是覺著此事荒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複雜。
既要給他定穢亂宮闈的大罪,啟順十六年的那場中秋宴,皇帝帶著群臣去撞見的,就不該是他和一個普通宮女……
隻怕原本要設計的是他和淑妃才對!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終隻啞聲連道:“荒唐!荒唐啊!”
他終懂了魏嚴對太子的怨從何而來,魏嚴是有言語之失,可太子溫吞既不采納此計,便該把當日聽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從東宮客卿口中傳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幾乎已隱隱猜到了當年之事的原委,滄聲問:“後來錦州失陷……是先帝?”
魏嚴閉目頷首:“我當初以為,中秋宮宴之禍,隻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還不知是那‘禪位’之言招徠的。”
“先帝處處打壓太子,太子不敢與父爭,便在民間攬賢德之名,廣納能士,殊不知此舉愈發叫先帝忌憚。賈家見太子在民間聲望一日勝過一日,便生一計,慫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曉的,當年先帝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將其取而代之的心思。
十六皇子和賈貴妃這一條計,實在是毒,此事一出後,太子直接被剝了監政之權。
他那簪著木簪的稀疏頭發叫大牢牆壁上昏黃的油燈照著,晃眼瞧著已是灰白一片,沉歎:“有‘禪位’之言在先,太子又攬賢名,招能士,縱然生祠之事是十六皇子黨從中作梗,先帝怕是也徹底容不得太子了,無怪乎那一年,先帝借此事,重重發落了所有太子黨羽,逼得太子為求出路,自請去錦州,欲拿這項軍功重獲盛寵。”
如今來看,太子去錦州之舉,那更是火上澆油啊!
畢竟在先帝眼中,太子這是要正式染指兵權了,在民間的聲望本就已快蓋過他這個皇帝了,在軍中若再得威信……“禪位”之言,便要成真了。
魏嚴眼底露出淡淡的嘲意:“賈家野心勃勃,先帝又如何不知?不過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為了平衡戚家權勢的一條走狗,太子身死錦州,十六皇子自然也活不得了。”
陶太傅瞳仁兒一縮,被這話驚到。
意思是……十六皇子被困羅城,其實也是先帝安排的?
魏嚴看著陶太傅道:“先帝隻想要聽話的兒子。”
陶太傅今日在這天牢內,已歎了不知多少次氣,不知是心中壓著怒意還是覺著此事荒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複雜。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其實承德太子當年或許就是太懂聖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並非無能之輩,所以不管他多聽話,都沒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邊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處零星飄了幾片進來。
魏嚴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當年從太子去錦州,十六皇子聽讒言赴羅城時,便已是個死局了。”
“先帝用容音這個砝碼逼我中途回京,最後的錦州兵敗之責,便可盡數落到我頭上,戚老將軍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權的謝臨山一死,晉陽魏氏成為陷害儲君,穢亂宮闈的亂臣賊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誅之?”
“隻剩一個靠著他縱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賈家,有何懼?那些年裏禦史台參賈家的罪狀裏,任挑一條出來嚴逞,賈家的好日子便也到頭了。”
陶太傅滿麵滄桑,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一片雪花被風送得極遠,慢悠悠飄進了魏嚴手邊的杯盞中,頃刻間便化開。
水波中映出他蒼冷沉寂的一雙鳳眼:“容音的孕脈是假的,那隻是一個誘我入網、讓我坐實穢亂後宮罪名的局,她為助我逃出去火燒了清源宮,說隻要太子一日還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會拿她怎樣。”
那鐫刻了歲月痕跡的嘴角,多了幾分苦意:“可我當時不知,先帝已做了讓太子身死錦州的萬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處死她,逼我回來,才是計劃的最後一步。”
“後來的事,太傅都知道了。”
“皇宮,是我血洗的,孟叔遠的汙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這計劃委實周密,錦州事發後,所有的罪證矛頭皆指向我,頭一個要將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臨山的舊部。”
陶太傅滿嘴苦澀,他終是明白魏嚴為何不提當年之事了,這是……辯無可辨。
承德太子和謝臨山身死錦州,他前去調兵卻又中途回了京城,隨即血洗了皇宮,任誰聽了,也不會覺著魏嚴清白。
何況……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萬不可能公諸於眾。
終是問心有愧,才會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計他時,一頭紮了進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頹然了幾分,望著天井處慢悠悠飄下的雪花,沉痛長歎:“國孽啊……”
一句“禪位”之言埋下禍端,太子性情溫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嚴傳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禍起。
如今再看當年之局,又該怪誰?
怪魏嚴留下禍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賈家設了生祠毒計?還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終是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終導致了錦州的血案。
後來人苦苦要尋個真相,可這真相……實在瘡痍淒涼。
比起陶太傅的淒然,魏嚴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殺我,我必先除之而後快。”
“隨家夾著尾巴過了這麽多年,我沒動他,隻是礙於錦州一破,北境無人,總得要支軍隊抵擋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終將隨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隨家先一步讓謝征聽到了關於錦州血案內幕的風聲,他若安分,不查當年之事,我便依綰妹遺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殺他謝氏查當年之事的族人無數,不多他一個。”
陶太傅愴然不知作何言語。
魏嚴眉眼愈漸冷厲:“宮變那日,若非他還有後手,也早血濺午門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哪怕坐於一片枯草中,亦身姿煢煢,巍峨如磐石。
陶太傅又獨自枯坐了好一會兒,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後一子,才巍巍起身,說:“這盤棋,終是下完了……”
天井處飄下的碎雪落至他發間,恍惚間,已是滿頭鶴發。
行至拐角處時,顫巍巍的步子微頓,啞聲同一直站在牆這頭的青年道:“你都聽到了?”
天寒地凍,大牢外的簷瓦上墜著一片冰淩,浮光暗沉,靜立於窗前的單影佇立無言。
夾道處的火光,隻照出他半截蒼白冷毅的下顎。
裹著血痂的往事終被揭開,拖拽出的真相依舊是血淋淋的。
隻是當年那個寄養於謝府常在午夜噩夢的血色中驚哭的稚童,自屍山血海中一路走來,已成了如今心堅如鐵的模樣,再慘烈的過往鋪陳在眼前,也撼動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從牢房天窗處飄進的細雪在牆角冰冷的青磚上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從夾道穿過,不厚的錦袍裹出青年人堅實挺拔的身軀,不複單薄,已能撐起天地。
“多謝老師。”嗓音冷而沉啞。
謝征朝著陶太傅一揖後,抬腳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沉穩堅定。
陶太傅看著他清冷孤絕的背影,回首看魏嚴的牢房方向,滿目蕭然,又是一歎。
那老東西,最後分明是故意說那番話的。
十七載,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終是鍛出了大胤朝這把最利的刀。
時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滿鮮血的錦州一案,如今再看,終不過啟順年間的一盤棋,將軍、朝臣、帝王、皇子……當年的所有人,都是這盤中棋子,各為其謀,廝殺出了個破敗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這般滿心淒然之感,還是自己在前線督戰,妻兒慘死於異族人刀下,十幾年後的今日,心中淒意更甚之。
他步履蹣跚著慢慢往天牢出口處走,在拐角處的石窗前,瞧見一燦若驕陽的姑娘從馬背上翻下來,笑意盈盈駐足同那一身淒絕從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說了什麽,那青年人滿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開了,抬手幫她拂了拂發間的細雪,接過她手中的韁繩,二人於紛飛的大雪中並肩離去。
陶太傅淒沉的眼底終浮起了幾分和藹笑意。
還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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